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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双重饥饿

那是个遥远的早春的下午,春风吹来山野诱人的气息。

也就是在那天上午,我小学毕业了。说是毕业,其实叫辍学更贴切些。我在那个叫做“黄泥村小学”的地方满打满算也就呆了两年半的时间。两年半之前,在一个同样阳光明媚的日子,母亲扛起一袋新打的小米,牵着我出了门。我撅起嘴巴,极不情愿地跟着。

“娘,”我哀求,“咱不念书行不?”

“不行。”母亲脚步不停。

“以后我一定好好捡粪,好好打柴,好好……”

“那也不行。”

“以后我再也不出去瞎耍了。”我不切实际地许着诺。

母亲回头说:“只要你不怕挨你爹揍,你要淘要耍,你要飞到天上去,我管不着你。但你如果敢不好好念书,”母亲俯身揩掉我的鼻涕,手一挥,把那串鼻涕远远甩进路旁的田里,“我叫你好看。”

俺们村的小学倒不是很远,在村西头,一间四十来平的砖房。还未走近,就远远见砖房里转出一个高挑的女人。那女人穿一身淡蓝色长裙,步履款款,洁净的细手提着个精致的漆面小盒,正午的阳光照在她盘起的头发上,头上的簪子银光闪闪。

母亲脚步顿了一下,想避已经来不及,只好低头迎着这女人走去。

“送孩子上学呀嫂子。”女人主动招呼,声音糯软,细白的脸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母亲笑笑,笑容有点僵硬。

女人紧一紧头上的银簪,晃晃手里提着的盒子说:“女儿读书辛苦,中午送点热饭。”

母亲还是笑笑,匆忙拽着我快步从女人身边走过,我胳膊吃痛,咧着嘴赶紧跟上。

“娘,这阿姨是谁啊?好漂亮。”我问。

母亲狠狠瞪我一眼,不答我话,只是扯住我胳膊大步向前。

很快就到了教室外边,教室的外墙上用墨汁刷着五个大大的黑字——我还不认识字——窗户敞着,没有糊纸,一无遮拦,可以看到里面三排坑坑洼洼的桌子后边挨挤着十来个村里的孩童,有男的有女的,有大的有小的,我都认识。在我眼里,坐在靠窗口的这一排人已经十分高大。坐在这排最后边的那人我很熟悉,是邻屋崔家的大儿子崔大狗。

崔大狗对我影响很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我母亲教会我怎样做儿子,是我父亲教会我怎样做农民,是他崔大狗,教会了我怎样做一个合格的男人。

天晓得他是怎么做到的,崔大狗装了满肚子的格言警句。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崔大狗动情地瞅着我,说得郑重其事,“楚娃,记住了?”

我点头,同时用力把一股粘稠的黄鼻涕吸回鼻腔,发出响亮的一声“咝”。

崔大狗轻轻拍一下我尚且很小的头,说:“孺子可教。”

崔大狗不仅长于理论,更是一个坚定的实干家。我的很多个第一次就是在他的悉心指导下完成的——第一次上树掏鸟窝然后从树上掉下来摔歪了屁股;第一次抢夺村支书家姑娘春妮的冰糖并在她粉白的脸上糊一把鲜嫩的****,把她弄得哇哇大哭,当然,事发当晚我爹让我哭得比她更惨;第一次半夜去偷吴老婆子院里那棵老杏树上的青杏,然后踩到正在杏树下酣睡的恶狗的肥大尾巴并被它狂吠着穷追不舍……

教室里的崔大狗已经长得人高狗大,胡须细密,骨骼粗壮,两只长腿已没法塞到课桌下面,只好向两边撇开。他一只手伸进裤子,在裤裆里胡乱抠着,另一只手把脏兮兮的指甲伸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啃。一瞥头看到窗外的我,崔大狗一个劲朝我挤眉弄眼。

我没理会崔大狗,我的眼睛正盯着坐在崔大狗前面的那个大姐姐。那姐姐我也认识,是钱木匠家的三姑娘,叫钱蓉。我经常可以看到她在她家地里挥汗如雨,但从未这么近距离地打量过她。只见她钱姑娘嘴唇厚实,背上垂一柄粗大的辫子,两条裸露的胳膊支在桌上,黝黑浑圆,小小的褂子被撑得满满的,胸襟下面已经挺立起像我母亲那样饱满的胸部。最奇妙的是那对胸部的前端凸起了两枚清晰的圆点。咦,俺娘身上怎么没有这个?我停住脚,好奇地盯着那两枚凸点。

