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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平安夜的谎言

南乔低头看了眼左腕上的手环:17点43分24秒。

距离常剑雄与她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3分24秒。

但常剑雄还没有出现。这让南乔不免皱起了眉。

自从南乔十六岁被送到德国去念书,她和常剑雄就很少再见面。算到现在,十年有余。

前段时间常剑雄给她发来一封邮件,告知他在西藏五年的服役期已经结束,最终选择转业到他父亲的武装押运公司工作。

南乔不喜欢社交,甚至是厌恶。哪怕是这种单独的会面,于她而言都是莫大的压力。

好在常剑雄并不算外人。他来到北京,约她会面,她没有拒绝。

世贸天阶这个地方是常剑雄选的,南乔在北京三年,却从来没有来过国贸CBD这片地区——尽管她的未婚夫周然就在国贸大楼工作。

现在,她在高大的天幕之下茫然四顾,天色黯淡下来,大风卷起地上干燥的雪粒子往她裸露的脖子里面灌。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笼在身上的大棉袄的领子扣上了。

南乔看了眼手机,开始有些焦虑没有存常剑雄的号码。

临近平安夜,世贸天阶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旁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妈妈,你看那个大姐姐,用的还是诺基亚!”

南乔:“……”

她不知道应该是欣慰那小孩叫她大姐姐,还是惆怅被嘲笑用的手机太过时。

年轻时尚的妈妈责备地拍了小孩一下,向南乔投来歉意的目光。

的确,在这个智能手机流行的年代,还在用诺基亚3120的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

但倘若有人能注意到她左腕上的手环,就会知道这个高挑秀长的年轻女人,绝不是什么老古董,反而是科技圈里走在最前面的极客。

南乔下意识地摁亮了手机屏幕,屏幕上干干净净的,并没有周然的消息。

平安夜,周然同她说要加班。

她知道周然所在的那种国际大投行,一周上百小时的工作时间是常有的事,平安夜加班,并不足为奇。更何况她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两人便爽快地达成约定。

她这手机,还是周然七年前开始追她的时候买的,至今,上面也只有周然一个人的号码。

她懒,平时都极少解锁屏幕,要联系周然时,按下紧急联系人就拨过去了。

常剑雄还没有来。

南乔兜了棉衣的大帽,在高耸的大理石柱下踱步,忽然前方一辆幻影黑的A8疾驰而来,挟着雪风一个漂亮的刹车,在禁行线前面停下。

南乔微微吃了一惊——

不止是这明利潇洒的刹车声她无比熟悉,甚至连那车,那车牌号,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周然?

走下车的男子英俊、轩昂,有着迷人的温柔微笑。

只是这时候,这笑容并非因为看到了他。

南乔站在大理石柱后面,看着周然走到了车的另一边。她本来就因为寒冷而苍白的脸色,变得更是漠漠一片。

周然拉开另一边的车门,双手捂着一个打扮清纯的女孩儿的双眼,将她从车上带了下来。

这女孩儿穿一件粉白色的大衣,樱色唇蜜,浑身的青春气息汪洋恣肆。

被周然从背后紧拥着,捂了眼,她用手去掰周然的手,咯咯咯笑个不停:“你干嘛!好讨厌啦!”

周然按住女孩儿在他怀中亲昵的扭动,嘴唇在她耳边低低地念:

“十,九,八,七……”

“四,三,二,一。”

南乔低低地接住,静静地看着人来人往的天阶。

“一”的嘴唇尚未合上,周然放开女孩的双眼——

一刹那之间,天阶两侧的火树银花由进而远次第绽放,天幕“唰”地魔幻般开启。

《Christmas is All Around》的前奏响起来了,天幕底下,原本散漫着走来走去的行人,仿佛突然之间被音乐唤醒了灵魂,面对着周然和女孩,整整齐齐地,一起歌唱舞蹈。

“I feel it in my fingers,

“I feel it in my toes,

“Christmas is all around me,

“and so the feeling grows……”

就像圣诞电影《真爱至上》中老Billy那样地欢歌热舞。这一出快闪,将整个世贸天阶的节日气氛都带动起来了。天幕上不断闪现着飘舞的雪花,挂满了礼物的圣诞树,圣诞老人的雪橇和麋鹿被震惊到的路人纷纷驻足,咔嚓咔嚓地不停拍照。最为惊喜的,自然是那女孩儿。南乔注视着她,看着她眼中从惊讶喜悦,逐渐变为崇拜爱恋,转过身来双手环抱住周然的脖子,脸上都是满得都要溢出来的柔情蜜意。

