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死后，沈殿来考虑到豆子作为我的亲生女儿，理应让她见我最后一面，尽个孝，便给曹庆庆发了信息，但曹庆庆既没回复，也没带豆子去殡仪馆。如果说我死后有什么遗憾的话，恐怕这是我最大的遗憾。这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沈殿来原计划在殡仪馆为我开个追悼会，由居委会牵头并作悼词，再请三哥王胖子他们几个望月湖的熟人，每个人上去讲两句，算是履行一道对我人生的小结与告别手续。殡仪馆在东郊，从望月湖过去，近两小时的车程，沈殿来担心去参加追悼会的人少，预定了一台五十座的大巴，到时直接从望月湖发出。但她在跟居委会协商这事时，卡壳了。虽然我是为救人而牺牲，属于见义勇为，理应受到嘉奖和肯定，但由于我救的是个做鸡的女孩，网上已经有人发帖，说是望月湖的一个嫖客，救了望月湖的一个鸡，还配发了一张现场图片。仅一天时间，这条微博被转发上万次。我作为当事人，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嫖过她，却也不敢保证没有嫖过。即便没嫖过她，我也嫖过望月湖别的做鸡的女孩。你想，一个独身男，不就近磨刀擦枪，是不可能的。网友把我的身份，定位为嫖客，虽然令我不爽，倒也名副其实。居委会因此感到为难，只好请示上级。上级也认为，有关我的追悼词，不怎么好写，避开我的嫖客身份，毕竟我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社会闲杂人员，或叫无业游民。上级最后决定，追悼会不予召开。沈殿来便从后山寺庙，请来一班和尚，给我做了场法事，以此来替代追悼会。
我走得虽有遗憾，但也算圆满。
多亏了沈殿来。
记得我从监狱出来，住回望月湖后，每天沉迷在酒精里。那天晚上，我又在三哥啤酒馆喝过了量，出门后，倒在十字路口。已经凌晨一点多。是沈殿来救了我。
这个十字路口，是个危险的地方。晚上尤甚。
不是说这儿的气味危险。虽然它的西北面，是菜市场，地上散落着许多烂菜叶子，以及流淌着大面积的尚未完全干枯的鸡鸭鱼肉等动物的血水，因为要等到次日清早才被环卫工人清扫，浓烈的腐烂味与腥臭味，纠集在十字路口，经久不散；虽然它的东南面——菜市场的正对角，是小区内唯一的公厕，它跟周边其它建筑物一样，已经老龄化，终日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像是谁在这儿翻了一车尿素。但是，要被这些毒气杀死，还是需要一定时间的，起码也得十几二十个小时。
我指的危险，是这儿实际上成了临时倒车场。望月湖弯弯曲曲窄窄细细的道路很多，但道路两旁的空地不多，因此那些来来往往的小车，想要在小区内掉头，就只能在十字路口掉，车子原本好好地开着，到了十字路口，突然一脚刹车，再横一下竖一下地，急急地划个W形，屁股冒烟地沿原路跑了。所以即便是大白天，小区居民也不敢在十字路口上走，都绕着走，怕背后突然一声喇叭尖叫，惊了魂，更怕屁股猛然被车屁股顶上，丧了命。何况是在晚上。晚上躺在昏暗的十字路口，车手在倒车时，有几个能注意得到？车子一退一进的，不定把个好好的人，碾压成一张肉饼。
那天晚上我算幸运。在被车子碾压之前，让沈殿来发现了。沈殿来是在出门讲电话时，发现我的。她的按摩店，开在三哥啤酒馆的马路斜对面，王胖子超市的隔壁，隔十字路口，三四十米的直线距离。距离不算近，加上又是晚上，又是在讲电话，按说沈殿来不可能发现我的。但她有个习惯，晚上出门讲电话，喜欢盯着十字路口张望。顶上朦朦胧胧的月光，四面隐隐约约的灯光，落在十字路口的路面上，波光粼粼的，幽幽暗暗的，总让她产生幻觉，以为那是一眼水塘，要是有人从十字路口的旁边经过，她会莫名地为这人提着心，吊着胆，生怕这人一不小心摔进水塘，所以她对这个十字路口，很感紧张和恐慌，还夹带一丝好奇，两道目光止不住地撂向那儿。这样，她就望见了浮在水塘上的我的身影，便捂着鼻子踮起脚跟走近了我。
