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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爱情是两条平行线

美国影响力最大、科技界最为权威的杂志《Wired》刊登了其主编的一篇文章,大意是惊叹中国竟然出了一家隐形的世界级无人机公司,即刻飞行,堪称无人机行业的苹果。

能够与苹果公司相提并论,是什么概念?

意味着技术革新的潮流,意味着做到极致的产品!

要知道中国过去的硬件产品以山寨居多,汽车、电脑、手机……都是跟在行业巨头的身后亦步亦趋。

然而这一回,突然有这样一个充满未来感的行业,是完完全全地由中国人创造的公司引领了世界,定义了游戏的规则,能不令人惊奇吗?!

一时间,无人机的概念风靡全球,就连科技巨头Google、Amazon(亚马逊)都按捺不住,开展了自己的无人机计划。

温笛作为公司的CEO,自新品发布会以来日程表上就排满了各大中外媒体的采访、业界交流活动、投资人会议等等。她本来就是个上满了发条的工作狂,遇强而更强,现在每天更是神采奕奕。

南乔被她的胸晃得头都晕了。

全公司上下都是这样一种干劲十足的工作状态。用早已经转正的小安的话总结说:有奔头。

这种状态尤其体现在年终奖每人发了一辆奔驰轿车之后。

温笛的公关技巧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在南乔决定当散财童子之后果断拿来炒作了一把,于是即刻飞行随着明星父子真人秀大电影上映,再度成了搜索热门。

品牌知名度有了之后,对产品销量的拉升也是惊人的。

年度销售额突破三亿。

更重要的是,当国内外其他无人机公司开始兴起,明里暗里找即刻飞行挖角的时候,这样土豪的年终奖直接给他们架起了一道铁门槛。

正如南乔当时打定主意发车时说的:理想要有,面包也要有。

温笛当时问南乔:这发掉的都是本来属于股东的利润,你要不要和时樾商量一下?

南乔突然听见“时樾”这两个字时,心中又是一震,沉默,却没有回避。

她拨通了时樾的号码。通了,那边却没有声音。

南乔说:“时樾。”

那边应了一声。确实是他。时樾淡淡地问:“什么事?”

南乔简要把年终奖的事说了一下。

时樾说:“依你。”

他在她话音刚落时便说了。

南乔静了一下,说:“那挂了。”

时樾说:“好。”

南乔搁下电话,隐约觉得刚过去的一年不真实。

她生来随性,年终总结、新年计划,都不是她案头必做的事情。毕竟她是即刻飞行的领导者,其他员工按照温笛的规定必须做,约束她的人却只有她自己。

时樾第一次对她说“依你”的时候,仿佛还在昨天。

南乔起身,看着窗外飘起的雪,想到她27岁的一年已经过去了。

她有时候会有一种奇异的幻觉,就好像时樾并不曾远离她。

他们栖身于同一个城市中,似两条平行线,每天在日出日落间行走。在城市汹涌的人潮里,他们时常会擦肩而过。他起床洗漱时,她正在享用清晨的牛奶与面包。他牵着三条狗在夜间的道路上溜达时,她正验证完最后一道程序,准备洗澡睡觉。

她似乎总能感觉到他。

有时候晚上回到家,她会突然心有所感,推开洗手间的窗子。楼底下的树枝乌色幢幢,灯影摇曳横斜,却寂然无人。

那日的产品发布会,温笛是聚光灯下的主角。她一身随便的打扮作为工作人员出现在会场中,并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但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注视着她,她去看时,却什么都找不到。

那时候,按照时樾节目的拍摄日程,他应该在澳大利亚才对。

南乔淡淡地笑,心想这算什么事。

她钟情于他不假,她无法容忍他对她感情的玩弄更是不假。

但这两种情绪,并不会因为彼此的矛盾而相互冲淡。

过去二十多年,她少有感情上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如今既然生活给予了,她便坦然接受。

爱便是爱,痛便是痛。聚便是聚,散便是散。没那么复杂。

过年仍然要回家。母亲生了那一场病,愈发感慨年纪大了,身体衰败得厉害,恐怕颐养不了太多年。南勤南思孩子都十多岁了,健康又聪明,她了无遗憾,唯独还是牵挂南乔这个小女。