然后他们接吻了。

南乔不用想,都知道周然在女孩耳边呢喃的话语——

“……You know I love you I always will,

“My mind's made up by the way that I feel,

”There's no beginning, there'll be no end………”

南乔有些想笑,好多年前,周然向她表白的那一晚,与今夜如出一辙。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这一招还没用老。

现在年轻的女孩子,仍然吃这一套。

南乔觉得心底有一种黑暗的、腐朽的情绪在蔓延。她听到了“哐啷”一声,那是潘多拉魔盒打开的声音。

她嗅到了腥味,那是嫉妒、愤怒,夹杂着仇恨的味道。

这些味道于她而言是陌生的。她将近二十七年的生命中,并不曾强烈地感受到过这些情绪,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

女人总是一厢情愿地相信自己就是爱人眼中的唯一。

于是最令女人心碎的,莫过于亲眼看到爱人将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复制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如果爱也可以复制,那还能叫爱么?

如果这一份亲密,并不是他与她所独享,那么她也不过是他玩过的众多女人之一。

南乔是一个很冷感的女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并不具有这些复杂的情绪。

这是人性,与生俱来,根植于每一个女人的人格之中。

南乔还不是神仙,也不是圣母,见到自己还有一个月就要结婚的男人和别的女人亲在一起时,也会怒不可抑。

她清楚地感觉到这份愤怒正在试图改变她,要把她变成一个她所不想成为的人,一个扭曲的、丑陋的、哭泣不止的、当街破口大骂扭打纠缠的泼妇。

她只要一想到就不寒而栗。

于是南乔选择了匆匆走开。

雪下了起来。

人们都在欢呼。

是啊,多好的平安夜啊,应该颂唱弥撒的平安夜,应该彼此祝福和亲吻的平安夜。

南乔摘掉了棉衣的帽子,解开了颈上的扣子。她里边仍如其他三季一样,穿着简单到极点的白衬衣,和一条单牛仔裤。只是冬天,踩了一双又软又旧的雪地靴。

这样单薄的穿着让她清醒克制。

她拿出手机,给周然打电话。

透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她还是能看到周然和那女孩拥抱在一起。

她拨了三遍周然才接。

“喂。”

“周然。”

“嗯?”

南乔凝息,没有说话。她靠在世贸天阶一个偏僻的阴暗处,风声呼啸过耳。

周然反应过来了一些,将女孩儿推开了一点距离,用手按住了话筒遮开周围嘈杂的人声,声音开始变得温柔。

“小乔,我在外面和同事吃饭呢,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吃过了。”南乔冷漠地遥望周然,淡淡地说。

“哦。”

周然哦了一声,南乔远远地,都能依稀分辨出他脸上堆砌出来的笑。那女孩嘟着嘴,不耐烦地扯着他的衣角,被周然竖起一指在嘴唇前,示意她安静点。女孩不高兴,将冰冷的手扣上他的脖子。

周然猝不及防,被冰得“唔”了一声。

“你怎么了?”南乔问。

“……没事,刚才有个同事跟我开玩笑,被可乐罐冰了一下。”他温存地笑着,“我等会还要回公司加班,今晚到家可能会晚点。你也别在公司耗太久,外面下雪了,冷。”

“哦。”南乔说。停了一下,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周然。”

“嗯?”

“分手吧。”

“……”

周然被吓了一跳,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看了一眼,确定南乔还没有挂机,又放回耳边,急躁地说:“小乔你说什么?”

“分手。”南乔简单明了地重复了一遍。

“呵!”周然有点痛苦地喘息了一下,“开什么玩笑?”他神色凝重起来,那女孩愈发的不耐烦,撅嘴、跺脚也引起不了他的注意,便生气地撒手要走,被周然一把抓住手腕拉了回来,安抚似的把她毛茸茸的头扣在怀里,女孩这才乖乖地抱住他的腰,窝着不动了。

周然还在和她开玩笑:“小乔——你不是小乔是吧?”他故作轻松地笑着,“是不是欧阳绮?又拿我小乔的手机玩?”

风呼呼地吹着,这一片冷僻的十米开外,一片欢腾气象,人声鼎沸。

周然似乎从手机里听到了什么,推开怀中的女孩,四面张望,郑重问道:“小乔,你在哪里?”

