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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仲夏的水洼

彭奇葩回到北京的时候是一个黄昏。这是被无数人讴歌过的时刻。在在这座大城中度过了八年时光的彭奇葩看来,黄昏的京城之所以壮丽,无非是因为夕阳把厚重的尘土、飞扬的塑料袋、满地的小广告和破败的死角都隐在了金色的主调中,于是一切便又光鲜辉煌起来。飞机滑行,新建的机场大得一眼看不到边际。她打开了手机,没有短信,便微微一笑。刚停稳,有人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行李箱,大件的行李,跃跃欲试往前冲的人,很快把过道堵得水泄不通。太闷了,她立刻喘不过气来。这个时候手里有一支AK47就好了,一定会站到座位上扫射,看谁还挡在前面。这样的狂想不可遏制地涌了起来,一股血冲上头顶,让她有些头疼。

回到家,她静静地泡了一个澡,喝下一整杯气泡酒,很早就睡了,明天将会是漫长的一天。

彭奇葩睡了个自然醒,到公司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出去了快半个月,公司里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就是冷气更足了,刺得人小腿生疼,女同事们纷纷披着丝绸披肩来回穿梭,图案是富士山、樱花和金鱼,办公室里便多了几分热闹。

“都是叶伟连送的,日本市场考察的纪念品。看看,看看!这个人,收买人心倒是挺有一套的。”贝笛在门口就看见了她,把她拉到一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她的肚子愈发壮观了,仿佛熟透的蜜瓜,轻轻一碰便有可能炸开。“没办法,产假哪里够用的,坚持一下,下周就休了。”她在彭奇葩的肩膀上拍了拍,半个月没见,这个漂亮女人黑瘦了许多,穿了一条素净的白色直身裙子,没有化妆,脖子上有一条细细的白金链子,锁骨玲珑,看上去更显出几分寥落来。看来失去“女王”对她的打击可不小啊,如果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她又会怎样?贝笛轻轻抚着大肚子,女人都是不容易的,尤其是在这写字楼里讨生活的女人们,说起来都是丽人,其实背后的冷暖唯有自己才知道。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一阵莫名的悲切之情从心里的最深处呼啦一下涌了出来,唉,都是孕期荷尔蒙捣的鬼。她决定坐电梯到地下商场去,那里一间接一间都是装修精致的大牌名品店,去店里转转,吃一块巧克力,让温暖的灯光照照自己冰凉的后背,再试试与米兰同步的最新秋冬款手袋吧。昨天看见刚摆到橱窗里,摸一摸酥软得像要马上化掉的上等小羊皮,一定能让人的心情立刻好起来。

即将到来的午餐时段是上班族一天中除下班以外第二快乐的时间,文森正在和实习生商量午餐的地点,看见她进来,脸上不禁闪过几分慌张。打了招呼,彭奇葩把几包椰子糖交给他派发。趁着她倒水的功夫,他也拿了杯子到茶水间。见四下里无人,他迟疑了片刻,还是问道:“阿曼达,厦门之后你是不是都没有收邮件?看到发的好几封邮件你都没有回复。”

“是啊。没开过公司手机和电脑呢,所以让你有事情直接汇报给赵理呀。休假去了,还是这么多年第一次给自己一个安静的假期呢。你也有空去休个假吧,放松一下挺好的。”彭奇葩在台子上找了一阵,往咖啡倒了一些牛奶。厦门之后,她便向赵理请了假,打发团队回了北京,自己则找了地方躲清闲。

“几天前人事部发了邮件,估计你也没看到吧。”文森从饮水机里接了半杯冰水,“是康妮的升职通知。”

“没有。怎么了?升职了呀,那得去恭喜她。”彭奇葩又加了一块糖,慢慢搅匀。

文森盯着她的脸看了一阵,又环顾一下左右,才说:“是升任‘优质生活部’的副总监, ‘女王’的整个上市计划现在都是她在drive了。”见彭奇葩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以为她正在消化这条消息背后的意义,又补充了一句,“大家都说,这是公司对她因劳累而流产的补偿。流产这个事情,本来就说不清楚,谁知道……”

