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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黄金山谷

在准备材料的时候,陈孑情不自禁地想,如果每个学员都能像郑生一样,其实是一件挺不坏事情呢。担任女学员们的听众,其实是一件逐渐吃力的事情,只因她并没有吴令令那样持久的好奇心和很强的目的性。她宁愿她们每个人都像这个周身精致的男人一样,来了只打个招呼,听了简单的讲解就自己动手,有了问题也尝试独立解决,实在搞糟了只把手一摊:“今天运气有点不好,明日再来过”

多么克制,多么自律,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到我的耳朵里,我只要按照进度办事,时候到了收收钱就好了。陈孑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了一眼钟,果然,时间到了,似乎一秒不差的,他推了门进来,冲她点点头。她睁大了眼睛。他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T Shirt,配了一件镶嵌了铆钉的黑色闪光马甲和黑色的长裤,手腕上是一条粗旷的皮制腕带,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风格。

“晚上要去和一个老朋友喝酒,南锣鼓巷的酒吧。”他解释了一句,大概也觉得这一身不免太刻意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脸上泛起一层浅浅的笑意。

“嗯,喝酒什么的,随性、舒服就好。”陈孑认真地说道。她也冲他笑笑。僵持了这几日,因了这件怪诞的马甲,两个人都觉得松弛了下来。

陈孑把一张打印好的纸递给他:“这是今天的安排。主要是裱花的练习了。提前恭喜一下,今天的课程完成以后,相信公司Party那天,杯子蛋糕肯定会惊艳的。”也算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吧,他的杯子蛋糕已经可以见人了,而另一个人的提拉米苏还未成型呢。

郑生点了点头,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他犹豫了片刻,像开玩笑似的,不紧不慢地问道:“如果我要做世界上做难做的甜点,你看靠谱吗?”他顿了一下,似乎不太确认“靠谱”这个词用得对不对,又补充道,“看看有戏吗?”

陈孑只觉得有些发晕:“这个……可能性也是有的,你做来是……?”这是所谓正式的戏码吧?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红白机上打“超级玛丽”,一路消灭了很多怪物,吃了蘑菇,也拣了金币,最后不过是让她知道,她算是有资格面对巨龙了。

“是我个人的请求。这部分的费用单独报给我,不需要算到先前的项目里。”

那么好吧,反正都是项目,一切公事公办好了。她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这位霍然出现的“二号选手”:“所谓最难做的甜点大约是不存在的。不过,我可以帮你找到一款。如果可以的话,能够告诉我是做给谁的吗?她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不同的人是……”

他的耐心似乎用完了,口气也是有些生硬地了:“给一个对我很重要的年轻女士。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她的生日礼物。”此时店里的音乐忽然停住了,是两首歌之间短暂的间隙,两人都沉默不语。

正在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了。她的步子是跳跃着的,音乐又响了,一首迷幻的电子乐。乔安穿了一条大红色的修身裙子,脸上流动着光彩,看上去整个人容光焕发。她略微迟疑了一下,先看向郑生,见他并没有看向这一边,便对陈孑笑了笑,从她手里接过围裙,跑到自己常去的位子上坐好。她看了看手机,脸上涌起一阵笑意,然后便带着几分雀跃,东张西望起来。

吴令令给她倒上一杯水果茶:“气色相当好啊,最近休假了?”她凑近她的脸,由衷地轻轻赞叹道。

“没有这种情况,其实不过是因为这个周末休息得不错。”被人恭维了几天,乔安已经可以很淡然又大方地回应这些溢美之词了。不过刚从写字楼出来,一整天都在会议上度过,她的口气还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生硬,并不忘辅以一个强调的手势。人来得更多了。她不动声色地与她们打招呼,直到看到他的身影在门口一闪。

“小伟来了!”又是名媛带头,一阵细切的声音缓缓围了上来。段小伟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男人,他仍是无动于衷的,低着头摆弄裱花袋,如同神怪漫画里布下了“结界”的异人,并没有人去接近和触碰。粉丝们都还在,并因这个出色的男人而分流,他忽然觉得有几分暖暖的,又有几分安心。

他走到陈孑面前,看着台子上放着的几个盘子,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陈孑本来想冲他扬扬嘴角,忽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眉头重重地皱了起来。段小伟并没有注意到她脸上微妙的起伏,他大方地与三姑六婆打过招呼,才悄悄凑近了那个红色的身影旁边:“车我停在下面车库了。谢谢你借给我,周末的自驾活动我申请做押后的行李车了,放心,没有弄脏里面。”

乔安笑了,也贴近他的耳朵低声说道:“晚上还是你开吧,我刚喝了两支藿香正气水,说是会被测出来呢。我找做VC的朋友拿了几个相近的方案给你看看,反正他们的方案多得都快美死收废纸的了。不过,这两个方案是精品,有内部消息,我也看过,的确不错。”

“嗯,晚上?那么,你今天……不会不方便吗?”

