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那段推迟三年还不见好事将近的婚约，城主大人终于有了动心的对象，这个认知一下子让百姓兴奋起来。按风俗来说，折兰勾玉早过了大婚的年龄，他又一直不肯收偏纳妾，满城的百姓都在等啊盼啊，这一次终于盼来了希望与眉目。
在他们看来，以向晚的身份，哪怕是个妾室，那也是高攀的。但不管是偏房，还是妾室，百姓心里至少是可以接受的。向晚长得美，又有才，久居折兰府，日久生情亦是人之常情。
包括陆家，也是这样妥协的。陆夫人与陆羽雪虽心有不甘，但向晚的身份矫正过来，在这个社会，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事，陆羽雪的身体迟迟不见好，折兰勾玉一等多年，从未提过退婚之事，此番若是借机纳妾，她们也没立场反对。
转念一想，向晚娘家无权无势，未必不是件幸事。
元宵这天，折兰勾玉亲自接向晚回折兰府。
从除夕到元宵，向晚都住在别院里。
临到折兰府，折兰勾玉的脸色却是一变。向晚担心地看着他苍白的面色，伸手探他的额：“师父？”
折兰勾玉拉下她的手，暖暖一笑：“怎么还叫师父？”
“我……喜欢这样叫……”她脸微微一红。
“那以后人前顾着些就好。”其实他亦是喜欢她这样叫的。
向晚点头，略一思忖，问道：“人前我该如何称呼你？”
他笑，情不自禁抚上她脸颊，满心的满足：“名字吧。”
她乖乖点头，一时却怎么都叫不出口。
下马车时正好碰到微生澈。
他不过目光一凛，也没说话，转身走人。向晚先是随了折兰勾玉回房，再回晚晴阁时，却被微生澈拦下。
“大人真是神出鬼没。”向晚行礼。
“玉最近的脸色很差。”他挑眉看她，目光灼灼，分明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色。
向晚还是淡淡的：“大伤初愈，恢复元气需要时间，自然容易疲劳。”
他一手递至向晚跟前，摊开，掌心一片黑色树叶，月牙形、浅齿边，乍看还以为是寻常枯叶。
“黑芝草，弥足珍贵，有暂时黑发神效。”
向晚心里一惊，继续装傻：“恕我孤陋，并不识它。”
他脸上竟有笑容，也不恼她，话说得分外直接：“这是在厨房找到的，即使你半月有余未曾回府，该也清楚这草谁用了合适。”
“大人不如索性来折兰府当管家吧，如此尽心尽职，不放过蛛丝马迹，却将自己的封地抛到九霄云外，连新年元宵此等大节，都留在玉陵，真是让我感动。”说完越过他，径直回了晚晴阁。
即使向晚不肯说，微生澈还是猜到了其中玄机。
不止微生澈，陆夫人也在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
折兰勾玉虽尽量掩饰，又费了不少心思让银发暂时变黑，但他佯装无碍，时间一久，有些蛛丝马迹不难发现。一直喝药、脸色苍白，以及折兰夫人常常黯然落泪，都让人心中起疑。
元宵节的晚上，向晚终于与折兰二老、陆家二老，以及微生澈和折兰勾玉，同桌吃了顿团圆饭。她已不是折兰勾玉的学生，这样算是对她身份的一种默认。
尤其陆家二老，虽不热情，也没摆脸色，亦没说些不入耳的话。
只是向晚不知的是，这些是以莫前辈再次替陆羽雪诊治为条件。陆家虽接受向晚留在折兰勾玉身边，但折兰勾玉又怎会让向晚屈于陆羽雪之下？为了还向晚一个清白，他此次派人去杏花村调查，收获不小。从瘸子的这条线顺藤摸瓜，发现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向夫人与二根子的私情、向老爷的死因、向阳的身份，以及陆羽雪的小计谋。
这些本不必费他心思。若不是想给向晚一个完美，他如何会选择隐忍与顺陆家的意？再则之前莫前辈去金风阁尴尬收场，陆夫人这阵子没少在折兰二老跟前哭闹，他也不想父母为难了去。
第二日莫前辈就来了。
向晚这段时间亦在努力翻找书籍资料，希望能找到月见半魂的相关记载。除此之外，她还顺便查寻灵玉的各式传闻记载。对这些不甚留意。
这日向晚看书看得眼酸，起身想到花园走走。刚出房门，便被站在门口的微生澈吓了好大一跳。
他倒是神出鬼没，进来也不通传，出去也不告别，一身的清泠。
“大人怎么来了？”向晚依例行礼。
他挑眉看她，似笑非笑：“你倒是清闲。”
“难道大人有事需要我帮忙？”
他定定看她，好半晌才缓缓道：“莫前辈开始替她治疗了。”
她，陆羽雪？向晚明了，神色不变。
“你不担心？”