“文森,够了。”彭奇葩握着勺子的手停住了,“我对这些细节的东西实在没有兴趣,就不说了吧。其实,我马上要离开A&E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据我的了解,康妮虽然脾气差一些,但会是一个很好的上司,你有意到她的team去吗?我可以跟她说说,那边的发展空间还是挺大的。”在厦门的时候,她向赵理提出了辞职。那正是“优质生活部”的触角向四处延伸的时候,又有两个大卖的卫生巾牌子被他们拿了过去,手里只剩下一把瘦牌,她的位子多少会有点尴尬。这一提出要走,不知遂了多少人的心意。赵理也知道大势已定,忙着融入利远明的新架构,就是连礼节性地挽留一番也免了,爽快地让秘书给她办好了各种手续。“总有一天,要从办公室无声无息地消失掉”,这是彭奇葩长久以来的一个宏愿。在加班太多引得颈椎病发作的时候,在越洋电话会开得浑身酸痛、昏昏欲睡的时候,这个念头不时涌起。如今真的可以消失掉了,她的心里却是一片平静。

见文森呆住了,彭奇葩笑了笑,又补充道:“中午一起吃饭吧,就当是团队欢送我了,你们想到哪里吃?到滩万吃日本料理怎么样?”那是一家精致昂贵的馆子,连公司老大们都不会轻易去的,文森木然地点了点头,胃里却已经有了点消化不良的感觉。

彭奇葩打算在午饭之后离开。她一个个地打开抽屉和文件夹,才发现这么些年自己攒下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私人物品。一条披肩,用了很久,已经全是线球,上面的图案是那个已经退出国内市场的卫生巾牌子的大logo,一看就是粗制滥造的促销赠品。这是她到A&E公司以后做的第一个项目,披肩的设计花了不少的功夫才讨得各路老板的欢心,为了跟强势的“集团御用供应商”压价也很是费了一番口舌,所以一直留在身边用着,只是没有注意到它已经那么旧,那么脏了。一个剔透的玻璃瓶子,里面黑黑的几块东西是巧克力,是两年前赵理海外出差回来派的手信。那次她加班到很晚,她神神秘秘地拿了过来,一再宣称“是在布鲁塞尔的百年手工老店买到的,很贵的哦,慰劳慰劳你”,联想到她平日的一毛不拔,她立刻做了感恩戴德状接过,很饿的时候吃了大半瓶,结果半夜腹痛如刀搅,趴在卫生间的地上如同死人。两年的光阴并没有在巧克力的外表上留下任何的痕迹,这个办公室里倒是很经历了一番风云变幻。一枝黑色的鞋跟,是源自某次室外活动中报销的高跟鞋。她清楚地记得这鞋跟飞出去的时候,她整个人摔倒了地上,手肘上一片泛出血丝的青紫。同事们惊呼着过来搀扶她,路人好奇地过来围观,她却一个劲的庆幸活动结束了才出这丑,没有抢走秀模特的风头,运气还真不错,于是便把这“幸运鞋跟”宝贝一样留在身边……

彭奇葩把这些拉拉杂杂的收藏一样一样捡起来看过,看得她直皱眉头。本来还犹豫过要不要找几个纸箱子,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她看见了常用的水杯,便用纸巾细细擦干净。这是她刚到北京的时候在后海边的一个小杂货店里买的,她记得很清楚。那也是一个夏日,彼时的后海还是一个清净的所在,她慢慢地走在槐树荫里,踏过一层细密的槐花,有风从水面上吹过来,她展开公司发来的聘任函件,看了又看,忽然听见蝉鸣声,抬头看见透亮的蓝天。她的心里被欢愉和憧憬塞得满满的,正好到了那个杂货店的门口,便进去大肆采购了一通“办公用品”那天抱回去的东西很多,经过这些年的辗转,如今,也只得这一个杯子了。

她把杯子放进包里,拉上拉链,静悄悄地走了出去。穿过产品走廊的时候,正好有重要的访客在参观,所有的射灯都打开了,照得人眼前一片明晃晃,那些各个时代著名的美人们便在那墙上巧笑倩兮了。