“谁说我不方便!”

“穿红色的衣服,不是在提示吗?”

乔安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的声音咯咯的,嗓子里的气流时断时续:“是哪个龟毛的女人给你做的规矩,真是极品了。”段小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扭头,忽然发现陈孑正对他怒目而视,这才想起那些被冷落的面粉和鸡蛋,便连忙退回到那个角落。开始在吴令令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处理那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好的蛋白。一会儿功夫,他的脸上就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油光,额角上也沾了几点面粉。他忽然想起那双忽闪的大眼睛。天,这几天竟然忘记发短信了,连忙掏出手机,补了一个。真是一段有点肉麻的话呀。段小伟对着手机屏幕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心里的不安都一股脑儿吹了出来。屏幕上凝结出一片淡的水迹,他飞快地用手指抹掉,心里定了定,抬起头来,乔安正在收拾东西,陈孑正低头在纸上划拉着什么,郑生依旧在店里一本正经地梦游,三姑六婆们已经各自要了饮料,开始讨伐小三。琪琪很快回了一个笑脸。世界仍旧依照固有的轨迹运转,并没有停顿下来关注他的桃花运。嗯,这还真的是桃花运。他把手指轻轻地来回搓了搓,仿佛还留有她的胸的丰润的触感。原来****带来的酥麻,比细腰更甚一筹。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段小伟的心一阵狂跳,他被自己吓到了。

乔安收拾好了东西,假意先看看手机,然后对陈孑打了个招呼,便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很快段小伟的手机响了一声,短消息只有一个字——“走”走!有什么不敢的,况且我们只是纯粹的“****”罢了,这是在那个晚上就约定好了的。况且,她对商业计划书之流还真是挺精通的,了解一下又不吃亏。男人应以事业为重。段小伟在“****”打开家门,向他妩媚一笑说“我准备了西班牙火腿和雪利酒”的时候,至少还是这么想的。

“黑樱桃”店里,陈孑做出了决定。太太团打包了今天做的歌剧院蛋糕,上面有小继用巧克力做出的音符图案,精美易碎,小心地捧了,慢慢散去。郑生的杯子蛋糕出炉了。店堂里各路香味与甜味搅成一团。她还在心里慢慢揣摩着段小伟身上那股淡淡的来历可疑的气味,对于他的速度有点不敢置信,忽然便觉得,与那些沾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的男人相比,眼前这个没有气味的男人其实也还算是难得的。

“甜橙舒芙厘。”陈孑走到他面前,轻轻说道。

郑生正低头专心欣赏着盘子里的蛋糕,金黄香软的一团,上面有着简单好看的奶油花,既简单,又精致,完全符合他的审美,让他有些陶醉,听了她的话,有些诧异:“这是……”

“世界上最难做的甜点。像云朵一样娇贵的蛋奶酥,烘焙的时候甜点师必须时时守在旁边,十分小心地看护,一点温度的不均匀就会让它塌陷,或者糊掉。拿出来的时候必须在无风的环境,穿堂风,空调风,甚至稍微粗重一点的呼吸都会破会它的外观。吃的人必须在三分钟之内吃完,否则……”

“否则什么?”发现这是她第一次一口气说了三个以上的句子,不禁让他有点好奇。

“否则就会像罗马斗兽场塌掉那样,让你痛心、吃惊,又来不及挽回。”她飞快地说完,递给他一张打印出来的方子,“法国有句谚语,‘只有客人等舒芙厘,没有舒芙厘等客人’。看来你得守在烤箱旁边,现场做好,热腾腾地,亲自端到那位女士的面前了。是不是很有诚意?我马上给你做个样品,你先试试。”

