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胖子乐颠颠地进来吃老鼠肉时，瘦脖子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捉住他的左手，将一块表套进他的手腕。王胖子将它脱下，推给瘦脖子，笑着说：“不会是定时炸弹吧？要不，装了跟踪器？摄像头？”他只以为瘦脖子是在跟他恶作剧。瘦脖子将手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下，轻声说：“真不要？别后悔。”“我再看看。”王胖子又一把夺过去，举在手上，左看右看，越看脸色越不对，一阵红，一阵白，过好一会才说话：“妈呀。得多少钱呀。这么贵重的表，哪是我戴的？只怕拼一辈子，也混不到这个层次上。真送我呀？”瘦脖子说：“看你平日对我好，不送你送谁？”贴着他耳朵又说：“我运气好吧？昨晚单是表，就弄了几十块！”王胖子一脸的惊慕，说：“你真是走狗屎运！我改行跟你干得了。嗨，你还是该避避风头，人家丢了这么多好东西，肯定报案了。”瘦脖子得意地笑着，说：“他敢？一报案，不就把自己给暴露了？他这辈子不就给报废了？”王胖子说：“倒也是。”他把表套进手腕，再把手藏到桌子底下，笑笑，说：“老弟，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还是我师父教育有方。当初我腿好了，离开望月湖，他拍着我肩膀说，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大户。”出门时，瘦脖子朝三哥感慨道。
切。我有说过这话吗？
改天下午，沈殿来又来替我清理东西。
她从书柜下方的抽屉里，将一堆大大小小的红本本，捧出来，摆在桌上。那都是我在上小学、中学、大学及参加工作后的各类获奖证书。她不像清理书柜里的书那样，连书名都不看，直接将它们成群结队地赶进石棉袋里。许是对这些代表我过去诸多成绩和成就的证据，满怀好奇，她逐本打开，将文字默念一遍，念完，嘴角一扯，露出笑意，似乎透过这些褒扬性的文字，看到了我昔日的荣光，为我感到骄傲，再合上，摇摇头，脸上又显出淡淡的哀愁，轻轻地将它放进石棉袋。
我站在她身边，望着她做这一切。
打开其中一本证书时，她愣了一下。里面夹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张照片和一张银行卡。照片背后，是一串手写的数字。
我突然变得十分兴奋，叫了一声，伸手去抓照片。照片却依然在沈殿来手上。我只得去求助何西。何西感觉到了我的异常，一把从沙发上窜下来，纵身一跃，落在桌子边的凳子上，伸直身子，前腿趴着桌子，脑袋浮在桌面上，瞪大眼睛望着沈殿来，冲着她手中的照片一阵狂吠。
这是我珍藏的一张照片。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几年前从监狱出来，把曹庆庆早已帮我打好包搁在杂屋的东西，运来望月湖之后，我曾试图找过这张照片，大致记得它被我夹在某本书或者某个本子里，但一直没找着，还以为是曹庆庆拿走了。照片中的曹庆庆，把头伏在我的肩头，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脸上的皮肤光洁，满脸幸福的笑容，长长的秀发，遮住了我右边的整条胳膊，被我抱在胸前的女儿豆子，那时还不足一岁，却像男孩一样调皮，一手捏住我的鼻头，一手摸着她妈的脸，而我，精神饱满，目光坚定，脸上洋溢着自信，与多年后的望月湖的我，截然两人，望月湖的我，用王胖子的话来形容，是从来没真正醉过，也从来没真正醒过。
现在这张照片，在我过世后突然又冒了出来。我在惊喜过后，心里满是酸楚。我们一家，自打我案发后，就像一列脱轨的火车，完全驶离了照片中的那种幸福和美好。想想，我这辈子最愧对的人，是前妻和女儿。
不只是这张意外找回的照片，让我感到兴奋。这张银行卡，以及写在照片背后的这一串数字，也同样让我感到兴奋。这串手写的数字，是银行卡的密码。要不是沈殿来今天将它们找出来，我根本就想不起它们。这张卡大约是我当上副局长的头一年，私下去办理的。那时候大家都热衷炒股，我刚好收了别人三十万元现金，就去开了个户，拿它买了股票。但我对炒股并无兴趣，以后工作一忙，就将这事给忘了。