“你轻点推。”

南乔冷冷地说。

北京雪落得很快,落到地上也不会化。雪粒不像南方的雪那般娇艳缠绵,干爽粗砺,像西域的黄沙。不多会,地上夹着之前零落的旧雪,已经积起了白白的一层。

巨大的LED天幕上光线变幻,将世贸天阶变成了一个大舞台。而舞台之后的僻静处,就愈显得远离繁华的萧条。

周然来到一尊希腊神话的石雕下站定,脸色不太好。女孩有些不自在,想走,那种不甘心又继而演化成一种恶意的示威,于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周然。

她叫夏菁,今年刚毕业,拿到了周然所在的这个国际投资银行在大陆发的唯二的两个offer之一。能进入到这种象征着地位和财富的公司的,自然都是被刻意挑选出来的野心勃勃的年轻学生。

更何况,她还长得这么漂亮,有什么理由不去征服她想要征服的一切,包括男人?离开学校,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她恰好被分到周然主管的行业组工作。周然有种天然的明星气质,长得是数一数二的英俊倜傥不说,穿着打扮都极具潮流品味。芳心暗许的女职员自然无数,据说只要他出马,没有拿不下的女客户。

但夏菁一进来,就被同校的前辈暗中提点,说是周然是个VIP,动不得。她自然好奇。再问,被告知周然能坐上行里最年轻的VP(副总裁),靠的是家里有背景,女朋友家世也不错,据说还挺神秘。

这愈发激起了她的征服欲。她注意到周然从来不提起他的女朋友,工作之余,也是在外面玩的比较多。她于是判断周然和他的女朋友之间,有机可趁。

她成功了。

周然这样一个男朋友,能够满足一切属于女人的虚荣心。她享受周然的温柔体贴,甚至对他产生一种想要长相厮守的幻想,知道这时候这个“女朋友”头一回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周然的手机上,才将她从梦幻中拽出来。

但夏菁心中仍对这个女人不屑一顾——无论如何,她才是这场感情战争的胜利者,而那个女人家世好又如何?家世好的女人,大多漂亮不到哪里去,更何况那女人的年纪还比她大。

所谓女人间的战争,比的不就是美貌和男人的宠爱么?

但她看见那个女人从高大建筑物的阴影中走出来时,忽然觉得一切似乎在她意料之中,却又一切都在她意料之外。

南乔穿着一件浅军绿色的大棉衣,没有任何花纹和装饰,也没有扣扣子,敞着里面淡黄的内绒,和白色的长款衬衣。一双腿笔直修长,竟然是标标准准的九头身。

她是典型的南方人相貌,长眉乌目,黑发白肤,是淡然大气的漂亮。

但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气质,像是冷淡,可她注视着你的时候,你分明能感到逼人的灼热。

夏菁盯着南乔很久,确信南乔身上的冷淡,并不是真正的冷淡,而是一种不在意——当南乔的目光离开她的时候,她几乎能够确信,南乔已经把她忘了。

“小乔,既然你都看到了,我也不会撒谎骗你。但这都是逢场作戏,你在我心里面仍然是唯一一个,永不改变。”

周然双目注视着南乔,郑重其事地说。他说得赤裸裸的,丝毫不忌讳夏菁在场。

夏菁气得浑身发抖,但是她没办法发作。她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她的自信和野心,有相当大程度倚仗现在的这份工作,以及所谓的周然的爱。

然而这两样东西,都被周然控制在手里。

如果一个女人的自尊和虚荣,都仰仗男人的施舍,那么她本来就已经输了。

但南乔不一样。

南乔身高一米七五,站在一米八的周然面前,并没有半点输了气势。反而因为她身上那种略带了木讷的淡漠,让心虚的周然好像矮了一头。

南乔并没有搭理周然的解释。她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从棉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又褪了中指上的铂金戒指套在钥匙上,抛给了周然。

“麻烦告诉周叔,下个月婚礼和蜜月取消,我不会出现。”

“南乔!”

南乔不喜欢电话和短信这些沟通方式。她一向认为有矛盾就应该面对面解决。现在该交代的事情交代完了,她就不认为和周然还有任何的联系,于是也就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的必要。

周然也生气了。三两步拦在南乔面前,将她用力一推按在冰凉的墙壁上,怒道:“南乔,就这样走了?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一个机会都不给?太无情了吧!”