他接过那张纸,来回看了几遍:“舒芙厘,倒是在餐厅吃过几次,印象是不深了……”精致得像云朵,捧在手里像青花,柔软温润的,跟她,倒是有几分相似的。

郑生一直都记得有次接受城中一家财经周刊的访问,谈到“个人成功的秘诀”,提问的女记者下意识地拉了拉皱巴巴的外套。看到这个中年男人一身烟灰色西服看不到一丝皱褶,皮鞋是恰到好处的光洁,不禁有点懊悔早晨只匆匆抓了件衣服就冲出了门,这个男人的清爽越发反射出自己的邋遢来。郑生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女记者似乎意识到这个问题在一堆公司运营的问题中显得有点老头,有点八卦,又有点傻,便补充道:“我们的读者是‘公司人’,他们对职场偶像的个人成功秘诀是非常感兴趣的”

成功秘诀?还偶像?他很少回答跟个人有关的问题,也相信衣莲事先也交代过记者的。这更让他觉得这像是不得不在公司年会上说些空洞得自己都不相信的话,灯光太亮,看不清台下下属们的脸,直觉上他们是表面恭敬,且受到鼓舞,心里却是充满嘲讽之意的。就像他总是硬撑着,让自己和他们都相信起来,渐渐地,也有了振奋的共鸣,不知怎的,这回他倒是着实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来。良久,才吐出两个字“分寸”

女记者有些愕然,这并不是她设想过的答案,与读者们喜闻乐见的热气腾腾、新锐而蓬勃的那一路差得有点远。然而这竟真是他的肺腑之言。郑生三岁随父母从浙江移居新加坡,虽然在口音上还是有意无意地留了彼处的几分特征,他骨子里却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哪一方都是隔膜着的,于是跟哪一方都是可以超脱的,行事看上去是西式的open,底子里却有中式的圆通。在心底里他一直觉得做伙计、做老板和做丈夫,最重要的就是明白边界在哪里,在界限之内,他长袖善舞,至于跨过界的事情,糊涂的时候也许会忍不住做一点,当断则断,他觉得自己还算是比较顺利的人。直到?直到遇到她。

那是他的四十岁生日。早晨和香港的家人通了电话,他忽然决定给自己放一个假。倒了一杯白州十八年威士忌,从CBD的酒店公寓看出去,人潮刚从地铁里倾泻而出,奔涌到塔一样的高楼中。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时间,从这个角度审视他熟悉的一切。在高楼与高楼的缝隙中,人们是看不到自己的影子的。他心里一动,在水晶酒杯的底部看见自己苍白的手掌,觉得大清早就开始喝酒未免老迈荒唐,随即决定去做一件构思很久,却一直没有时间付诸行动的事。

汽车停靠在小站的时候已经是那天的傍晚了。一身徒步装备的郑生在山脚匆匆吃了几个肉夹馍,问好了路,穿过一个半旧的寺庙,沿着山涧默默走了很久,终于从远山的夹缝中看见了华山之巅,在黑夜降临之前,只那么一闪,他便认定了那便是从十四岁起便一直向往的地方。

那是初秋,一轮月亮从山谷里升起。满山满谷都是附近学校来登山的学生。几个穿着一式运动服的男女快步超过这个沉默的中年男人,调笑着,打闹着,把手电筒互相乱照,尖声的呼喊在山谷间飘荡着。很快便乏了,坐在石阶上大口喘着气,打开矿泉水瓶子咚咚地灌,忽然发现那个沉默的中年男人稳步赶了上来,不疾不徐。

“哇,好帅的大哥。”

“电筒好帅,哪里买的?”

年轻的人们笑着打招呼,他也对他们笑笑,只招了招手继续前行,已经到了需要抓牢铁索往上爬的峭壁了。被年轻的热力包裹着,他一路脚步轻快,觉得自己又是那个精气十足,可以连夜赶到伦敦陪女朋友泡夜店到天明,第二天坐上第一班的返程火车,信心十足地走进考场的那个PK郑了。月光下,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世界只有眼前那么一点,又极大极深地将他包在里面。四十了,这时光都流到哪去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也变成了一个靠着在写字楼里虚张声势来逞英雄的人了。他有点愤愤不平,紧紧地攥住了一道铁锁,仿佛要把它攥到手心里去。小心翼翼登上了最长的一段险路,在山坡上看到周围静谧宽广的世界,他有片刻的恍惚。只在极为困倦的时候略微休息了片刻,他终于在极重的夜露落下来之前,到达了预定的山顶旅馆。