南宏宙和南母伉俪多年,相濡以沫,感情笃厚。他固然是军队里面铁血雄风的司令员,然而年前听闻妻子病情的误报时,还是仿佛一下了老了几岁。他责备妻子信口胡言,说道是现在医学技术发达,这么点小病算个什么?不活到八九十岁就不算他南宏宙的老婆。南勤和南思姐弟自然也都是好言好语宽母亲的心。

南宏宙嘴上不说,却把妻子的话挂在了心上。他身居高位,春节期间应酬不少,无论去哪里,见什么人,都务必把南乔带在身边。

南乔觉得自己就是父亲身边一个待价而沽的旧花瓶,带有复读功能。

父亲的这种行为着实收到了成效,很快就有人回应。其中有个叫石栎的,方方面面看都是优秀。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聊起来,才发现石栎也在德国读过书,同一个学校,年长南乔五届,所以不曾见过面。回国之后一直在海军舰队工作,是航空母舰方面的专家。

石栎长得高大温文,戴着一副眼镜,身上有着军事专家的严谨扎实,也有身为军人的果敢坚韧。南家人看着,怎么都喜欢。石家的长辈亦对南乔满意,觉得两人郎才女貌,气质十分相合。

石栎知晓南乔是他同校的小师妹之后,对她格外有好感,席间俨然是以师兄的身份来照顾她。他直以其名来称呼南乔,南乔却是自始至终,不愿意开口叫一声他的名字。

石栎终于发现了这一点,在洗手间洗手时碰见南乔,两人的目光在光亮的镜子中相遇,石栎友善地问道:“南乔,你对我没什么交往的兴趣?”

两家人吃饭,抱着什么目的,这两个当事人心中最是清楚不过。石栎也是军事世家出身,说话没那么多拐弯抹角的。

南乔抖掉手上的水,拿纸巾擦手。镜子中的她没什么表情,不悲不喜。她说:“也不是这样。”

“那么为什么没有叫过我?”

南乔擦手的动作在空中定了一定,她坦白道:“你的名字和我之前喜欢的那个人一样。”

“哦?”石栎觉得有意思。

“字不同。”

石栎笑了起来,说:“我知道了。南乔,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人。”

南乔在镜子中淡淡地看向他。

“我有一个很多年的女朋友,本来都要结婚了。”他顿了一下,说,“但是三年前海上执勤的时候,牺牲了。”

“所以我到现在也没结婚,也没想过和别人结婚。”

南乔说:“抱歉。”

石栎笑笑:“不要有压力。都是为了让父母开心。我看到你觉得投缘,所以话多一些。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做个朋友,万一将来哪天我们两个想开了,彼此也算是可靠的人。你觉得呢?”

南乔如释重负:“谢谢。”

这一场饭吃下来,南宏宙算是认准了石栎。他为人本来霸气,虽然和石栎的父亲不是一个军种系统,但年纪和地位上都要高出一截,就当仁不让地坐了主位,最后的总结致辞,自然也是由他来做。

酒过三巡,南宏宙红光满面,满桌子的长辈也都是喜气洋洋。

南宏宙说:“你们这两个小家伙,彼此还算满意吧?”

石栎看了一眼南乔,含笑道:“相见恨晚。”

南乔只想早点结束,拿出她唯一会掩饰的一招,低了头不说话。

石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就喜欢这样矜持的姑娘。石母高兴道:“女儿家到底脸皮薄些,咱们就别逼着小乔表态了嘛!”

南宏宙颇觉欣慰,南母也觉得有戏,高兴得合不拢嘴。南宏宙道:“很好很好!你们年轻人不是讲究约会嘛,那就该约的约起,该谈的谈起!那个什么,情人节,我看你们两个就一起过了!这是命令,不能违抗!”

石母也乐呵呵地说:“是啊,你们年轻人都喜欢自拍,两个人出去玩,多拍点合照,回来给我们看了也开心!”

南乔的脸还算绷得住,石栎之前和她对过口风,当然知道她心里头已经快忍不了了,拍着石母的手劝道:“妈!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还自拍啊、玩啊!”

南宏宙一挥手:“诶!照片一定要拍!这也是任务,要汇报!”