“海报上的这款卫生巾是八零年代的革新性设计,开创了妇女乐享优质生活的新时代。它的独特设计是符合人体工学的倒流……”一身白色套裙打扮的接待员是播音系的科班出生,她一板一眼地介绍着卫生巾方寸之间不可名状的精妙之处,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在走廊里微微回响激荡着。

经过前台的时候,彭奇葩留下一个信封:“我拿错了快递,这个是叶伟连的,你见到他麻烦给他吧。”她对前台笑笑,前台点点头收下,随手放在了一叠快递上面。里面是那张大额的购物卡。如果这样能把那个伟连先生吓一跳,倒也不错呢。她这么想着,转身走出了门,按下电梯。电梯间又来了几个点头之交的同事,短短一顿午饭的功夫,她们显然已经得到了风声,也迅速估量出适合自己的姿态,只冲她点了点头,道了声“走了啊,常回来玩”,便又转过头去,交流起附近几大商场的换季打折信息,不时调出手机拍的“谍照”来印证自己的发现,莺莺燕燕,好不热闹欢快。在她们看来,阿曼达的样子不是不带着几分落魄相的。落魄是写字楼中的一种恶性传染病毒,当然是敬而远之为上。

彭奇葩也只是敷衍地笑笑,忽然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离开一个让你伤心的地方的时候要拍拍屁股,免得霉气跟在后面跑”这是她倾情而出的无数“人生智慧”中无数不多的让她不觉尴尬或刺耳的一条。说A&E没有让她伤心,这是假的,所以她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扬起手来,在屁股上响亮地拍了三声,然后气定神闲地走进了电梯。在这个卖力工作了好多年,留下过笑与泪的地方,没有人关心她将去向哪里。

陈孑到达那家位于大城东南一隅的SPA馆的时候,在门口响亮地打了一连串的喷嚏。这几日的气温有些起伏,小继已经离开,吴令令忙着办签证,烘焙教室少了人手,事情却是一样的多,还要应付一些半路冒出来的奇奇怪怪的事情,让她觉得有些乏。她习惯夜里半打开窗睡觉,昨日半夜里被有一阵凉风吹醒,终于觉得眼圈发热,鼻腔发紧,身上也有些轻飘飘的了。感冒初级阶段的症状让她有些不适,同时又觉得心安。回到国内已经半年多了,北京的水土是她所不熟悉的,然而没有感冒,没有咳嗽,没有胃疼,甚至惯性失眠的时间也大为缩短,除了习惯性的长时间的走神和发呆,她不得不承认大部分时间她都还是挺精神的,凭什么这样呢?按道理绝不应该啊,当年到了以环境清洁出名的瑞典还水土不服闹了一个月肚子呢,这让她有几分惶恐,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这下好了,一场货真价实的感冒眼看着就要来了,彭奇葩拜托她的那件古怪的事情也渐渐有了明晰的结果,她的心里却因此而雀跃起来。但是,这个消息该怎么让她知道呢?她不善于传递坏消息,也不善于安慰听了坏消息而难过的人,她的心里于是一沉。

报了“彭小姐”的名号,她被领进了那个层层叠叠的院子。青蓝的天色映在院子中央的大水池里,院子和走廊里都笼罩在层叠的光影中,她觉得有些恍惚。带路的小姑娘 一挑帘子,把她引进了一个小包间。彭奇葩已经换了宽大的白色棉袍子,横躺在罗汉榻上,冲她招了招手。

“你居然喜欢苏丝黄这一套,还鸦片榻呢,看不出来呀。现在中国风这么流行,都是你们这些白领、假洋鬼子兴的。”陈孑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是中式风格,与上次那个包间完全不同,忍不住冲彭奇葩挤挤眼睛。

“你才白领。”彭奇葩正觉得浑身舒坦,有点软绵绵地抗议道,“你们全家白领!”