清晨的时候,挤在一大群学生中间看日出的时候,郑生的心里仍是有点闷闷的。在众人有点小题大做的欢呼下,四十岁第一天的太阳露了出来。他心里一片空白,心情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坏。他听见轻微的叹息声。

山顶的雾气很大,奶白色,有风从掠过。信步走到山上一处著名的险峻之处,几个年轻的男女正小声商议着要不要过去。“风太大了,刚才我都被刮倒了。”“得了吧,风不大,明明是因为重心太高。”正说着,一个人的帽子忽地飞了出去,众人又说了两句,有些悻悻的,终究还是没去走那道窄窄的山梁,山梁那一端正淹没在浓浓的雾气中。他认出是昨天有过一面之缘的那群人,想了想打算转过身去,忽然听见一个女孩子的惊呼:“天哪,神仙姐姐?”

顺着这一声惊呼望过去,风吹开了雾气,像侍者隆重地揭开了银质的餐盖,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子出现在山梁的那一头,正背对着他们看风景,苗条高挑的身影。他忽然觉得,这女人,怕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或者真的是从天而降的仙子不成?他心里一动,便上前两步,轻轻地在山梁上探出了一步,接着又是另一步。还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后面果然响起一阵不免有些许夸张嫌疑的惊呼。郑生走在云雾里,一开始觉得脚下是有些虚的,他越发在脚上和手上用了些力气,一面觉得自己有点发疯,一面又不得不高度集中了注意力,脑子里便有些肿肿的。那白色的身影却是一动不动,仿佛真的是一处超然的存在。他的心里便静了,待走了过去,站在她的身边,轻轻说了一句“Hi”她转过脸来。他才发现那些年轻人的惊呼也好,热议也罢,这山梁的这边其实是不怎么听得见的。几滴汗水不知什么时候在额头上集结了,啪嗒一声滴在手背上,他忽然觉得有点窘。

他和蔓迪,原来是见过的。那个时候的她还不是矜贵的青花瓷,是刚拉出胚型的瓶子,却已经有了牢牢吸引人们目光的能量。在集团的某个隆重的商务场合,她一袭红色的小礼服非常出挑,对于美丽的女子,他向来只是看过便罢了,偏偏一贯淡定的衣莲忍不住在他耳边唠叨了一阵她和那家族传人的传闻,那是当时集团里面最热辣新鲜的八卦。不过她表现的刻薄是少见的,不免让他有些吃惊,于是就多看了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两眼,看得她都对他微笑了一下才罢。那天的香槟让他有些头晕,心想也许这下子就算认识了Wendi Deng第二呢。永远都不要小看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们。再说,多条路子总归是好的。他为自己的“分寸”而骄傲。

想到这里,在华山的云雾中,郑生看见一副素颜清秀的眉目,眼眸是像山上的松树一样透着翠的,睁得大大的,有些吃惊的样子。他便有几分后悔,觉得自己是唐突了。

“Hi,真巧啊。PK你怎么在这里?集团的大佬们都过来论剑吗?”她偏过头浅浅一笑,口气是听上去亲切,实际又透出几分距离的。

“我?昨天是我的生日,忽然想爬山了,就过来了。”他松了口气,向她远眺的方向看过去,浓重的云雾遮蔽着,远方只有一个山谷的轮廓,“景色真好,真是不虚此行。”

“哦?庆祝生日?有意思……”她沉默了。两人便这样默默地比肩站立了片刻,忽然一阵风吹过,一个绝美的山谷,洒满阳光,林木苍翠,犹如金色的圣境,在他们眼前一闪,很快又淹没在了浓重的雾气中。

“你看到了吗?”两人不约而同地喊道,声音都是带着几分孩童式的热切。

“看到了。”“太美了!”更浓的雾气围了上来,连对方的脸都是依稀可见的了。看来那金色的山谷只是惊鸿一瞥,再也不会出现了。她脸上欢欣满足的表情感染了他,不知是谁先伸出手,两人的手掌便在空中击了一下,随即握在了一起,郑生被她孩子气的热情渲染着,也轻轻地蹦跳起来。黄金山谷,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日礼物了。