她赶紧打电话给店里，喊来两个正下点的按摩女，其中一个按摩女又把她的客人拉了来，本指望这个嫖客一个人能把我背到店里，谁想他刚在店里已经将力气用尽，连自己走路都稍带踉跄，女孩们只得齐上阵，抓的抓手，抓的抓脚，好不容易把我弄进店里。沈殿来用手指抠进我的喉咙，让我将胃里的东西全呕出来，烧了碗生姜汤，给我喝了，招呼我在楼上的一个按摩间躺下。我一直睡到下午才清醒。一身肉都是麻的。
这以后，几乎每回，只要我半夜里从三哥啤酒馆歪歪斜斜地出门，沈殿来就会立马从按摩店跑出来，一把将我搀扶住，将我“绑架”到她的店里。我怀疑她是不是长着一个狗鼻子，很远就能嗅到从我嘴里呼出的酒精味。醉鬼是很难招呼的，她却不厌其烦。她年龄在三十岁上下，没结婚，也没谈男朋友。初进店里的顾客，看她对我这么好，只以为我是她的老公，或者男友。
她对我好到什么程度，说出来，恐怕你不会相信。店里只要新招按摩女，她都让我做考官。我实际上成了她们进店后的第一个服务对象。她们的服务好不好，能否留下来，全凭我一句话。我满意，就留下。不满意，就立马走人。因此这些女孩在为我服务时，全力以赴，拿出看家本领，把我招呼得每根骨头都酥爽。我在尽情享受她们的服务后，一分钱也不用掏。但招新人的机会毕竟不多，沈殿来便把旧人支来，供我使用。她的理由，让我检验一下她们的进步情况。我被她们义务喂饱之后，在沈殿来面前，一个劲地夸她们进步很快。她们也就乐于为我服务。
她用这样的“伎俩”，帮我化解肉体的饥渴与需求。
她的按摩店，是望月湖所有按摩店里，生意最好的。不只是店面装修简洁，雅致；也不只是店里的按摩女比别的店子，长相要漂亮，技术要好，素质要高。主要还是，她在管理上，比别的店子更胜一筹。她借用了商业连锁店的经营模式。比如，顾客一次性缴纳三千元，算金卡会员，不单每次按摩打六折，而且带朋友来，也打六折；顾客一次性缴纳两千元，算银卡会员，打七折；缴纳一千元，算铜卡会员，打八折；缴纳五百，算铁卡会员，打九折。另外，一个顾客总计满十次，赠送一次；满二十次，免费带女孩出去度周末一次；顾客要是过生日，当天来做，免单。最吸引顾客的一条，累计积分满一万后，成为本店的股东之一，占百分之一的股份，按季分红，顾客的身份，由嫖客置换为本店老板之一。
起初，她自己并不为我服务。后来有次，我醒酒后仍四肢乏力，她把我从店里搀扶回家，将我放在床上后，我抱住了她，强行脱她的衣服。我的力气其实很有限，她要是稍加反抗，我不可能得逞的。但她没有拼力反抗，半推半就地跟我做了。有过头一次，下次我们再做，她就变得主动，像她店里的女孩一样，尽心尽力。不过，她不跟我在店里做。这样，她就可以大大方方地一边做，一边叫喊。
我是一个乏力的男人。前面我说过，酒精在我体内不断蚕食着我的力气。但奇怪，每回跟她做爱，我浑身是劲。好像我的力气并没有离开我的身体，而是藏在我身体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专门为她储备着似的。或者，干脆在我身体中，有一个保险箱，箱里装着我的力气，她是唯一掌管密码的人，每次做爱，她就打开保险箱，将我的力气放出来。爱一做完，我的力气又被她收回去。我成了一摊烂泥。
看我一个人挺孤单，她把生下不足两个月的小狗，抱给我作伴。
小狗它妈，是条流浪狗。沈殿来收留它后，期间它下过三窝小狗。这第三窝，总共四只。我这只，是长得最好看的，也是沈殿来最喜欢的。我给它取名叫何西。
但我养不活它。我连自己，也只能勉强养活。我不给它食物吃。它饿得不行，勉强支撑着身子，各个屋子搜寻。家里找不到食物，它就把目光转向外面，下楼去捉老鼠吃。老鼠吃腻了之后，它便与王胖子做交易，用老鼠换取他的食物。我的不负责任，反倒让它成为了一名自食其力者。
我在回忆与沈殿来的交情时，沈殿来在屋里，正忙着清理东西。
