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素来很有规律的李顺夫妇总是很得意地说他们是非常本分的人。他们从来跟危险事情不沾边,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祸中藏福这类几率渺茫的事情。
李顺夫妇开水果店。这年头,水果卖得比肉贵,但买水果的人还是比买肉的人多。所以,李顺夫妇的生意算是不错,足以养活一个小家庭,包括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李顺身材瘦小孱弱,说话细声细气,还带点娘娘腔,为人呢,算是忠厚老实,虽然现在忠厚老实几乎成了贬义词。李顺的老婆李婶,长得象天上的白云,最大最胖的那朵。李婶还有个尖尖的嗓门,这在别人要和她讨价还价的时候派上了大用场。李顺夫妇还有一个儿子,名叫李达,三个月大。在他们看来,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孩子了。
本来,李顺一家的小日子过得象闹钟一样富有规律。但这一切,在一个晴朗寒冷的早晨发生改变。那天,李顺夫妇一觉醒来,还没有丝毫迹象预示这天即将发生危险万分的事情。李顺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看天气预报,李婶高高兴兴,一直絮絮叨叨,把唧哇乱叫的李达抱在怀里,他们谁也没留意一只棕灰色的老鼠慢悠悠地从墙角跟走过钻进了厨房。
八点,李顺穿好工作服,一件深蓝色长度达到膝盖的牛津布风衣,走到李婶身边的时候,他扶住老婆肥软舒服的腰,把嘴巴往李达脸上凑,可是没有亲成,小家伙正在发脾气,把喝进嘴的奶往外吐。“臭小子。”李顺咕哝了一句,咯咯笑着走出家门,坐进他那辆马上快要报废的黑色大众,倒出5号车库。
在大街上,他看到了第一个异常的信号——一只老鼠大摇大摆地从他身边走过。更要命的是,这只灰灰色的老鼠还用滴溜溜的眼睛足足看了他二十秒。天啦,二十秒,要知道一只正常的老鼠看人的时间不会超过三秒,在第三秒时这只老鼠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很可能是光线使他产生了错觉。当李顺开到十字街口向右拐的时候,他看到更多灰灰色的老鼠在街上漫不经心地走,他们走路的样子活象在散步,那种悠闲自在的步伐简直让人毛骨悚然。这时,一阵急促的防空警报声在空中响起,紧接着,大概二十年没用过的高音喇叭里传来有史以来最严肃的声音:“广大市民请注意,广大市民请注意,一种未知病毒正在我市扩散,为保证市民安全,请尽量呆在家里,不要外出。”李顺猛然踩住了刹车,同他做一样动作的人还有上十万,一时间,所有的人,所有的车都定格了一秒,接着大家齐伙儿象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团团转圈儿,最后,蚂蚁们选定一个方向,急匆匆地朝某个方向走去。李顺这只蚂蚁犹豫了一秒,掉头往家里开去。这一秒,他心里的恐惧战胜了赚钱的欲望。未知病毒,多可怕啊,没有人会愿意冒着生命的危险出门买几斤水果,还是赶紧回家看看老婆孩子吧。一路上,李顺看到街上的老鼠越来越多,老鼠们根本不怕汽车,也不怕人类,不停飞驰而过的汽车已经制造了几百只老鼠尸体,路面上到处可见血肉模糊的鼠尸。李顺心乱如麻,只想赶紧回到家,关紧房门,让这些发了疯的老鼠有多远走多远。他想起了一部老鼠吃人的电影,幸好这些老鼠不吃人,那才是最糟糕的事情。他远远看到自己的家,一群人围在他家门口,其中一个是他的老婆抱着他的儿子。他看得顶清楚,他边停车边想,要不要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等他停好车,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从后门进入房子,打开前门喊他的老婆:“喂,快回来。”李婶回头看了她老公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恐惧和愤怒,但还是抱着儿子回来了。
“太可怕啦,一切都乱套了。”还没进门,李婶就已经在絮叨,“听说路上有上万只老鼠的尸体,血多得流成了河,人踩在老鼠的尸体上走。”李顺瞄了眼老婆走路一摇三颤的**,气哼哼地说:“说了一万遍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你没有长耳朵吗?”他看到人群里还有几个男人,那些男人的眼睛最不安分了,说真的,他象了解自己一样了解那些男人。
李婶不服气地瞪了老公一眼,心里骂着老公小心眼,一只肉乎乎象猪蹄样肥嫩的手却拍着老公的肩膀;“喂,听说是恐怖分子昨天晚上把病毒注射在老鼠体内,结果全城的老鼠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啊!”李顺瞪圆了双眼,站在地上,仿佛生了根。他刚刚下车的时候碰到了一具老鼠的尸体,碰到的那个地方皮肤一阵刺痒,直到现在也是如此,而且,已经有些红肿起来。
“我洗个澡先。”李顺低声嘀咕着。
吃中饭的时候,李婶向他讲着李达一天的趣事,说李达新学会一个新词:不。李顺也尽量表现得正常,那个被死老鼠碰到的地方起了个大包,但是不痒。他没有跟老婆讲这件事,一向大惊小怪的老婆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咋咋乎乎的机会,今天伤神费脑的事情实在有点多,他可不想再听老婆的神神叨叨。吃完饭,他们站在窗户前,眼睛往左边看正道上的情形。他们没有看到一个行人,偶尔有一两辆汽车经过。差不多城里所有人都呆在家里。他们的电视机始终开着,可是一直没有关于这起未知病毒的新闻,只是市长出面发表了一番义正辞严的演讲,说些如有消息一定及时公布之类抚慰人心的废话。他们还接了几个电话,是一些亲戚和朋友打来的,这些人知道的消息和他们知道的差不多,所以也仅仅起些安抚的作用,至于事态将如何发展,谁也说不清楚。