半晌,他到底还是清醒了过来,轻轻说道:“我们下山吧,雾气太浓了,再晚了怕是要下雨。”

她点点头,他便自作主张地,攥紧了她的手,带着她一路小心地走过山梁。围观的几个年轻人已经散去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们相视一笑,又牵着手去坐下山的缆车。车厢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踏进缆车,仍在滔滔不绝,说着他和这山从棕榈树下,遥远的十四岁便萌生的缘分。看缆车的是一个脸色黧黑的小伙子,用力砰地一声关上门,两人才像是被从一个悠长的梦中惊醒了。他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又是砰的一声,缆车开动了,从雄奇的崖壁上缓缓滑落,绿树和奇石,山谷和溪流,光线时隐时现。电缆发出一阵嗡嗡的低鸣,两人中间隔着一阵意味深长的沉默。

砰地一声,缆车又停住了,他抬起头来,首先引入眼帘的是灿烂的阳光。她轻轻一笑,牙齿的光泽让他想起斐济的白色海滩:“反正你也有空,我们去长安城里逛逛?”

“当然!”也许是被着暖暖的阳光一照,他的冒险之心又回来了,“带我去你最爱的地方。”他喜欢听她固执地把那座城叫做“长安”,喜欢听她讲那城里的掌故。他又拉起了她的手,再没有疑问了,这是一份上天安排的生日礼物。这与以前的那些,到底是有不同的。他决定坦然接受。

黄昏的时候,彭奇葩终于站在了大学新修的大门前。从出租车上下来的一瞬间,她有些不知所措。以前这里是一个极大的土坡,有破败的围墙和鬼鬼祟祟的一道小门,透着一股著名大学特有的迂和漫不经心。如今土坡奇迹般消失不见,让人不禁怀疑这里经历过某种地质运动。校门簇新,镶嵌了昂贵的石材,前面开了一个时下二级城市引为时髦的小广场,中间照例是一片巨大的草坪,看上去绿油油的。忽然,她瞄到草坪似乎有一些特别,再定睛一看,这不是草,分明就是麦子。麦子?为什么会在大门口种麦子?这让她有片刻的错乱。四周有学生们成群结队,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身煞有介事的套装未免太像卖保险的了。她扭头快走了几步,然后又想起来了什么,便换了个方向朝前走去。

她登上那片古塬的时候,是微微有点喘气的。旧日里充满野趣的古塬已经被整理成了一个马虎潦草的公园,好在当中的一片麦田还在,这正经的麦田让她觉得心安,嗯,麦子就应该是这样,麦田就应该是这样,世界也就应该是这样的。昏黄的阳光正笼罩着麦田和麦田正中的寺庙。在路演现场盯了一天的场子,彭奇葩早已腰酸背疼,没想到小小的一道塬,爬上了颇花了几分力气,学生时代常和剧团的损友们通宵在麦田间实践搞怪的行为艺术,那份力气,到哪里去了?她在田埂中间慢慢走着,有凉风起来,从高楼的缝隙中看去,在淡灰色的天幕下,夕阳便带了几分不可名状的美。

“知道吗?这里就是李商隐写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地方呢。”一对姿态酷似情侣的男女铺了一块毯子,正坐在上面直着脖子专注地看夕阳。那男子显然年纪稍长,他从毯子上拿起一个茶壶,往杯子里倒了一杯茶。

“哇!原来还是这么有来历的地方呢,真好。”女孩子乖巧地说道,眼睛看上去亮亮的。

那男子却皱起了眉头:“这水!龙井是极香的茶,水的温度如果太高,就会破坏了茶的清香,水中会有钝气,下次再不可这样了啊。”那女孩子乖巧地点点头头,脸上满是心悦诚服的表情。

有放风筝的孩子欢叫着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仍执着于水的温度与茶的最佳搭配,夕阳一点一点地暗淡了下去。彭奇葩忽然觉得气闷,试着向前跳跃了几步,有风掠过,让她觉得舒服,便加快脚步,最后干脆一路飞奔了起来。孩子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女人蹬着极高的高跟鞋在田野上跑得飞快。

凉风吹得她的长发八爪鱼一样四处散开。这对配合默契的男女,就像是他与她的倒影。那个寡言的双鱼座男人,是她心底最深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藏得太深了,以至于她每次扒开来看,都会有一丝不真实的恍惚感。