这一年的春节早,情人节在春节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周末。

南乔自然不想和石栎约会。除了吃饭、看电影,她也想不出什么特殊的约会方式,难道要一起去实验室讨论学术问题?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和一个不熟悉的男人单独相处。那种相对无言的感觉,简直比杀了她还痛苦。

她不知道当时和时樾怎么就能够那么自然。

不知不觉的,南乔就走到了欧阳绮那里。

欧阳绮是个洒脱的人儿,父母两边都各自组建了家庭,各自又都有新的儿女,她便两边都不依附,独自去了趟南美,享受那里的夏天。

南乔去的时候,欧阳绮刚刚回来,晒得皮肤微黑,一头的小脏辫儿更显异域风情。

房子里暖气十足,欧阳绮脱了衣裳,就穿一套小内衣,在房中走来走去,收拾行李。

南乔时不时帮她一把。欧阳绮扔给她一个复活节岛的石像雕刻,“送你的!”

南乔细细一看,歪鼻子歪嘴的,问:“那边的工艺品这么丑?”

欧阳绮拍地板道:“我刻的,你敢说它丑?”

南乔抿笑,把小石人包好了揣进兜里,问:“情人节你怎么过?”

欧阳绮放下手中的一大堆衣裳,半蹲在地上打量着南乔:“怎么啦?你要过这个节?”

南乔道:“我爸妈给我安排了一个人。我不想和他单独过。”

欧阳绮格格笑起来:“这样啊。我情人节倒是有安排,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南乔问:“什么?”

“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彩虹跑。”

奥森公园的情人节彩虹跑是一个叫做“蓝”的公益组织发起的,旨在鼓励年轻人大胆表达自己、表达爱。彩虹跑这种活动本来就挺新颖,吸引了许多年轻人参加。

时樾回婺源过年,初七过了才回北京。回来之后,看着空荡荡的公寓,只觉得冷冷清清。

敲门声响,一打开,三条狗先郝杰一步蹿进来。老二老三一人一条腿抱着时樾又是咬又是摇尾巴,老大则直接蹦到了他肩膀上。

时樾笑着举起老大,掂了掂,说:“行啊,没轻,还胖了点。郝杰,你家伙食不赖。”

郝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大马金刀的,说:“你家这三个是胖了,我瘦了。”

时樾当然没空同情他。

郝杰觉得自己比那三条狗有优势的一点,就是他会说话。点了支烟,在一人三狗抒发重逢之情的热乎劲之间,插缝问:“情人节约了没?”

时樾说:“情人节什么玩意儿?”

郝杰笑了一声,“那就好,跟哥们儿去参加个活动。”

时樾懒洋洋的,“说。”

郝杰说:“奥森有个彩虹跑,帅哥靓女特别多。”

时樾顺着狗毛,说:“关我屁事?”

郝杰拿他没办法,只得正经跟他说:“Wings和GP开年第一场合作的赞助宣传活动,你这个牵线人,不去不像话吧?”

这个冬天是个暖冬。虽然还是正月,然而天气晴朗无风,阳光灿烂得金子一样,十分暖和。到中午时分,连穿大衣都会觉得热。

时樾和郝杰开车去了奥森,活动场地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清一色都在衣服外面罩着活动组织方“蓝”发放的纯白大T,上面印着这次彩虹跑的主题语。有许多年轻人还带着夸张的彩色假发或头巾,或者干脆cos成二次元人物,张扬又热烈。

Wings是这次活动的赞助商,时樾和郝杰两个人格外受到礼遇。郝杰和GP的代表参加了起跑仪式,时樾则没有上台,在下面和其他的一些赞助商寒暄。末了,郝杰拉时樾上台去在签字墙上题字。

时樾问:“我写什么?”

“蓝”的主持人是个盘亮条顺、身材火辣的姑娘,笑眯眯地过来说:“两位先生多写一些嘛。”

郝杰四下里瞄了一眼,对时樾说:“我们抄一下他们的slogan(活动口号),我抄中文的,你抄英文的。”

时樾说:“你能不拣简单的么?”

郝杰说:“我笔画多!”

时樾只能认了,照抄了一遍,又署了“时樾”两个字。

郝杰过来瞅了一眼:“吆,没看出来,字不错啊。”

时樾眯起眼来,冷飕飕的,“敢情你一直拿我当文盲?”

郝杰“嘁”地笑了,推了时樾一把,“你平时都不表现,谁知道啊?”