南乔冷冷道:“怎么?想跟我动粗?”

周然挫败地扭头,喘了口气,放开对她的钳制。他放软了声气,说:“南乔,这次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但你既然这么在乎这件事,说明你还是很爱我的对不对?”

他抓起南乔的手按在她自己的心口上,柔声说:“不要骗自己。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过,难道分手了,你就真开心了?我向你保证,这辈子不会有第二次,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说着,他缓缓地低下头去,就要吻南乔。

南乔狠狠将他推开。

周然还要去拉她,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挡在了他和南乔之间。这男人穿着军用夹克,腰身劲长,五官朗朗,十分的英武帅气。

他向周然笑了笑,伸出手来:“这位是周少吧?常剑雄。奉首长的命令,要将南乔接回家。周少想必不会为难我。”

周然怔了一下,忽然自嘲地一笑:“你够狠啊,南乔,分手还带个保镖。”他瞟了眼常剑雄,男人看男人,也是看得清清楚楚。他一张俊脸在路灯之下忽然阴狠了起来,冷笑道:“南乔,别说我,你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南乔无心和周然争辩,却听见他冷生生说:“好,既然要分,那就分得彻底一点。”

周然说:“南乔,我要退股。”

南乔猛然转身,盯住了周然,那样的气势,像一只猫弓起了身子,乍开了毛。

周然冷笑了下,说:“南乔,看看,我在你心里面的地位,还比不上你的那个破公司。”

南乔说:“有些事不能比。”

周然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说:“行啊,30%的股份,全部折算成现金,三天之内给我。”

常剑雄脸色微变,看了看南乔。

他知道南乔有一家公司,名字叫即刻飞行。

南乔算得上是一个工科奇才,八年时间就完成了博士学业。她本有意留德继续发展,却在周然和父亲的极力劝导和命令之下,回到了国内。遵照父亲南宏宙的意思在研究所待了一个来月之后,她脱离出来,创立了即刻飞行。

这也正是她和父亲南宏宙反目的原因。

她是连带着嫁妆被南宏宙赶出家门的。

但她还是没有放弃即刻飞行,把嫁妆全部拿出来,投了进去。对于这样的行为周然还是很纵容。用他和朋友私底下的话说,就是自己的女朋友想玩,那就让她痛痛快快“玩一玩”,玩够了,自然就回来相夫教子了。所以他也挺够意思地投了三百万进去。

然而周然没想到的是,南乔对即刻飞行的态度,远远不止是“玩一玩”。

——她是在当作毕生的事业在做。

是事业。

很多人,尤其是女人,终其一生都触摸不到“事业”两个字的意义。

但南乔很确信,她就是要做这样一件事。

周然觉得这是“holyshit”。

常剑雄却很清楚。十多年前,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个奇奇怪怪的小女孩心中的秘密。

常剑雄四周看了看,夏菁那个女孩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走了。也难怪周然能够这么肆无忌惮地谈钱。

即刻飞行原本是做飞行控制系统,三年下来小有所成,已经能够自负盈亏。

但南乔的目标却不仅仅是做系统。她是想做飞行器,真正的无人飞行器。

听南乔的哥哥南思说,她几个月前刚把所有的资源从控制系统上撤回来,全部投入了多旋翼无人机的整机研发。

千钧之重悬于一线的转型期,她拿得出那么多钱还给周然么?

南乔微垂着头,停顿了大约有十秒钟的时间,说了一个字:“好。”

周然此刻心情复杂,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还存着一线侥幸,想逼迫南乔回头,还是想落井下石,将这个女人最心爱的东西扼杀在手里。他掂着手中的公寓钥匙和订婚戒指,说:“……南乔,以我对你公司的估值,现在可是已经翻了两番。你要还我的钱,是一千二百万。”

南乔对这个数字似乎无动于衷,毫无迟疑地回答:“好。”

周然冷笑着说:“南乔,你可想清楚了,咱们是连结婚请帖都发出去了,你悔婚,那就是大大折了你爸的面子。你爸那里,还有你哥你姐那里,你都别指望他们会支援你一分钱!”

南乔面无表情地地看着雪空,说:“我做即刻飞行,本来就只是我南乔一个人的事情。”

“南乔!你怎么能这么狠!”周然终于失控地叫了出来。“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个男人没玩过几个女人?还想找个纯情的男人,你做梦吧!”