他与她意外地相逢在出名凶险的地方,彼时的他,光彩夺目,像是手中握了整个世界,兴冲冲又矜持地带她去看。这以后的历程也像足了一场精心准备、隔绝了烟火气息的冒险,是像梦又不是梦的。在这塬上看夕阳,就是这场冒险的起点吧。

在那座空旷又拥挤的大城里,他带她去吃最昂贵的法国菜,告诉她吃鱼子酱最好用塑料勺,教会她最金贵的东西要使劲地用,不要害怕显得村气,就像鱼子酱搭配昂贵的香槟其实略显单薄,与白米饭才是绝配。他带她去听城中一票难求的新年音乐会,两人在很滑的雪地里紧紧相拥着往前走,影子叠成一个人。灰蒙蒙的春天,他在第一场雨下来的时候兴奋地来敲她的门,开车带她到南池子的一个胡同里,左转右转,不知道穿过了几道破旧的门,走过了多少只有夜猫出没的幽僻角落,忽然就进入了那座庞大皇城的一个偏院。她兴奋得大叫起来,光着脚在石板上跑。中心的古老宫殿猛然显出沧桑华丽的轮廓,像一个遥远的梦境。他们静静地在屋檐下听雨声清脆地拍打在石板上,青草悄然生长,野花兀自开放,似乎听出了久违的来自南方的春天的声音……整整四年的光阴,他不是纵横捭阖的职场偶像,她也不是伶俐果断,一路沿着“白骨精”的路线而去上进职场女。他们只是在那绝壁之上牵了手的一对,秘密地约了,去看这个城市最美好隐秘的风景。

美则美矣,后面其实总是有着斑斑点点的疮和孔的吧。古塬上的那对男女,起毛边的毯子,缺了小口的茶杯,泛着黄气的脸庞,像两张金贵憔悴的梨花笺,矫揉造作又自得其乐,都越发映出这些疮和孔来。他也曾这样殚精竭虑地向她传授过品评红酒之道。陈年的佳酿,在造型趣怪的醒酒器中缓缓醒来,颜色、气味和差异,微妙地证明它的身世的差异,不同的产地,年份,斜坡,还有那一年有没有下雨和霜冻。她看他微微闭着眼睛,像教徒在履行仪式。她也微笑着,静静地聆听,连蒙带猜的,也能应付他的提问。不过,她最爱喝的,不过是加了一点点葡萄酒的罐装汽水,咕咚一声喝上一大口,爽利的感觉,最后微微会有点呛。想起酒体血一样的红色,彭奇葩忽然觉得有点喘不过起来,在出租车摇开窗户,慢慢地点燃了一根烟。那个旧宫殿里的春夜,成为了为数不多的肌肤相亲的记忆,更多的记忆,则是美丽的食物、酒、器具、电影和音乐会。如今看起来,更像是电影里的道具一样。四年了,连大学都该毕业了,他这一路阳春白雪、踏雪无痕的感情表达,织成一团厚厚的云朵,让她觉得是被隔在了半空里,心里到底是不安定的。有时候半夜突然惊醒,要看到放在客厅花瓶的玫瑰花,才确认刚才那个曼妙的夜晚是和他度过的。

“如果只是一场纯粹的恋爱,你要不要加入?”四年前从西安返回以后两人在机场分别,他有司机来接,她很自觉地闪到一边,快速消失在人潮中。不长不短,三天以后接到他发来的短信,像是宣布一个重大的决定,又像是一个郑重的挑战邀约。“好。”她回了短信,不假思索的,当时其实是对未来对自己很有信心的吧。然后,转眼就是临近三十岁的女人了。虽然打理得宜,身材依旧,细纹尚未开始泛滥,加班的第二天,轻轻铺一层粉,还是可以装嫩的。只是这数字实在像一个魔咒,逼着一贯争强好胜的女人们不得不给自己的未来一个期限,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交代。她不想提及的是,某一天,她在照镜子的时候,惊恐地发现凑某个角度看过去自己的脸活脱脱就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就像诚心跟她作对似的,昔日的大美人上了年纪依然保持了良好的身段,勤于收拾,打扮得体,是三流大学里恒久的传奇。虽然久居小城,资源和讯息到底有限,难免显得村气,却依然处于她这个年纪的顶峰状态,眯着眼睛也足以傲视群雄的。比这个女人过得好,是彭奇葩暗中的一大动力,而被她一边笑一边挤眉弄眼地唠叨“怎么还嫁不出去”,则是她最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有时候,赌气似的,她会想,那些美丽的、隐秘的风景,已经是这个女人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了吧。美则美矣,她有时却不禁思念粗暴坦诚,柴米油盐的那一路了。这些抓到手里的,才是真正令人心安的吧?她轻轻吐出几缕烟,缓缓地升到空中,接着便随风飘散了。