时樾说:“谁像你那么爱现?”他下台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发现郝杰已经转着手里的保时捷钥匙和那个主持人姑娘勾搭上了,眉来眼去怪是热乎。他暗骂了一声,把这块地盘让给了他们两个。

时樾在彩色的人潮中行走。

所有映入眼帘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充满活力的笑容。他们结伴而行,奔跑不息。

他们的白色T恤上写着“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不挂彩,不青春”、“再不说爱我们就老了”。

彩色的粉末漫天抛洒,将人们的脸、白色的衣服染得五彩缤纷。

道路两旁站着表情肃穆的维护秩序的警察,热情高亢的跑步者将五彩粉末也向他们撒去,和他们一起分享独属于彩虹跑的快乐与放纵。

时樾双手插在兜里,在奔跑的人群中慢腾腾行走。有年轻的大学生戴着头带,从他身边跳跃而过,挥手喊道:“跑起来呀!疯起来呀!”

时樾突然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在这样欢腾的海洋里,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之下,他竟然一点都不想动,恹得要命。

跑。

跑又能怎么样?

路上有那样一个人与他并肩,非要幼稚地证明自己能跟上他的速度吗?

终点之处,有那样一个人在等着他,让他汗水淋漓地一把拥入怀中吗?

他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再不说爱我们就老了。真是年轻人的蠢话。蠢得挺可爱。

他能说吗?

他已经老了。

他漫无目的地行走。

他忽然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他听到有人在喊:时樾!时樾!

那声音多熟悉啊,这大半年,他在记忆中温习过多少次?

他说不要再想了。但是没过多久,他仍然将那样的记忆拎出来。他的自控力,从来就没有那样差过。

他想他是见鬼了。有时候漫无目标地散步,一抬头时,就在那栋楼下。晚上辗转难眠,买红眼航班从悉尼飞回北京,混迹进国家会议中心就为找寻那一个人,悄悄看那一眼。

着了魔一样。

他想这声音也是他幻想出来的吧,可是他还是循着这声音去了。

南乔带着石栎,和欧阳绮一起,参加了这一场彩虹跑。

石栎也很满意这样一个安排,有欧阳绮在中间活跃气氛,他和南乔的相处没那么尴尬。

欧阳绮瞅瞅南乔和石栎算是渐渐活络起来了,两个人之间不再那么僵,便拉着南乔在一边儿去说:“怎么又是这么一个名字啊?你是掉这坑里出不来了?”

南乔闭着薄薄的唇,一双修长的眉淡淡的,摇了摇头。

欧阳绮一根手指顶了顶南乔的胸口,说:“听你这儿的。”她朝旁边看了一眼,几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男女友好地向她和南乔两个打了个招呼。

“本来是和几个大学同学约了一起来跑的,我过去和她们聊聊,等会回来找你!”

南乔点了点头。

欧阳绮“叭”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格格笑着说:“你没手机,可别玩丢了啊!”

石栎是个摄影爱好者。他在国内还没参加过这种活动,一路上拿着单反拍这拍那,连南乔这个不喜欢拍照的都被他抓拍了好几张。

“最喜欢拍海洋和舰队。这种活动也很有趣——我喜欢大型的、规整的、统一的。”

“我这必须是影楼级别的水平,我好几个同事的婚纱照都是我拍的。你这小师妹居然还不想被我拍。”

石栎偶尔会像兄长一样揉揉南乔的发顶。

南乔:“……”她实在不习惯这样被当成小妹妹来宠爱。

石栎在南乔边上,被彩色的粉末涂了一身,南乔被他挡着,脸上还算干净。

石栎笑道:“这不公平啊,得放你单独被洒点。我去买点水,你在这儿等我。”

南乔看着石栎跑出人群,去找水站。过了一会他拎着两瓶矿泉水回来,却有一大波人潮高呼着奔跑过来,粉末撒得像下雨一样。南乔看见石栎拿着单反相机,手里的矿泉水被撞掉,然后就被人群挡得不见了人影。

待这波疯狂的人过去了,南乔走过去,却不见了石栎。四面张望,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脸上身上被撒得五颜六色,彩鹦鹉一般,哪里还分得清谁是谁?

南乔心想还真被欧阳绮说中了,她没有手机,走散了的话石栎还怎么找她?