他英俊的面孔狰狞起来:“南乔,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最讨厌你的目空一切的傲气!永远都是我在低头,我在妥协,我低声下气,把你当公主一样地供着。你别忘了,那是看在你爸的面子上!就你这种性格,你以为会有男人真喜欢你?好歹是做了你这么久的男朋友,我好心奉劝你,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了,你还不就是为了救你大姐被生下来的?你在你们家,根本就是个多余的人!”

他愤愤地说着,扭头离开,临走前还不忘狠狠补上最后一刀:

“南乔!你那破公司,就等死吧!”

天幕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天幕上五颜六色的光芒变幻不息,开始有教会团体组织人们一起发放苹果,咏唱圣歌。

南乔这时候才真正感觉到彻心彻骨的冷。常剑雄走过来,帮她把棉衣拢严实了,把扣子扣上。

“我自己来。”她木然地说。

明明背叛的人不是她,可原来她才是真正的大奸大恶,要承担这所有的恶语相向。

南乔回头看了一眼世贸天阶的天幕,上面已经开始滚动着放出各种甜蜜动人的示爱短信。

“爱你一生一世。宁。”

“你永远都是我最笨的小笨蛋。”

“直到山穷水尽,一生和你相依。致我最爱的桔子。”

所有的爱都会许下一个时限,可是没有什么能够永远。

南乔拿出老式的诺基亚手机,打开通讯录,只有周然一个名字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自相识以来的七年,发现两人间值得纪念的事情确实乏善可陈。

她放开手,手机便从下水地砖的栅格里掉了下去。

自平安夜分手之后,南乔就没有再回过周然的公寓。好友欧阳绮笑话她才是“断舍离”的最高境界,随身的东西加起来一个行李箱都装不满。别说什么奢侈品包包了,连套高档点的化妆品都没有,真是丁点都不便宜新进去的小婊砸。南乔却知道她已经丢失了她最为珍重的一些东西在那里,再也拿不回来。

南乔没什么交心朋友,欧阳绮算是唯一的一个。两人都是南方H省人,后来南乔因为父亲工作调动来了北方,然后出国念书。欧阳绮则是大学考上了北京的T大生物系。硕士毕业之后,在朝阳区开了个宠物医院。

这天傍晚南乔去了欧阳绮的宠物医院,欧阳绮刚做完一台手术,正在洗手换衣服。南乔看见两个型男一前一后地抱着狗出来,都带着墨镜,后面年轻点的男人帮前面那位把围巾围上,很快遮住了大半张脸。前面那个目不旁视直接出门,后面那个看见南乔,还礼貌地向她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清澈温暖的笑意。

欧阳绮擦着手出来:“稀客。”她梳一头小脏辫儿,眉线平直锋利,是个颇见锐气的姑娘。

南乔仍然若有所思:“刚才那个人,感觉面熟。”

欧阳绮把下眼皮拉下来,向她做了个怪相:“南乔你已经病入膏肓。当红一线男星,新晋影帝卢洲,机场、购物中心、电影院、地铁、公交车站、报刊杂志、露天LED大屏,铺天盖地都是他。——我刚才说的,他叫什么名字?”

南乔:“……”

南乔是真不记得了。

都说金鱼对看到的东西只有七秒钟的记忆。

南乔的大脑也似乎呈现这样一种奇异的构造——当她无法对一件事物及其名字产生合理的联想的时候,她就无法记住这种事物的名字。

可悲的是她对人也有同样的障碍。

像欧阳绮这种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名字自然是深深印在脑海里不会忘记,然而对于陌生人,记住名字简直会要她的命。

所以她的文科成绩惨不忍睹,尤其是历史,她委实记不住那么多复杂的人名、地名,以及历史事件。

对于身边的同学,有绰号的她或许能记住,没有绰号的,她就只能记住一个影像,再见时勉强能认出来。她朋友很少,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如此,她给太多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冷漠、无动于衷、拒人于千里之外、难以交流。

周然追求她的时候,送了她一个手机,桌面显示着他的照片和大大的名字。只是那个手机,已经被她丢掉了,后来也没有再买。

欧阳绮给她倒了杯水:“来,喝口水,压压惊。”

南乔:“……”

欧阳绮:“那两位是不是都很帅?是不是瞬间就把周小白脸儿忘记的一干二净了?”