两人打趣了几句,折腾了一番,终于各自翻身躺倒,按摩师肥厚有力的手上倒了精油,沿着后背的经络缓缓推开,整个人便立刻舒展了。因为有点感冒,陈孑特意选了茶树精油,彭奇葩照例是有助纤体的葡萄柚。两种植物的最本源、最纯粹的味道升腾,如同藤蔓交织,陈孑觉得像是一片轻暖的植物的叶把她包裹了起来,她也是轻巧飘忽的了。叶子缓缓舒展开来,在叶脉背后,似乎还有什么暗暗隐藏,是什么呢?她略微有些迟疑,然后按摩师的手势让她又惬意地轻轻低吟了一声,她闭上眼睛,决定暂时不考虑这个有点扫兴的问题。

按摩师的手在陈孑瘦削的肩头盘桓着,忽然就像是发现了猎物的秃鹫,猛地俯冲向经络的纠结之处。是不是近来有些疲劳,酸楚的感觉比上次更甚。一阵锐痛的感觉顿时蔓延开来,像是被尖利的东西穿过了肩胛,她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在那一瞬间,她又坠到瑞典小镇那个隐秘的池塘里了。她穿过旷野,看见水面映出星光,静谧幽深,像是可以一直通到大地的彼端。水波是那么温柔平静,她情不自禁地脱掉了衣服,肆意地扑了下去。水轻柔地拂过胸,拂过大腿,清凉到酥麻的感觉。她加大了动作,潜入水底,整池的水都是她的了。忽然,呼吸一阵紊乱,肩膀僵硬,钝痛的感觉从小腿一路升腾,她奋力扑腾着,却仍然坠了下去。她又想起八岁那年,被父亲推到了江里,水草的腥气铺天盖地,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水灌进了鼻子,喉头一紧,她想,就是这么在异国他乡默默死去,其实也不是一件出奇的事情吧。

“那两人……上地男和有型大叔……最后都去搞小动作,一个跑了,一个还没有,但也快了。你要的‘最难做’的甜点是没有了。”痛到极点,陈孑终于龇牙咧嘴地挤出一句。她想,也怨不得肥皂剧里的商务人士都喜欢到这种地方谈业务,的确能找到一些少见的开口机会,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在别的场合显得十分突兀的话。

痛感慢慢弥散,到了末端,忽然转为一阵异样的快感,电流一样四处发散。陈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手脚微微颤动,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觉得鼻子开始畅通了。午夜的池塘,她一脚蹬到了池底,站起来,发现池水刚刚没过胸口,她大口地喘着气,太阳穴也是这般灼灼生疼。她睁开眼睛,看见按摩师的脚边有一盆盛开的莲花。

“我想要的生日礼物是……有两个男人会来,让他们去做世界上最难做的甜点。做得更好的那一个,也许就是注定的那个人吧。”大半个月以前,就在这个笼罩着慵懒气氛的SPA馆里,彭奇葩镇定地提出了这个要求。听上就像是和她商量哪款新手袋更衬她一样。

彭奇葩轻轻地哼了一声,不知道是表示听到了,还是被按得舒爽。“都跟谁搞小动作啊?”她的声音按摩床下传过来,有些闷闷的,听不出悲喜。

“一个超龄大胸熟女,一个妖精小萝莉。唉,就是我们这些夹在中间的人没有出路啊。”陈孑在国外也长期泡着国内的论坛,对这些网络用语熟悉得很。这话说出来她也觉得有几分轻佻,但不知为何,被这屋里香一熏,她觉得整个人都透出一股莫名的活泼劲儿,就像是第一次在同学的生日派对上喝到瑞典著名的伏特加,加了巧克力糖浆的烈酒口感讨喜,一不小心就喝过了头,忽然就话也多了,人也活泼了,蝴蝶似的满场飞,全然没有了往日里含蓄拘谨的模样。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生活像她昭示了另一种可能性,像灿烂星空下充满诱惑的池塘,她毫不犹豫地扑了下去。说不尽的声色犬马,随性肆意。如今,也似乎唯有这样的油嘴滑舌才能抑制住她心中暗暗涌动的惊愕。网络上彭奇葩留下的蛛丝马迹她已经研究得十分透彻,却没有料到看似单身的她正在两段迥异的关系中间挣扎。如此的不动生色,不留痕迹,这是轻率?还是缜密?陈孑自认为看不懂,不语无伦次是不足以释放她的惊奇的。

