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华公主入宫后,皇上对她极尽恩宠,好似卯足了劲要讨这位美人欢心。各种赏赐源源不断地往椒房殿送,今日是奇珍异宝,明日是山珍海味,宋容华简直谢恩谢到腿软。非但如此,皇上要么不踏进后宫,若踏进后宫也只见宋容华一人。
这下可好,此等专宠行径无疑是踩了言官们的雷区,各种痛斥宋容华狐媚惑主的奏折铺天盖地,如潮水般涌进御书房。但都毫无意外地被皇上批上“朕知道了”四个字,便悉数退回,意思非常明确:朕同意你的说法,但朕的地盘朕做主。
非但如此,连几位皇子都在朝堂上婉言提醒皇上,病情刚有好转,宜静心休养,不可亲近女色。“孝子”傅辰喊得最为起劲,整天唠叨什么纵欲伤身,惹得皇上十分不快,索性不再理睬他。
前朝大唱反对,后宫亦是阴云密布。
元皇后自诩大度容人,一向与几位嫔妃相处融洽,却从不给宋容华好脸色,几次三番刁难于她。据说,有日清晨宋容华到太和殿给元皇后请安,元皇后说尚未梳妆完毕,让她在外面候着。于是宋容华便在冰天雪地里罚站了一个多时辰,最后元皇后一句“身体不适,不想见客”便将她打发了。柔柔弱弱的宋容华回去之后一病不起,皇上心疼得不行,怒气冲冲地去找元皇后理论,帝后二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总而言之,满朝上下,宫里宫外,除了皇上自己,再没人看好这段黄昏恋。
不久之后,皇上打算册封宋容华为昭仪,毫无意外地遭到众臣强烈反对。以马德旺为首的言官和以樊准为首的御史当朝脱下官帽,奉上笏板,放下话说若是皇上要立宋容华为昭仪,他们便集体告老还乡。皇上气得险些又昏死过去,却又不能真的让他们辞官,最终只好妥协,答应先封宋容华为夫人,这才平息众怒。
我不禁感叹:“爱情啊,总是让人盲目!”
康公公却愁眉苦脸道:“自从皇上知道自己得了息贲,成天郁郁寡欢,思虑深重,好不容易来了个容华夫人能让他开心,百官却又如此苛责……唉,皇上心里也不好受。”
“若换做寻常嫔妃便也罢了,关键在于宋容华是亡国公主,如此隆恩盛宠多少有些不大合适。再者说皇上身体……也不适宜太过宠幸某个女子。”
“是这个理儿,皇上也明白。昨日他同奴才说,再怎么宠也就是几个月的事,还能翻了天不成。其实皇上去椒房殿,多数是找容华夫人谈心饮茶,没外面传的那么夸张。”
我了然,心下蓦然生出些许悲凉,道:“皇上想及时行乐,也是人之常情。但所谓众怒难犯,皇上自登基以来一直勤勉于朝政,是当之无愧的贤君明主,本该彪炳史册,如今岂能因为一个容华夫人而毁了一世英明。公公是皇上的贴心人,还应多多提点才是。”
康公公点头道是,叹息良久。
册封大典定于腊月初一举行,虽只是封为夫人,但一切依仗皆比照昭仪。元皇后又怒了,竟任性地托病拒绝参加。皇上碍于情面,拿她无可奈何,只好让位份其次的德贵妃,即傅惟生母,执皇后之礼出席大典。
册封大典当日,我早早便往东宫看望傅谅。
这货昨夜通宵看书,此刻挂着两坨浓重的黑眼圈,一脸隔夜脸配上薄薄的胡渣显得十分沧桑。
我哭笑不得道:“殿下,您用功温书是好事,但也不能熬坏了身体,该读书时读书,该休息时休息。况且,今日宫中有盛事,您顶着这张隔夜脸去参加容华夫人的册封大典,皇上看到了又要不高兴。”
他一连打了十几个哈欠,索性丢了书,一头倒在榻上,口齿不清道:“我以前蹉跎了太多时间,现在要加倍弥补,不努力怎么行。父皇这么宠爱容华夫人,若是将来她生了皇子,岂不是要来抢我的太子之位?”
我一愣,心道这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忧患意识?我看了眼日晷,上前拉他,“快去洗漱收拾吧,册封大典巳时开始,切莫误了时辰。”
谁知他竟像死猪一样沉,我怎么拉都拉不动。我再三催促,他索性躺倒装死,哼哼唧唧就是不肯起来,我恨得牙痒痒,差点抄起鞋子拍他脑袋。
好在小安子及时出现,我向他使眼色,示意他速来帮忙。他一溜烟地跑过来,一把拽起傅谅,傅谅作睡眼惺忪状望着我,可怜巴巴道:“玉琼,我能不能也称病不去?”
我威胁他:“皇后娘娘称病不去,皇上已然心有芥蒂,您若是再称病不去,不用旁人来抢,您这太子之位就没了!”