南乔:“……”

欧阳绮神秘地笑笑:“我做的就是明星圈儿的宠物生意,你经常来洗洗眼睛,就不会总惦记着一个男人了。”

南乔:“……”她觉得有必要制止欧阳绮漫无边际的胡扯,拿出一张浮雕印刷的黑色卡片递给欧阳绮。

“这是什么地方?”

欧阳绮接过卡片,上面浮凸着一个经典的潘洛斯三角,以华丽的字体写着“Lucid Dream”这个名字,下面还有地址。

“清醒梦境,三里屯近两年来很火爆的一个大型酒吧,以深夜变装秀场出名。”欧阳绮慵懒的声音中夹杂着暧昧,看着南乔的目光带了点不寻常的意味,“怎么?你要去?这不是你南乔的风格呀。”

“不干净?”

欧阳绮摇摇头,“那倒不至于。这些年管得严,天上人间都没了,这家还能风生水起,自然做的是正经生意。不过——”她拉长了声音,见南乔皱起眉头,才抿着笑说:“打的也都是擦边球。”

南乔点了点头。

欧阳绮又把卡片翻过来,见背面用荧光笔写着“23:30,A12。云峰资本投资总监侯跃,光速基金高级投资经理姬鸣。”她认得出来是即刻飞行CEO温笛的笔迹。

南乔不善交际,自己专心做研发,公司管理和对外的事情,都交给创始团队里面另外几个具有专业背景的人去做。以至于外面的投资者,甚至公司新来的人,都不知道即刻飞行实际的领导者是南乔。

“看来温笛找了两个多月的投资,都没有成功。现在你南乔要亲自出马了。”

南乔有些疲倦地瘫坐在沙发椅上,长手长脚地伸出来,显得她的身材格外修长。“已经拖了两个月的工资,事不过三。”

欧阳绮毫不留情地说:“南乔,我看是周然暗中使坏吧?我听温笛说,那些投资人要么拒而不见,要么是看了你们的资料,说商业前景不明,暂时持观望态度。我就不信这么多投资人,一个识货的也没得。还有,这两个人怎么知道即刻里面真正的头儿是你,巴巴地非要和你谈不可?”

南乔摇了摇头,她脑子里没有这么多岔道来思考阴谋诡计,险恶人心。但她很清楚,假如周然宁可不要那一千二百万,也要让即刻飞行死,那么她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心。但只要有一线的希望能融到资,她就必须试一试。

欧阳绮仔细端详了下南乔的脸:“你爸给你的那巴掌,伤好了?”

元旦那天,南乔在常剑雄的劝导下回了趟家。结果连饭也没吃,就被南宏宙给一耳光扇了出去。原因自然是南乔悔婚,然而父女间更深层次的不和,却是因为即刻飞行。

南宏宙身份特殊,年纪大了人也比较固执,坚决反对南乔走飞行器商业化的路子。当时就放出了狠话:如果南乔的两个兄姐南勤、南思,以及常剑雄,敢给南乔一分钱,以后就别说认得他南宏宙这个人。

南乔也是个有傲骨的倔气女人,一声也没恳求,转身出了家门。

南乔说:“早好了。”

欧阳绮吃吃地笑:“多亏了那个常剑雄每个星期来视察吧?我瞅他对你有意思得很。”

南乔说:“你能不能正经点?”

欧阳绮看到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想笑,挽起她的手说:“来,给你普及一下酒吧点酒和玩骰子的常识,免得你到时候去了,连手和脚都不知道放哪里。”

南乔是十一点钟出发的。她揣着卡片,叫了辆出租。三里屯那边工体恰好有场国安的球赛,人山车海的,到处可以见到脸上印着国旗,头上扎着带子的狂热球迷。这种场面,看着都让人有点血热。

司机是个新上岗的,费劲地挤了进去,然而始终找不到Lucid Dream,那地儿低调得要命,外面半块牌子也没有。南乔在车里被转得头晕,让司机在大楼后面停了下来。

凭感觉吧。

南乔从一个亮着灯的门穿进去,才发现是个底层车库,巨大得像个迷宫。昏暗的灯光下,依稀能看出是些玛莎拉蒂迈巴赫之类的豪车。南乔对酒没什么研究,对车这类机械产品,却有天生的分辨力。