她无法,便喊石栎的名字。

喊了几声,她心中若有所感,猛一回头,隔着几米之外,却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脸。

——时间在那一瞬间似乎变得极慢。

五彩的粉末被道路两边的志愿者抛向空中,浓淡深浅,像颜料在水色中洇润开来。

那张凌厉的、带点冷漠的脸,半隐半现在半空中的彩色里。

他在看着她。

正常人被粉末洒了,都会惯性地闭眼躲避。

他却没有。

那双有点透明的眼睛,透过迷目五彩,正静默而专注地看着她。

南乔在那一刻被定住了。

莫名的,她竟觉得那一双眼睛里蕴着忧愁,可是很快又看不见,只是冷淡,冷淡却又专注。

南乔心想这一定是幻觉,她呼喊石栎,为什么会把他喊出来?但此前被欺骗的感觉涌上来,令她心中无端生出作恶的欲望。

石栎过来了,手里拿着相机,胳膊下夹着两瓶新水。他脸上笑容温文又沉稳,亲熟地喊道:“小乔!”

南乔不再看时樾。冷淡地转身,去取过石栎的两瓶水。

石栎伸手揉揉南乔的头,自然而然地将她揽近过来,兴致勃勃地给她展示刚拍的照片:“你刚才找我的样子太有趣了……没忍住躲一边多拍了几张。”

南乔在照片中看到了时樾。

石栎的构图非常熟练,是一个斜对角的结构,焦点聚集在时樾身上。她凝固的白色背影和漆黑的头发在图像的右下方,周围的人群都因为流动而模糊成白色或五彩的人影,充满了无声的动感。

而时樾清晰地呈现在画面左上方,黑白两色的衣服在漫天花雨般的彩色中那般的锋利,仿佛一棵格格不入的树木,冷静孤单。

石栎指着他问:“你认得他?”

南乔手指攥了一下。她淡淡道:“不认识。”

石栎笑了笑:“这人还真特别。”

南乔挽了他的胳膊,说:“我们走吧,这儿人太多。”

石栎说:“人太多才有气氛。”他看了看南乔已经被沾上彩色的脸,乐道:“这就对了,咱们在这儿合张影,拿回去交差。”

南乔说:“好。”

石栎找了个同样玩摄影的大学生帮忙。他在南乔耳边说:“装就装像点,介意我冒犯一下吗?”

南乔摇头。

石栎便从她身后将她轻轻环抱住,笑容亲和,向大学生比了个“OK”的姿势。拍完之后,又放开了南乔。

石栎审视着拍好的照片,笑道:“你还挺配合。估计这张照片能让咱们享受小半年的清静。”

南乔淡淡笑了下。

两人走开时,南乔终于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时樾已经不见踪迹了。

欧阳绮下午接了个电话,却是动物园的朋友打来的,说是海洋世界的驯兽师出了点小意外,想让她去顶一下。

欧阳绮乐呵呵地看着南乔和石栎这两位:“好玩哦,你们要去看看吗?”

南乔摇头:“我有点累,先回去了。”

欧阳绮一看南乔的表情便知道她这边又有状况了。她和南乔这么多年的老友,南乔心里有什么想法她不知道?她想要独处了。

欧阳绮看向石栎,笑意盈盈的,带了点撒娇的口吻道:“石哥哥,你肯定不累吧?这么喜欢摄影,天气又这么好,一起去动物园走走吧?”

石栎是个好脾气的人,笑笑道:“好啊。”

欧阳绮私底下向南乔丢了个得意的眼色。

石栎将相机里的储存卡拔出来给她:“这张卡满了,我用另外备用的。你先回去导出来发给南伯父。”

南乔独自打了个车回了公司。

办公室里没有人。她开了电脑,却也没什么心情工作。插了读卡器导照片,足足导了几十个G出来。不过因为照片都是高清格式,所以其实张数也不多。

南乔静静地一张张翻过去。

石栎的拍摄技术确实很好,每一张都有看头。

里面很多张都是她。她很少这么频繁地看到自己,突然竟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她很清楚她其实是想看到那一张照片。

可是翻到某一张时,她的目光突然定格住了。

那张照片的背景是一面巨大的签字墙。

尽管焦点并不在墙上,她还是在醒目的位置看到了“郝杰”这两个龙飞凤舞的汉字。

而“郝杰”的签名下面,就是“时樾”两个字,还有一串英文。

她的目光就定格在这串英文上面。

注视了一会,她开始猛然点击左右方向键,要找出一面更加清晰的签字墙照片。

——怎么不签字?

——字太难看,不想在南小姐面前丢人。

时樾,你还有多少事情是在骗我?