下午,李婶带着儿子们去睡觉,他们睡了足足三个钟头,以至于看到李顺呆在客厅里看报纸还以为是早上。
李顺没那么幸运。他睡不着。往常这个时候,他总是忙乎着他的水果摊子。中午客人比较少,他要把那些快要腐烂的水果从好的水果中挑出来,就这一项工作,已经把中午休息的时间占据。
李顺烦躁不安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他想着那些快要熟透的水果,今天卖不出去,明天就成了苍蝇老鼠的美味。有一时刻,他都穿好衣服准备出去,听着门外如黑夜般沉寂的声音,他又垂下了脑袋。无论如何,今天不去,明天一定要去。李顺下了决心,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摸那个被老鼠碰到的地方。
那个地方正是脚踝,如今已有乒乓球那般大的肿块。肿块是透明的,清楚地看到里面是一团液体状的东西,轻轻一按,凹下去一片。他心里一惊,吓了一跳。这难道是碰到一只死老鼠的正常状态吗?他先让自己镇定下来,随后就进卫生间去了。他仍决定对老婆只字不提。
李婶这一天过得很好,除了知道一些有关未知病毒的传闻外,她的生活没有为之发生一点儿变化。晚饭桌上,她甚至还做了李顺最爱吃的啤酒鸭。李达拉湿了两次尿布她也没冲他发火,反而拍着那又白又嫩的屁股哼起了小曲。
睡觉之前,李婶带着李达进屋了,李顺仍然不死心地盯着电视。他认为政府应当有所解释,也相信政府会有所解释。他听到晚间新闻的最后一段报道:“公安部门发来消息,此次未知病毒来势汹汹,已有数十名接触到老鼠尸体的市民发生红肿、瘙痒、恶心、呕吐等现象,个别市民甚至产生幻觉。专家们也无法解释老鼠尸体为什么有这么大毒性。”画面一转,出现几个在医院内就诊的患者,这些患者看上去与正常人一般,唯一能看出些病状的是他们空洞无光的眼神,仿佛是在梦游的人一般。“不仅在我市,其它城市也出现这样的怪事,公安部门强烈建议各位市民近段时间不要外出,若有与老鼠尸体接触的市民请尽快到医院就诊。”画外音响起。
李顺坐在沙发上惊呆了。恶心、呕吐,老鼠尸体,医院,天啦,我才不去什么鬼医院,专家都不知道病源在哪里,去医院无非是把那些可怜的接触到老鼠尸体的人集中到一起,然后赶到某个阴冷漆黑的地下室,让他们郁郁度日。李顺想着,头上冒着冷汗,两只放在沙发上的手抖个不停。
李婶光着两只手走进客厅,李达已经睡着了,除了做饭只有这个时候她的两只手是空的。她注意到李顺的反常,大为吃惊,也很生气。“喂,你怎么啦,”她厉声说。
李顺夫妇结婚十年,他们之间的称呼早已由恋爱时的单名改为直啦其名,然后又变成了现在的“喂。”
“一些碰到老鼠尸体的人发生了些症状。”李顺咕哝说“痒,恶心,呕吐之类。”
“天啦,你不会碰到了该死的老鼠尸体吧?”李婶显然个大心细,她急赤白脸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所在。
“哦,我想是的……说不定……你知道……我也是……”
李顺还没有下定决心把这件事告诉老婆,但既然她发现了,事情再隐瞒也没什么道理。但是他决定还是不要太冒失。于是尽量漫不经心地改口说:“明天去水果店看看,嗯?”
“你不要命啦!”李婶尖叫起来,她的声音象十个指甲盖划过光滑的玻璃,李顺忍不住把头转向窗外,想要转移声音带给他的强烈刺激,他忽然看见对面窗户前闪过一条人影,那人一定在窗户前站了很久,看到他要发现自己才突然隐藏起来。
“我想是吧。”他干巴巴地说。
“不准去,我告诉你,活命要紧!”
李顺脑子里还想着那个人影。据他所知,对面住的是药店老板张德才一家,前几天张德才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奔丧去了,家里应该是没人的。
“喂,你如果碰到了该死的老鼠尸体就老老实实地说出来。”李婶聪明地杀了个回头枪。在家里,李婶始终占据着上风,无论是智力还是体力。
“哦,本来不想说的。在这,就在这。”李顺把肿得象个乒乓球的脚踝伸到老婆面前。
“天啦。”李婶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上,但是她还是很快想到解决办法,转身到药箱里拿了碘伏和棉签。李婶平时大大咧咧,迷迷糊糊,在关键时刻头脑还是清醒的。“我就知道咱们家没这么好运,你才离开家十分钟,就把这些该死的老鼠招惹进来。我告诉你,你明天非得去医院不可,非得去,医生一定有办法解决的,你放心,我和儿子一定会安全的,至于那些该死的水果要怎么烂就怎么烂吧。”李婶边帮老公涂药边絮絮叨叨。
这时候李顺没敢说出心里的意见,因为他知道即使说出来老婆一定有办法反驳,倒不如把那些话藏在心里,到明天再想办法。果然,李婶唠叨了几句,就放他回房间睡觉去了。
李婶很快就睡着了,李顺却思绪万千,怎么也睡不着。恐怖分子为什么要放未知病毒?碰到老鼠尸体的最终结果会是死吗?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到底是谁?明天是去医院还是去水果店?这些问题始终在他脑海里徘徊,直到凌晨一点才迷迷糊糊睡去。在他入睡前,最后一个想法使他感到安慰:那么就去医院吧。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也总比呆在家里好,没有理由牵连老婆和孩子。他打了个哈欠,翻过身去,不会影响他们的……他可是大错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