傅谅:“嘤嘤。”
小安子指了指殿外候着的几名宫婢,赔笑道:“殿下,太和殿的姑姑把您的朝服送来了。”
傅谅慢吞吞地望一眼殿外,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我叮嘱小安子道:“你仔细看着殿下,千万不能迟到。”
小安子连连道是。
由于傅谅没有立妃,准备朝服这种琐事便由元皇后代为打理。我照惯例将朝服仔细检查了一番,从冕服、毓冕,到玉圭、绶带,确定没有差错,这才放心地离开。
今年冬天格外寒冷,大雪一连下了许多日,积雪厚重,压断了枝桠,宫人正忙于清理。
太和殿外,大片梅林傲雪而立,梅花妖娆吐香,教人沉醉。元皇后独自一人站在梅林中,一袭绯色宫装端庄华贵,神色清冷,眉间隐有怨怒。
我屏退引导宫婢,四下环视一圈,快速服下一颗药丸。深吸一口气,上前拜下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她略抬手,视线仍然停留在梅枝上,“今日是容华夫人的册封大典,所有人都赶着去椒房殿贺喜,少傅大人怎么来本宫这里,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我溜须拍马:“皇后娘娘说笑了,容华夫人再得宠,她也只是个夫人罢了,如何能与您相提并论。”
元皇后挑眉,转身打量我,美目之中带了几分锐利,笑道:“你,很好,本宫没有看错人。”
“多谢娘娘抬爱,微臣惶恐。”
“你无须惶恐,本宫喜欢跟聪明人说话。”稍顿,她不紧不慢道:“前几日元君意进宫,本宫向他提及与你的婚事,他并未反对,只说此事应尊重你的意愿。本宫看得出,他对你绝不仅仅是朋友之谊,绝对心存爱慕。那你呢,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只让元君意拖延一下,没想到他还表现出了对我有意思,连精明的元皇后都能骗过,这演技也是杠杠的。
我垂眸敛目,抿唇微微一笑,作娇羞状,道:“元公子风神朗润,惊才绝艳,微臣若能与他结为连理,是几世修来的福分。皇后娘娘愿意成全,微臣不胜感激,怎敢拒绝?微臣一介孤女,无依无靠,一切但凭皇后娘娘做主。”
元皇后满意地点头,道:“你与元君意男才女貌,天作之合,本宫也乐意撮合这桩良缘。你放心,过几日本宫便禀告皇上,为你们下旨赐婚。”
我忙磕头谢恩,奉上八宝璎珞盒,道:“皇后娘娘,这是元公子所赠的千步香,南郡独产,十分金贵。焚之可令人肌肤生香,百病不侵。微臣每日都要上朝,与同僚共商国是,不便焚香,所以想借花献佛,转赠给皇后娘娘,还请娘娘笑纳。”
“你看看,这么难得的千步香他都舍得送你,足见他对你十分上心。”她打开盒子,拿起小瓶轻轻嗅了嗅,面上露出惊艳之色,“嗯,果然是好香!少傅大人,眼下时辰尚早,你不妨与本宫一起品评。”
这女人猜忌心极重,我早就料到她一定我拉试香,是以早早做了准备。
我迎上她的目光,微笑着点头道是,广袖覆盖下的左手其却不由自主地收紧,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丝毫没有痛感。
坐定后,我沐手挽袖,打开第一只瓶子,取玉勺舀出一些香粉放入香炉中。一缕轻烟缓缓升腾而起,甜蜜的香气渐渐弥散开来。
元皇后道:“没想到戚大人还会焚香。”
那么我就把一切推到元君意身上,“都是元公子教的好。”
她了然点头,笑得意味深长,一副我懂得的神情。
我陪她焚了一会儿香,便借口要出席册封大典告退了。她显然对这香十分喜爱,临走时,又赏了我两盒君山银针。我面上欢天喜地地谢恩,心中不禁冷笑:元梦樱,待会儿你就会明白什么叫做“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走出太和殿,我正了正官帽,抬脚朝神明台走去。
郑嘉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旁,他乔装成太监的模样,手上握着拂尘,不惹任何人怀疑。
我掩口轻咳,用只有彼此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香料已送到,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他点头,“大人放心,一切准备妥当。”
“好,我先过去。”
“大人,”他唤住我,道:“王爷说,近日张月鹿星宿大盛,是难得一遇的黄道吉日,若只唱一出戏,未免可惜。”
我不解,“什么意思?”
他却只是行了个告退礼,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阵强烈的不安之感袭上心头,隐约觉得仿佛有哪里不妥,却又想不起问题何在,不由颇为纠结。
神明台位于皇城的制高点,在百层玉阶之上,里面供奉着太祖陛下、皇室宗亲和开国功臣,气势宏伟,肃穆巍峨。
诸皇子身着朝服,站在玉阶一侧,百官站在另一侧。傅惟恰好站在我对面,他面色沉静,唇畔含着一抹清淡的笑意,正与傅辰谈笑。
巳时将至,傅谅这货终于姗姗来迟。只见他一脸倦色,耷拉着脑袋站到傅惟旁边,一副随时就要倒地不起的模样,间或向我投来一个我好困求解脱的眼神。
我扶额叹息,简直不忍直视。
蓦然间,耳畔响起一阵窃窃私语,阶下众臣皆是目光如刀地探过来,不约而同对着傅谅指指点点。我心生疑惑,于是将傅谅从头到脚好好打量了一番,除了浓重得堪比乌云的黑眼圈之外,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奇怪,到底怎么了?