母亲回头,扯我一下。我正看得出神,没动。母亲手上加力。我上半身被扯歪过去,头却还是盯着钱木匠家的姑娘,盯着那对饱满的胸部与胸部上的凸起,脚依旧没动。母亲退回一步,掐住我耳朵,运力又是一扯。

我耳根剧痛,惨叫一声,歪着脖子,趔趄着被拖过窗口,哼哧哼哧地站到了砖房门口。

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正一手拿书一手拿笔,背着对大家,在黑板上写着字,边写边念念有词:“田,特——易——安,田。土,呃……土……我想想,特——捂,土。对,特——捂,土……”

那男人的脸一直贴在书上,说出的话与书页不断共振,嗡嗡有声。他这个样子,自然是看不到站在教室门口的母亲和我了。但除他以外,教室里所有的学生都看了过来,看母亲揪住我左边那只红彤彤的耳朵,看我步履踉跄、龇牙咧嘴的样子,看得饶有兴致。

“呃……”母亲迟疑再三,终于开口,“他,吴老师。”

男人停下粉笔,把脸从书上移开,循声看过来。

“这个,对不住,吴老师,”母亲嘴唇哆嗦,“俺娃子,俺娃子他爸,前一阵病了……”

吴老师下巴前伸,扶一下足有门板那么厚的玻璃眼镜,镜片上积着厚厚一层白色粉笔灰,看不到镜片底下的眼睛。

“哦,”吴老师终于显示出一副看清楚了的表情,把乌黑的双唇张得很圆,“刘家嫂子哦。”

母亲尴尬地笑笑,说:“吴老师,不知这书……我家楚娃他现在念还来不来得及?”

“不打紧,来得及,来得及。”

我立即感到母亲浑身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手上松了劲,我的左耳朵一阵劫后余生的舒畅。

吴老师指着教室最靠里边那一排桌子说:“来,坐那边。”

母亲推我一把说:“楚娃,去,坐那里。”

我用袖子揩一把鼻涕,挺挺胸脯,在全班孩子的注视下,走到位子上一屁股坐下。屁股刚粘着凳子,我就感到一种拘束,一种浑身上下的不自在。娘的,读书果然不是什么好事。想到自己幸福的人生将就此断送,我不禁悲从中来,一下一下吸着鼻子。这时,我听到身后一个小小的甜甜的声音说:“哥哥,哥哥。”

我回头,看到一个扎着两个小辫的小女孩,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

“哥哥,”小女孩甜甜地笑,“我叫小草。”

飞翔在我俩之间的粉笔灰突然减慢了翻滚的速度,我感觉自己被某种东西击中了,不是饥饿,不是好奇,而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从未有过的东西。那个笑容,瞬间平息了我对这间屋子的恶意。

“我叫楚娃。”呆了许久,我终于回答,咧开嘴一个傻笑,左侧鼻孔冒出一个鼻涕泡,啪地破裂,两道清澈的鼻涕一丝丝淌进嘴巴里。

母亲此时已经放好小米,最后朝我嘱咐:“楚娃,听老师的话,一年级好好念。”

“二年级。”吴老师更正道。

“这么快!?”母亲面露惊讶,“迟了一个月,其他的娃就已经都念二年级了?”

“啊,是这样。咱们小学第一年就把一年级和二年级的课都一起学了。第二年学三年级、四年级,第三年学五年级、六年级。整个小学就四、五、六这三个年级,三年学完。”

“这,吴老师,这能学了吗?”母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直认为读书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的因而也是最了不起的事情,绝不敢相信自己的野儿子还能如此速成。

“学得了,学得了,”吴老师笑,脑袋摇晃两周,“吴某人不打诳语。”话没说完,吴老师的脸已经再次贴到书上,把“不打诳语”四个字说得嗡嗡作响而又含糊不清。

吴老师确实没打诳语。别说让我们一年学完两个年级,就是一年学完四个年级也绰绰有余。原因其实很简单,黄泥村小学一共只上两门课,语文和数学。而且二年级缺一本上册的数学书,三年级下册的数学书严重缺页,只剩前三分之一,一年级和四年级各少一本语文书。就这么二十一本书,可以学的东西实在少之又少。其他的像英语、音乐、体育、美术什么的我们都听也没听说过。

吴老师上午给三个年级各讲五页语文,下午给三个年级各讲五页数学,讲完放学。

“哎呀坏了坏了,”吴老师常常在放学时将脸贴在书上自言自语,言语懊悔,“今个不小心又讲多了,再照这么讲下去,下个月就没得东西学咯。”