沈殿来看了看何西，从它兴奋的叫声中，感觉到了什么，她打开桌上的电脑，输入我的姓名，以及卡号和密码，屏幕上显示的数据，把她惊呆了。也把我惊呆了。
三十万，居然变成了近三百万！
“何西！你带路！”我激动地冲着何西嚷道。
何西从凳子上跳下来，咬住沈殿来的裤腿，往外拉。沈殿来莫名其妙地跟着它往外走。何西却又扭头朝桌面上叫着，沈殿来似乎明白过来，转身拿了信封，放进手袋。
我走在前面，何西紧跟着我，沈殿来紧跟着何西，我们仨出了望月湖小区，来在河边大道的公交车站。上了一辆109路。过了河，进入喧哗热闹的河东。经过市中心老商业区之后，车子驶上一条扩建为八车道的新马路，再拐进一条老街，走走停停一个多小时，我们下了车。
豆子开的门。今天周末，她伏在门口边的餐桌上写作业。曹庆庆不在家。我听说她这些年，一直在小商品市场经营一个小门面，每天早出晚归。沈殿来从包里把信封拿出来，交给豆子，说：“你爸留给你的。等你妈回来，交给她。”豆子不肯收，说：“我爸在我一岁多的时候，就死了。我妈告诉我的。阿姨，你是不是搞错了？”沈殿来说：“真是你爸留给你的。给你的生活费和学费。以后你可以用这钱出国留学。你妈跟你说的，是假的。你爸没死，他一直活着……至少几天前，他还活着。只是他不敢来找你。他对你和你妈感到很愧疚，不敢面对你们。当年他做错了一件事。他知道你妈不会原谅他。这几年，在你上学和放学的时候，他经常从河西跑到河东来，站在学校门外，悄悄地看你。他心里其实很挂念你，很爱你，一直很爱的……”沈殿来声音变得哽塞。
我默默地蹲在门口，心里翻江倒海。
豆子埋下头，继续写作业。沈殿来把信封搁在餐桌上。
出了宿舍楼，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豆子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对沈殿来说：“阿姨，我爸真没死？是不是跟你在一起？请告诉我爸，我妈恨他，我不恨。一点也不恨。我有点想他。阿姨，你说他几天前还活着，什么意思？是不是我爸出什么意外了？”
“没事。你爸好好的……我会把你的心意转告他。他听了，一定会很开心……”沈殿来回答。
我一把抱住豆子，满脸泪流。
豆子毫无察觉地从我怀里转身，低着头，往回走。
将我的东西收拾好之后，沈殿来去楼下喊来一个骑三轮的，说定十块钱，让他把几个鼓鼓的石棉袋，一一背下楼，再拖到她的店门口，装进她的车子。事情做完，三轮车夫满头的汗，举起袖子把脸一抹，接过沈殿来给他的钱，讨好似的说：“老板，能不能多赏几块？”正好还有七块零钱，沈殿来就给了他。他喜滋滋地道了谢，骑上三轮走了。
沈殿来将车开过河，出了城，往万寿山陵园去。我的骨灰葬在那儿。墓地是我妈早先买好的。当初我爸过世，我妈在这个陵园为他选了块墓地，原本的价格，七万元一个位置，我妈讨价还价，说十一万元她买两个，对方正犹豫着，我妈干脆又说，十五万元她买三个，跟对方磨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成交了——我妈一直是个精明人，可惜晚年患上了痴呆症。我妈一次买下三个位置，其中两个，是预留给她自己和我的，这样我们一家三口，死后又可以团圆。只是她万没想到，我会先于她并且这么快就来报到。
沈殿来把石棉袋堆在我的墓碑前，浇上汽油，用打火机点着。火光嘭地腾起。她低头闭目，双手合十，说：“何哥安息。把你生前的衣服和书，都烧给你了。这下你在那边，身体和心灵，都有得穿。”有回我俩刚做完爱，我就拿起一本书来看，她笑我是个书痴，我说，书是心灵的衣服。她显然是记住了这话。难怪她要把我的书一并烧给我。她是担心我在那边，心灵着凉。
从陵园出来，一辆的士迎面开来，往陵园去。两车相交的一瞬，何西突然叫了一声。我才注意到，的士的后排，坐着前妻曹庆庆和女儿豆子。沈殿来的车子依旧往前开，我却悄然下车，尾随的士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