南乔将一张签字墙的照片放到最大,打印了出来。

她坐在桌子前面,死死地盯着时樾签下的那一行英文。

她确信自己见过这样的字迹。

太熟悉了,就像印在她脑子里一样。

写得了英文连体字,时樾根本就是懂英文的。可是之前他怎么说?

——整篇就看得懂一个“200X”年。

——南小姐那时候才十六岁吧?已经看这么深奥的东西了。

南乔霍然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了此前时樾看过的那份手抄MEMS论文。

两相比照,字体基本上一模一样。倾斜的角度,连字的方式,都是同一种特立独行的风格。如果这是个小孩的话,在学校一定是最不受老师喜欢的那一种。

要说两者的区别,只在于论文那篇,锋芒毕露,刚而易折;然而今天签的字,有力道,却锋芒内敛。

她第一反应是给常剑雄打电话,然而在正要按下他的电话号码时,她转而拨打了另外一个号码。

“姐。”

“南乔?你给我打电话?”电话那边,南勤极为惊讶。南乔什么时候给她主动打过电话?

“姐,我想让你帮我在学院查一个学籍档案。”

“查谁?”

“和常剑雄一起的,有没有一个姓时的人?”

她终于想起来,常剑雄和时樾初见时,有问过他,认不认识一个时某某。

她的记忆越来越清晰。

时樾为什么愿意投资即刻飞行?

他懂无人机,非常懂。因为他根本就是北方航空军事学院出身!他来她的实验室,一次就能抽出那篇对她影响极大的MEMS论文!

时樾和常剑雄是旧识,可他为什么要向自己隐瞒所有?

南勤在北方航空军事学院担任高级行政职务,有权限查看到里面任何一个学生的学籍档案。

不过一个工作日,南勤打电话给南乔:

“你查这个人做什么?”

南乔实话实说:“他有可能就是我公司的投资人。”

“时俊青?”

南乔怔了一下,道:“可能是。”

南勤道:“那你多注意点吧,这人可能有信息盗窃的前科。”她严肃教训道,“你即刻飞行也算是个高科技公司,核心技术就是你的一切,如果被竞争对手窃取,你的即刻飞行马上什么都不是。”

南勤给南乔传真了一份扫描件过来,叮嘱她阅后即焚。尤其是时俊青曾经是“蓝天利剑”预备队人选,档案的保密程度要更高一些。

档案左上角是一张一寸的标准寸头照。

南乔一看,便知道再也错不了。

俊秀,青涩,充满朝气的笑容。

和现在的悍然、冷漠,有着截然的不同。

南乔的目光继而向下,一个醒目的“开除”钢印咄咄逼人地戳入她的视野。

那么的红,印泥的颜色陈旧老重到开始发紫发黑。

她看到下方一栏开除学籍的原因说明,突然凉彻骨髓。

她回头再去拿那一份MEMS论文,忽然觉得有千钧之重。

南乔拿起电话,再度拨给南勤。

“姐,这个时俊青的过失认定,还能翻案吗?”

“你说什么?”

南乔又说了一遍,南勤才确信没有听错,声音沉了起来,“什么意思?”

“丢失的那份MEMS论文,在我手上。”

“你再说一遍!”那边,南勤突然站起身来。

南乔平静地叙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南勤拿着手机在办公室来回走了两遍,语气严厉地对南乔说:“你当时就那么无知、那么轻信?!”

南乔咬着牙,说:“是我的错。有什么责任我都承担。”

“你能有什么责任!”南勤怒道,“责任在常剑雄!在我!我就不该让你来学院给我送东西,和那群学生接触!”

南乔紧抿着唇,不吭声。

南勤冷静下来,思考了一下这个事情,道:“这个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要翻案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就算还时俊青一个清白,他也回不来蓝天利剑,反而还要牵涉到常剑雄、你、我、实验室相关人员一干人等责任和处分的重新判定,兴师动众,得不偿失。”

南勤想了一想,说:“如果这样,常剑雄的过去,基本上就要被否定了,前途和声誉会受到很大影响。对你的即刻飞行也没什么好处。而照你的说法,时俊青是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但是放弃了揭发常剑雄。”

“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吧,想清楚了要不要给时俊青翻案,再来和我说。”

南勤挂了电话。

南乔坐在办公室里,面对着桌上时樾的档案,嘴唇微微的发青。

她按下了时樾的电话号码。然而话筒中却传来毫无人情味的女声: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南乔搁下电话,收拾起东西匆匆出了公司。

一直走到时樾的公寓门前。

她按门铃、敲门,呼喊名字,却都无人应答。这时候电梯开了,过来一个地产中介,带着一对看房的小两口。

中介拿着一串钥匙来开时樾公寓的门,见南乔定定地站在旁边,茫然问道:“您是?”