两年半里,我每天早早起床,准时赶到学校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风雨无阻。说实话,我是个野惯了的主,要我老老实实在教室里坐一上午,那真的比杀了我还难受。坐在教室里时,我感觉自己像坐在一口热油锅上,我的两瓣屁股感受着煎熬,不断地左右腾挪。

但在别人眼里我却完全是另一种样子,上课总是目不转睛盯着黑板,盯着脸被书本罩住的吴老师,背挺得笔直,一副学霸苗子的模样。不知为什么,一想到那个叫小草的女孩正在我身后用她的大眼睛看我,我就立刻精神抖擞。偶尔回头偷瞟一眼,我从小草瞅我的眼睛里看到了赞许,看到了敬仰。我心头窃喜,对自己的选择更加坚定。好样的,楚娃,就是这样。

但我很快发现,这种全神贯注无法持续很久。入学一个月以后,一年级、二年级的语文书就已经被我翻完。到第一个学期结束时,黄泥村小学现存的所有十本语文书都已经被我翻过一遍。当我和小草的位子被挪到教室中间那一竖排的时候,那十本语文书我已经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每看一眼都如同咀嚼一锅反复煮过的石蜡,索然无味到了恶心的程度。这么说吧,你随便拿出十本书中的任何一本,随便翻开这本书里的任何一页,随便念上任何一行字,我都能接着往下一直背下去,一直背到你不想再听为止。

数学也好不到哪去。想想吧,就那么几本教材,没练习册,没习题集,没奥数,没那些挖空心思的弯弯绕绕的选择题判断题应用题。在这种情况下,数学真的很简单。当然,也真的很不扛学。

黄泥村小学的知识,就像黄泥村的土地一样,狭小,贫瘠。那时还没有创世中文网,没有大把大把动辄上百万字的小说可供我终日饱食。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饥饿。

祸不单行,就在我第一次陷入精神空虚的时候,物质意义上的饥饿也在我身上越发肆意横行起来。原来我中午吃两个从家里带来的馍就能打出饱嗝,现在同样大小的馍,我一口气吞下四个也无济于事。

就在一年以前,中午一边捧本语文书看一边细细地啃馍一直被我视作人生一大乐事。而现在,吴老师刚说下课,他的脸还没来得及从书上揭下来,我就已迫不及待地从包里翻出那四个掉着渣的玉米面馍,火急火燎地咬掉,灌上一大壶井水,然后便虚弱地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了。趴在桌上,我模仿着一个古代英雄临死的样子,在心里悲壮地感叹:“噢,我彻底败了,没有败给强敌,败给了致命的匮乏……”

每到这个时候,那个头戴银簪的高挑女人便会款款地走进教室,走到我身后的座位旁,把手里的食盒一层层打开,香气顿时溢满整间教室。我已经知道,这女人叫王瑛,她的女儿就是小草。

我即使趴着,离食盒也不过咫尺,浓烈的饭香不由分说钻进鼻孔,我贪婪地嗅着那种谷香与辣椒香混合在一起的香气,大口吞咽口水,来不及咽下去的口水流淌到课桌上,把我的脸和肮脏的桌面紧密地粘在一起,稍动一下,吧唧作响。小草吃东西几乎没有动静,只能偶尔听到一两声碟碗磕碰的清脆声响。我心里对小草早已是一百个佩服。这么香的饭菜,你丫竟然能够吃得如此淡定,哥真服了。

“饱了。”小草说。

“吃这么少。”王瑛说。她的话里没有惊讶,也没有对女儿的责怪。

接着,我听到了碗碟被放回食盒的声音,食盒盖被扣上,发出沉闷的一响。这时,我着魔般地坐直身子,转过身,看着那食盒,眼睛绿绿的,嘴巴、鼻子、脸颊湿乎乎的一片。

王瑛一个激灵,细白的手迅速从食盒上缩了回去,右脚往后退了一步。包括小草在内的所有同学都长大了嘴巴,面露惊恐。小草将我看了又看,突然乐了。她重新打开食盒,把所有碗碟又重新摆上,拿出勺子,勺柄冲前,向我递来。

我的眼眶顿时热了,鼻涕眼泪口水失去控制,拉出一条条细长的银丝,滴在小草课桌坑坑洼洼的表面,滴在一块雪白的大米饭上。

小草的妈妈王瑛深深皱眉,鄙夷地看着我。同学们的目光有的羡慕,有的恶心,有的惊叹,我没工夫去一一辨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草在温和地笑,眼睛里满是赞许,满是肯定。

收到那些肯定,我拿起勺子,像拿着把锋利的铁锹,锹起那团混合了我鼻涕眼泪口水的大米饭,一把塞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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