南乔想起欧阳绮说Lucid Dream里面一瓶酒能卖出天价,直接给进去的人划出了门槛。那么应该就是这里没差了。这个车库进出都是电子控制,空无一人。她听见里头深处有些响动,心想着得找个人问问怎么走,便循声走了进去。

越走越是光线微弱,也不知走向了哪里。只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分明是拳脚落在肉身上,又闷又重。每打一下,就传来一阵痛苦的哼哼声。

南乔当然不想惹祸上身,然而想退后才发现整个人都已经暴露出来了。

几百米之外,砖坯墙上粗糙地抹着水泥,墙角一根两头发黑的白炽灯管,照出墙面阴冷的铅灰色。

两三个穿黑衣服戴墨镜的男子在殴打地上的男人,那男人双手被反绑,光着双脚,嘴里被塞着袜子样的东西,不停地躲闪挣扎。旁边还蹲着个衣着时尚暴露的女人,看样子和被打的男人是一伙的,也没敢求饶,埋着头嘤嘤嘤小声抽泣。

车库中散发着特有的机械味和汽油味,冷冰冰的。南乔淡然地站在两溜车之间的空地,看向对面的一个穿黑西装白衬衣的男人。

男人靠着一辆宝马的车头,水晶白的外漆,衬得他那一身衣服极黑,修身、干净利落。

他低头点了支烟,不是打火机,用的是一根长柄火柴。火焰“哧”地在他双手之间腾起,照得那一双手近乎暖色的通透,和这车库的冰冷阴暗有一瞬间的尖锐对峙。

借着这短暂的火光,南乔看到了这男人漆黑凌厉的眉毛,冷淡到有点透明的眼睛——她直觉想到那才不应该是眼睛,而是某种毫无温度的无机物才对。

男人甩灭了火柴,冷着眉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气,问道:“还卖么?”

一个打手拽出被打男人嘴里的袜子,又一刀割了手上的绳子。那男的鼻青脸肿的,得了喘气儿,再顾不得其他,颤抖着声音大声哀求:“时哥!时哥!饶了我!”

男人操起搁在宝马车头上的两个玻璃瓶子就狠狠砸在地上,“砰”的尖锐碎裂声在车库里回响,白色的小药丸滚落得到处都是。

“我他妈问你!还卖——不——卖!”

地上那男的慌了,这才反应过来回答得不到点子上,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不不卖了!再也不在时哥的店里面卖了!”

那女的看见那药丸子散得到处都是,慌忙爬到地上四处去搂,长头发拖在地上也管不着了。那男的也跟着去捡,被男人一把揪住呲短的头发拽了起来——

“刘青山,我跟你讲,在道上混讲道上的规矩,在老子的地盘上就讲老子的规矩!下回再让老子逮到你,断了你的活路!”

刘青山连连唔唔着喊疼求饶,男人将他掼在一边,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湿纸巾仔细擦了擦手。他叼着烟将西服两边的领子拢了拢,带着三个墨镜人扬长而去。

自始至终,这个被叫做时哥的人没正眼瞧过南乔一眼。

南乔轻舒了口气。精于动物行为学的欧阳绮曾告诉过她,见到猛兽之后不要拔腿就跑,尤其是猫科动物,它们对运动中的物体最为敏感,你一跑,铁定过来扑你。

南乔远远地站着,拿出卡片来看了看,问刘青山:“Lucid Dream怎么走?”

刘青山还没从被打的懵然中恢复出来,呆呆地问:“撸……什么?”

南乔张了张嘴,改口问道:“清醒梦境。”

那女人捋了一把凌乱的长发,指了指远处墙上一个毫不起眼的潘洛斯三角,“跟着那个标志走,有一个电梯直达十六层。”

南乔点头,道了声谢谢。

那女人看她就一件随便到极点的zara白衬衣,牛仔裤,不由得问道:“你就穿成这样去?你去干嘛?”

南乔干脆地答道:“找人,谈生意。”

女人“哦”了一声,说:“这边就一个电梯能上去,别走错了。”

南乔心想难怪找不到进去的路,听见那女人又絮絮叨叨追问道:“你谈生意不会是找时樾吧?”

南乔好奇问道:“时樾是谁?”

女人顿时愤怒起来:“时樾那个黑心王八羔……”刘青山狠狠捂住了她的嘴,“你他妈还没吃够亏啊?上辈子是哑巴是不是?!”

南乔径直向潘洛斯三角走了过去。没有超过10秒钟,“时樾”这个名字就已经从她脑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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