南乔问:“这家之前的租户呢?”

中介说:“您说养着三条德牧的那位先生?昨天刚退租,搬走了。”

南乔道了声谢,匆匆离开。

他搬走了。就在昨天,奥森公园看到她和石栎在一起之后。

南乔突然很恨。她恨时樾,恨得牙痒。

他心里就一点都没有她吗?但若没有,为什么要搬走!

南乔直接去了清醒梦境。

酒吧里一如既往的热闹、迷离、炫目,金主们一掷千金。

南乔冷淡地坐在座位上,拿出一张铂金VIP银行卡按在玻璃樽上。

“我找时樾。”

服务生很是为难:“我们大老板已经很久不来了。”

南乔冷冷道:“打电话叫过来。”

服务生:“……”他嗫嚅道,“女士,这个真不成……”

南乔道:“那么我要见你们老板,和时樾很熟的那个。”

那张铂金VIP卡不是谁都能办的。服务生不知道南乔什么来头,但看她开口便称时樾,哪敢怠慢,立即去了后面找郄浩。

郄浩刚陪几个经常光顾的老客户喝了几杯,微醉。过来看到南乔,低身坐了下来,不怎么友好地打招呼:“是你啊,南乔小姐。”

“你叫什么名字?”

“郄浩。”

“时樾在哪里?”

郄浩非常不屑地笑了,“南乔小姐事业、感情,双双一帆风顺,找我们时哥做什么?”

“我有事找他。”

“南乔小姐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

“我需要见他。”

“南乔小姐!”郄浩加重了声音,道,“如果你是要找他兴师问罪,我绝不会让你见他!”

他一双眼充满了警惕和卫护,说道:“我们时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南小姐的事情。”

南乔淡淡问道:“怎么说。”

郄浩招手,服务生端了两杯酒过来。郄浩拿给南乔一杯,自己一杯,一口饮下,道:“时樾他就是个傻逼!”

他看了眼南乔,似是豁出去了,下了大决心,道:“既然他不愿意说,我帮他说!”

“时哥过去的那些事,我想你都知道了,我也不替他遮着瞒着。你耻笑他也好,看不起他也好,但谁要是到了他那个地步,未必有他的勇气!”

“你们把他和你的视频放网上去,又有人拿了你俩的照片给安姐看,安姐逼着他和你撇清关系,抢你GP的大单来证明他的决心。”

“你以为时哥真是为了赚钱来抢你GP的单子吗?不是!他是怕安姐把你们即刻飞行给废了!安姐是什么人也你知道,东单王府井那片儿最值钱的地皮都是她的!她是大庄家!那时候你们即刻飞行才多大一点儿?要钱没钱,要名声没名声,安姐要想弄掉你们,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你知道时哥听说视频传网上去后有多发愁吗?他从阿尔山回来,好几天没睡好觉,想着怎么应付安姐。但他跟你说过吗?他一个字没说!你们要借他宣传,他顺你们的意,他那边的麻烦,他自己顶着!”

“南乔小姐!你看看你们现在吧!你且好好想一想,如果和GP的合作成了,你们安安逸逸的,坐享其成,会是什么后果?要不是和GP的事吹了,你们被逼得所有东西都自己去做、去搞技术集成,能有今天的成就吗?”

“时哥跟我说过,他说他懂你的想法,你是要做完全属于自己的无人飞行器,不愿意被他人左右,尤其是国际上的大公司。他从来都不觉得这样的你和强势的GP合作是一个好想法,所以安姐要他夺你GP的单子的时候,他答应了。”

郄浩越说越是激动,越是情绪不稳。

“南乔小姐,不说GP,我们时哥投资你们公司,帮过你们多少你们看不到?他可以赚钱的地方多了去了,为什么要和你们即刻纠缠在一起?他这半年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我当时最大的错,就是不该偷懒,让他带着喝醉的你回去!”

郄浩又要了一杯酒,整个儿饮下。他说:

“我们时哥喜欢你,非常、非常、非常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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