出租司机忽然扭开音响,收音机里传来本城摇滚歌手细切空泛的歌声。车子穿过新修的空旷的马路,两边是布满了脚手架的的高楼,施工紧锣密鼓。这原先是荒僻的郊区,在她眼里已然不复旧日的模样。有微尘飘进来。她掐灭了烟头,摇上窗户,用手在小腿的一处微微凹陷的地方猛地按下去。酸胀的感觉脉冲式地袭来,她却没有立刻安静下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委屈和被冒犯了呢?后来更是觉得他忽视,甚至是误解了她的心思。比如他不动声色地去离婚,又比如在离婚之后只闲闲地打来一个电话,不磊落地把她架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或者,也许就像今天塬上见到的这一对,虽然自得其乐,多少在旁人眼里落了几分不堪吧。她和他,其实也是这样的?

今天想得有点太多了,我需要的是饱餐一顿外加热水澡。她这么想着,还是掏出粉红色的手机,查看了一下记录,除了摩羯座男人发过来的一个笑脸,他的信息一点也无。她的脸色微微一沉,忽然手机一响,是陈孑的一条短信。她细细读了,扑哧一笑。舒芙厘?象征虚无主义的甜点,喜宝献给恩主的点心,亏她想得出来。他竟也真的要去做了,没看出半分戏谑的味道?看来这个世界上也有他一无所知的领域啊,想起他照例花上一个小时里里外外仔细收拾了出门,无比认真地去做那一款带了几分恶作剧色彩的点心,她忽然发出一串爽朗明媚的笑声,如七彩的肥皂泡一样腾起、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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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学生主题阅读空间(异国风情卷)-小导游去希腊

    学生主题阅读空间(异国风情卷)-小导游去希腊

    阅读是写作的基础,是写作内容与语言的重要来源。写作的素材、语言的积累、习作的技巧唯有通过大量阅读才能获取。主题阅读为学生进行习作创造了极其有利的条件,因为主题阅读与随意读、泛泛而读效果是不一样的,有主题的阅读首先是主体的提炼与确立,在一个主题的统领下,让学生阅读相关的文章,积累了大量的语言,丰富了情感体验,并从中习得方法,是解决学生作文时不再无话可说、无内容可写的有效途径。
  • 不二心沉

    不二心沉

    如果我踮起脚尖,抬起头,就能触摸到星空,那也一定是你给我的力量。童年相依,少年相伴,青年分散。纪蓝蓝想,她和苏禧年缠缠绕绕了半辈子,接下来的半辈子,她和他应该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吧。然,所谓的青年分散,却不是她想的那样,在那些分散的时光里,她竟然在以另外一个自己的身份,第二次喜欢上了他。她记得,她曾对他说过:“我的毕生理想就是嫁给你”。就算没有七彩祥云,她也有她的盖世英雄。
  • 清风慕华幽

    清风慕华幽

    世人只知华幽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却不知她原也是个年华豆蔻的少女;江湖人人对她嫌恶十分,却不知她身边亦有人以命相护。顾某风:“夫人,夜深了,早些休息。”青某筠:“黎儿,过来练字。”朔某诚:“卿卿,我今天又多喜欢你一点了。”赤某溪:“少主,我在。”华幽:“……”文文小甜,请放心食用,入坑不亏~
  • 风华正茂殷阮阮

    风华正茂殷阮阮

    阮阮坐在窗前凝视远方喃喃: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君相思意。
  • 快剑快刀快江湖

    快剑快刀快江湖

    看世间红尘,阅人间极品,拿千金头,饮低廉酒,这就一位杀手的故事。(新人写书,请多关照)。第一卷没写好,可以从第二卷看。
  • 源星之恋

    源星之恋

    简舒辞,源星族的始祖,可以收回和使用任何类型的源星之力,却独独奈何不了他。待疑惑一步步解开,却不想再离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