“世界上最难做的甜点”,是她向两个男人索取的生日礼物。“难道一直这样下去,就有结果吗?”仅仅十几天以前,也是在这个SPA会所里,彭奇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样子是带着几分灰心的。如今这样的结果出现了,却是陈孑挠破脑袋也推理不出的情形。凭什么这样?这又让她觉得愤怒。

“好,真好。这下我也就安心了。”彭奇葩的声音仍是懒洋洋的。按摩师把大毛巾打开,遮住她的身体,她翻过身来,与上次一样,片刻后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陈孑在那刹那间又回到了大学的女生宿舍,昏暗的灯光从门缝中透出来, 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和走廊里衣服滴水的声音。新棉被,打开的零食袋子、脏饭盒,鞋子,来不及洗澡的年轻女孩子们分泌旺盛的身体,在年久失修的宿舍挥之不去的那股霉味的衬托下,渐渐升腾混合成山谷里小雨天食堂青砖的气味。这让她一下子又想到了食堂里常年供应的廉价青菜,用隔了多夜的猪油渣炒出来的,是多年来家中午饭雷打不动的一道。出生在食堂狂热追捧者之家,这道菜是她的梦靥。顽固的附着在记忆中的泛白的猪油渣让她的胃一阵抽搐。

彭奇葩经常在午夜过后推门进来,她是经过了相熟的一楼宿舍窗户,还是直接爬上了三楼的水房阳台,陈孑能够从她飘荡的衣袂中闻得蛛丝马迹。“这是社团活动,属于组织需要呢。去的人都是各个院系的佼佼者哦”,这番说辞让这帮才入学不久的女孩子们很是羡慕。她一路猫一样地走过,腰肢轻轻摆动,陈孑捕获了东西林荫大道的梧桐树叶子、南花园刚剪过的草坪、北花园的栗子树、蔷薇花、清新的夜气和一点点陌生的汗液的气味。这明明是属于幽会的味道,跟社团、组织什么的扯不上半点关系。陈孑却感激彭奇葩的犯规行为给逼仄的寝室带来全新的气味,让食堂和猪油渣瞬间远去。很快,彭奇葩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她便也沉沉地滑入睡眠。

这些细节从记忆的深处泛起的时候,陈孑打了哈欠,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轻柔的提醒可以翻身了。她嗯了一声翻转身来,有些许的恍惚,就像多年前的那个不为人知的夜晚中的发生过的一样,她终于头一歪也跟着睡了过去。

忽然就有大团的浓雾围过来,陈孑抽抽鼻子,觉得不对劲,用手一摸,鼻孔没有了!这怎么可能,嗅觉明明已经恢复了。陈孑惊出了几点细汗。这是梦,一定是个梦!她大声地提醒自己。忽然有光线射过来。她往周围一看,没有学校统一发放的劣质被单和蚊帐,没有青砖食堂,她躺在一张精致细软的床榻上,柔软厚实的毛巾正裹着她的身体。彭奇葩已经又换上了袍子,在胸口处有一小片精致的刺绣。她的头发松松地披在肩膀上,正半躺在鸦片塌上,笑着招招手:“做完了感觉好点没?过来喝茶。”

陈孑背过身换好了衣服,啪地一声把自己扔到那榻上,精致的织物细细密密的,轻柔地包裹着皮肤,十分舒服。她抽抽鼻子,觉得似乎好多了,眼眶还有些疼,“你不觉得有点可惜吗?”她把热乎乎的茶杯贴到眼睛上,继续刚才的话题,滚烫的感觉一点一点地传过来。

“可惜?也许吧。一个只会带你去听音乐会,一个只适合结伴去吃涮肉。我希望能有一个能够一起牵着手听音乐会,结束后又牵着手一起去吃痛痛快快地吃一顿涮肉的伴侣。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手边的矮几有个果盘,彭奇葩拨拉了两下,拿起一个提子,含在嘴唇间,噗的一声咬碎了,慢慢吞下,“你不会忘记褚亦辰吧。你说,如果他活到今日,会是哪个女孩子的完美恋人或者完美丈夫吗?”