我竖起耳朵凑过去,隐约听见了“朝服”二字,再仔细一看,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是……
怎么会这样!这套朝服是元皇后准备的,而且我明明全都检查过了,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这要是让皇上看见……我不由捂住嘴,完全不敢往下想。
我下意识地看向傅惟,他恰巧迎上我的目光,笑意深了几分,凤眸之中一片幽深莫测。
“近日张月鹿星宿大盛,是难得一遇的黄道吉日,若只唱一出戏,未免可惜。”
郑嘉说的另一出戏,难道是指这个吗?
不待我多想,只听得一声唱喏“皇上驾到——”,礼乐骤然响起,皇上与德贵妃登上神明台,礼官宣布册封大典正式开始。
宋容华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款款走来。
她走得极慢,姿态婀娜娴雅,好似有意要吸引众人的目光。
杳杳远山眉,莹莹额前金,清丽之中透出一丝妩媚。长裙曳地,嫣红的宫袍上绣着金丝鸾凤,极尽奢华。
多日未见,她的气质竟截然不同,再也没有初见时的青涩与无措,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大度,仿若一朵盛放的牡丹。
皇上向她伸出手,二人相携拜过天地祖宗后,礼官便开始宣读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宋氏容华,秉性柔嘉,持躬淑慎……”
自始至终,我一直处于纠结混乱的状态。脑中纷乱如麻,心下思虑万千,根本不知道礼官在说什么,只是讷讷地跟随百官一起焚香、唱诵、叩拜。
显然,神明台上的三位还没有发现傅谅的朝服有问题,我该怎么办,阻止还是不阻止?
若是阻止,上有皇上德妃,下有文武百官,那么多双眼睛生生地盯着瞧着,我想要不着痕迹地提醒傅谅,简直难于登天。我与丞相站在百官之首,离皇上仅有一步之遥,只要我这里稍有动作,便会立刻引起他的注意。
况且,还有傅惟在场,在他眼皮底下,我要搞小动作也是绝不可能。若此事当真是他一手策划,他一定是有万全的准备能扳倒傅谅,只怕我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且不说他对我有救命之恩、照料之恩,这些年,我与他彼此相互扶持,他为了九龙殿上那把交椅可谓是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历经多少艰难,忍耐多少痛苦,旁人不得而知,可我却是心知肚明,我怎么能忍让他的努力付诸东流?
其实在入朝之初,我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心里也早已做好了时刻与傅谅决裂的准备,但当它真正来临时,我还是会纠结苦恼,还是会不知所措。元皇后诬陷我爹,逼死我娘,害我半生流离,受尽苦楚,固然罪大恶极,但傅谅到底是无辜的。他虽行事荒唐,可生性纯孝仁厚,待我也是极好。如今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犯下弥天大罪,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思及此,心里极不是滋味,愧疚与担忧如潮水般没顶而来,瞬间将我淹没。
“……今立为夫人。望其恪守妇道,仪范后宫,敬宗礼典。四海皇天,纳德是依,无负朕命。钦此。”
宋容华拜下谢恩,众人山呼“皇上万岁”、“娘娘千岁”。
皇上朗声大笑,仿佛心情极好。他握着宋容华的手,温柔道:“容华,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宋容华笑言:“皇上,多余的体面话臣妾便不多说了,臣妾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望皇上能够满足。”
“但说无妨。”
“臣妾国破家亡,流离至此,能得皇上垂怜,实乃万福。长安虽好,臣妾总是时常思念家乡,今日晋为夫人,自当尽心服侍皇上。只是嫁娶之事,乃是终身大事,况,臣妾无依无靠,自觉凄苦。臣妾希望能依照旧时南朝的风俗,请皇上的诸位皇子上来敬茶,算是认下臣妾这个庶母,臣妾心里也有安慰。”
皇上爽快道:“敬茶而已,这有何难。太子,你先来。”
傅谅道是,一撩衣袍步上玉阶。他的步子迈得很快,我根本来不及阻止。
已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刻,连蒙混过关的可能性都没了,恐怕这一次傅谅在劫难逃!我咬唇,不敢再看神明台上的情形。几乎是同一时刻,傅惟蓦地抬眼望向我,视线相触,却又不着痕迹地移开。
果不其然,那厢皇上盯傅谅一瞬,瞳孔瞬间收缩成细针状,眼底掀起狂风暴雨,怒声喝斥道:“大胆傅谅,你想造反吗!”
傅谅一吓,忙不迭跪下,惊慌道:“这……儿臣不明白父皇的意思。”
四下再起议论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