先是清理我的衣服。这些衣服，有的她认识，有的她不认识。一件件地叠好，装进石棉袋里。再是清理我的书籍。书籍比衣服多，也比衣服重。每天下午，是我的看书时间。这几年，我的一天，基本上是这样度过：上午睡觉，下午看书，傍晚去河边散步，晚上在电脑上工作，十二点下楼去三哥啤酒馆吃夜宵，然后在小区内闲逛，凌晨三四点上床睡觉。
下午五点，沈殿来停止清理，带上门，回店里去了。
傍晚，我同何西又去河边散步。
何西在河边的运气，远没有在望月湖好。我指的是捕捉老鼠。河边不是没老鼠。相反，河边的老鼠，比望月湖的还大。有次何西找着一个老鼠洞，它竟然可以将身子勉强钻进去，可以想见，驻扎在洞里的老鼠究竟有多大。何西在洞里折腾好一阵，不仅空嘴而归，脸上还落下几道抓痕。以后再遇着这样的大洞，它再不敢贸然闯入，而是远远地躲开。河边的老鼠，是见过风浪的，它们既能上岸挖洞，又能下河游泳，根本不把何西放在眼里。不像望月湖的老鼠，见到何西，要么紧张恐惧地逃跑，要么前来巴结讨好。这让何西感觉有失尊严似的，所以它表现出一副不在河边抓住一只老鼠誓不罢休的较劲相。
我则坐在河边，继续回忆往事。
女儿豆子出生后，家里请了个保姆。叫晓倩。河西某大学的一名大四学生。是曹庆庆的一个熟人介绍的。大四不用上课，晓倩便出来打工。说实话，在此之前，我没对老婆以外的女孩，发生过兴趣，更别说有过越轨行为。不是不想，是我不敢。很多仕途上走得顺畅的男人，最后就栽在女人身上，我不希望自己苦心经营的前途，因为女人的问题，而有所闪失。曹庆庆在这方面，也就对我很放心。晓倩来家里后，却破例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并不是因为她长相清纯可人，也不是因为她性情温顺，勤快能干，而是因为两件巧合的小事。
晓倩手机号码的最后四位数，竟然跟我一样，也是0551。我见过那么多手机号码，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巧的事。再就是，有次我过生日，刚好曹庆庆满了月子，她想出门去替我庆贺一下，我就开车带她们上市中心的必胜客。曹庆庆爱吃必胜客的披萨。她坐副驾驶位，晓倩抱着豆子坐后排。必胜客在这座城市，生意火爆，开有多家分店，我们去的市中心这家店，是总店。上了二楼，在靠窗口的一张卡座旁坐下。曹庆庆和我坐一排，晓倩抱着豆子坐对面。晓倩说她是头一回进必胜客，也是头一回吃披萨，脸上一副掩饰不住的兴奋。用餐的时候，几乎是她与曹庆庆两个人在说话。她们都说了一些自己小时候在吃方面的趣事，两人时不时地高声大笑，看上去就像一对亲姊妹。过两天，我在曹庆庆的梳妆台抽屉里，找指甲剪，无意中看到了晓倩身份证的复印件，发现她的生日跟我是同一天。难怪她那天那么开心，那么兴奋，离开时还很感激地对我们连声说谢谢。
后来又发生了另外一些小事，加深了我对她的好感。
有天早上我去上班，刚出门，听见她在背后叫我：“叔叔，等等。”我停住转身，她递给我一盒药，说：“邦诺，你备着好些，今天怕会变天。”我接过后，说声“谢谢”，取出钱包准备给她钱，她摆摆手，说：“不用，叔叔。这点小钱，我还是出得起的！”说完进屋去了。晓倩给我的药，是青岛一家药厂生产的氯雷他定片，又名邦诺，治鼻炎的。我患有过敏性鼻炎，一遇温差，不停地打喷嚏，流鼻涕和眼泪，脑子跟着晕晕乎乎的，尤其在换季的时候，病情更为明显，也更为难受，看过不少医生，吃过不少药，还专门做过微创手术，却始终不见好。发作后，只有吃青岛这家药厂生产的邦诺，才比较见效。晓倩今天的举动，让我心里暖乎乎的。只是我不太明白，她对我患有鼻炎，吃什么牌子的药，也许平日留意到了，但她怎么知道我备用的药刚好吃完了呢？当天中午，天气骤变，气温下降好几度，我的鼻炎果真又发作了。好在晓倩早上给我备了药，不然有我好受的。我上班的附近，没有药店，出去买药很不方便。如此看来，晓倩事先不单掌握了天气变化的情况，也掌握了我上班买药不方便的情况。她真是细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