那个禁忌的名字就这么被不经意地提起,陈孑设想并推动过很多种方式,拉着彭奇葩,同这个名字狭路相逢。在香暖暧昧的SPA包间里一边喝茶,一边在“涮肉”这一类话题之后闲闲地垫出,这样的方式不在此列。陈孑的眼眶瞬间像要裂开似的疼。她艰难地舔了舔嘴唇:“这个……假设的前提不存在吧。”

彭奇葩笑笑,轻轻抿了一口茶:“其实,在最年轻美貌的时候死去,未尝不是一种永葆完美的方法。虽然……那种方式……太惨了。”她忽然觉得今天的草本茶格外的寡淡清苦,便又 抓起三两颗提子咬碎,有汁液顺着嘴角流了下来。那个雨夜,隔着八年的时光,她曾经匆匆抛弃在记忆深处,那个她不断告诉自己从来没见过,也当然不会记得的夜晚,就这么全部回来了。她瞟了陈孑一眼,她瘦削的手指正捂着脸,与当那一幕发生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那时她的手指要肥硕很多。

原本应该是一个很平常的雨夜吧,西安的夏天雨水并不多,连绵不断的小雨是在接近午夜的时候下来的,空气有一些微润。她从剧团的例会回来,临近毕业,剧团的例会照例变成了狂欢派对,一群人无所顾忌地疯疯癫癫,意犹未尽的便跑到附近的秘密据点继续发泄,她则因为明天一早还约了另一拨人,所以早早离开了。她夹着两本大大的纪念册,带着一丝尚未平复的雀跃。走过横切校园的“中心路”的时候看见红砖地上有一连串的小水洼,她不禁大叫一声,跳过一个,又一个,她喜欢下雨天。稳稳地落到地上的时候,她看见了陈孑,驮着巨大的书包的胖胖的身影正渐渐从林荫道的那一边浮现出来,依旧是宽大的牛仔短裤搭配长度快到膝盖的宽松T Shirt,看起来像个不修边幅的小男生。嗯,这个自习狂人肯定是一个人到通宵教室苦练瑞典语去了。瑞典语和乌尔都语、普什图语有什么区别,则是她既不关心,也不了解的。那不是她的世界。不过她那天喝了两罐啤酒,实在太开心了,冲着陈孑响亮地喊了一声“Hi”

“呵,都这么高兴呢。”有沉稳的男生的声音传过来,她扭头一瞥,看见了褚亦辰。他穿着黑色的牛仔裤配深色的T Shirt,英挺的眉宇间有让人舒服的笑意,站在一盏半明半暗的路灯底下,手里拿着一个装咖啡的纸杯。在彭奇葩这样处处受宠的漂亮女生看来,完美的褚亦辰并非无懈可击,她就一直觉得他有点“装”,不够“好玩”,虽然被传过“绯闻”,两人的关系一直不远不近。不过,在心情这样好的夜晚,她还是觉得此刻要善待他。褚亦辰正慢慢穿过中心路,她大喊了一声:“我们也要喝咖啡,‘阿蚊’和我都要的,请客吧!”他转过头来,刚想要说句什么,路灯轻轻的咛的一声响,暗了下去,这时,一团巨大的怪兽从梧桐树的影子里涌了出来。她只看见那个咖啡杯滚到路边,一辆土方车轰隆隆地驶过中心路,往路那边的校门口驶去。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她依稀看见那远处的大铁门打开了,一片灯火穿透午夜梧桐树的影子,似乎听见行人说笑的声音,又似乎一切都非常遥远,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那个拥有小鹿一般眼神的少年仰面倒在了一片水洼中,水洼荡漾出一片不明朗的色彩。彭奇葩一屁股坐在了泥水里,她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似乎都在一瞬间被抽走了,脑袋中一片空白,仿佛只有一支巨大的槌,一直在突突地敲着。她抬头看了看陈孑,她正一手捂着脸,一手死命地抱着巨大的书包,像是害怕人抢走似的。她低头看见那两本画册掉在水洼里,泥水已经把纸上的笑脸浸染得变了颜色。良久,路上没有一个人或者一辆车经过,四周寂静无声,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一切是真的吗?为什么再没有人来?也许,这个角落是存在于时间的之外吗?彭奇葩抬起头来,与陈孑隔着马路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有些吃力地站起来,接着,便迅速地消失在了梧桐的树荫中。她们都没有再回头看褚亦辰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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