向晚笑，丝毫不避：“我算不得好人，但也没坏到巴不得她死。在感情面前，的确会变得很自私，但我并不希望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生命之上。”
至少不能主观去害人。
他看她，一时意味不明，忽而又垂眼，破天荒笑道：“治好了她，婚约就得履行，你以为光凭感情，就能定名份高下？”
向晚也笑，淡淡然：“大人委实矛盾。一方面见不得他与别人好，一方面看到我不争不闹又觉得不过瘾。”转而半月明眸熠熠闪动，凑近轻问，“或者，相比表小姐，大人忽然发现还是我与他般配些，所以这会子来劝我从中做些手脚？”
他有那么一瞬间的狼狈。瞬间后又恢复清清冷冷，既不说话，也不离开。
向晚只得再加一句：“如果大人愿意，不妨从旁指点我几句如何？”
他像是真的来帮她，竟然开口告诉她：“只怕现在陆家已知玉身体有恙，而且程度不轻。”
向晚先是被微生澈的“好心”惊到，很快又被他的话惊到。
“你知道多少？”不过几天，仅凭一片黑芝草，他就将一切调查清楚了？
“你说呢？”他反问。
向晚静下心来细细琢磨他的话。
听微生澈的意思，陆家虽还不知月见半魂的事，但已肯定折兰勾玉有异。那么，知悉折兰勾玉有异的陆家，会有何打算与想法？
怎么微生澈带来的消息，听着像是好消息？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啊。还有微生澈的态度，甚至都没向她求证折兰勾玉的情况，难道……真的是来帮她的？
向晚神色一缓，真心道谢：“多谢大人。”
他凝眉看她，感觉她此刻不同于平时的温柔，心思忽然不受控制的想像她在折兰勾玉面前，该是何等的柔情似水、媚人风骨。惊觉时她已绕过他，径直向外走去。
向晚几乎小跑着冲进折兰勾玉的房间，径直扑到他怀里，环着他腰，甜甜喊了声师父。
折兰勾玉真是有些着迷，这样满身喜悦的向晚，有种久违的感觉。
向晚在他怀里仰起脸，半月明眸满是喜色，娇声问：“师父是怎么让师公师婆同意我留在你身边的？”
推了高家，正了她的名，还留她在他身边。这一切，在他出关后转变飞快，她那时满心是纷乱的思绪，一直没有细想深究。
他一点也不介意她不改口，他最爱她这样娇娇软软的喊他师父。低头迎视她，他知她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并不开口。
“师父……”
他如愿看着她难得的、小小的撒娇，满心欢喜，经不住等她更多的撒娇，一早投了降：“莫前辈无心泄露，说是为师中了月见半魂，不仅解不了毒，更不可与女子交合。”
向晚困惑地眨眨眼。
他几乎吻上她的眼睛，又及时忍住，半晌方道：“不过，你是用月见半魂救回的小命，所以是个例外。”
一切的一切，再清晰不过。
传宗接代的大事，怎么可能儿戏？面对折兰勾玉现在的情况，一丝一毫的机会也不能放过，一丝一毫的失误也不能有。
原来竟是如此！
所以高家再怎么不甘心，还是被折兰府压了下去；所以钟离的拜师仪式，顺顺利利；所以折兰夫人同意她留在他身边；所以她现在又被接回了折兰府。
陆家或许心有不甘，却也只能暗恼折兰二老的态度。
只是，若陆家知道了真相，又会如何？这真相，是折兰勾玉身中剧毒，不知能撑多久；这真相，是她们的女儿即使嫁给折兰勾玉，亦不能怀有他的孩子，继承不了折兰家族的家大业大；这真相，是女儿若治好了身体履行了婚约，注定不久之后会是个没有子嗣的年轻寡妇，而且以她的身份，连改嫁都不能！
除非折兰勾玉能找到解药，身体大好！
可是，若陆家知道折兰勾玉身上中的是月见半魂，会相信折兰勾玉能在短时间内找到解药——在此前莫前辈与折兰勾玉闭关七天失败后！
“师父是想以退为进？”他不想先提出退婚，因为知道这样一来，他得背负什么，正娶向晚，向晚又得背负什么。
他笑，不置可否，知道她已明了。
“原来莫前辈是这样无心泄露的，原来黑芝草是这样不小心被人发现的。”她恍然，巧笑如嫣。
他轻点她鼻尖，以示嘉许。
“那么师父现在的身体状况呢，是不是也该向我坦白一下了？”她捧着他脸，不让他的视线躲避。
他的眼里有犹豫，虽然稍纵即逝，但她还是看到了。犹豫之后，他漂亮的眼睛笑成弯弯一道弧，暖暖道：“三年五载，不成问题。”
只是，即使撑住了三年五载，后面身体会虚弱到何地步，他亦不知。
向晚也不说破，双手依旧环着他腰，脸贴着他胸口，轻轻道：“我永远陪着师父。”
天上地下人间，她都不要与他分离。
既是折兰勾玉有心，月见半魂的事终是瞒不住的。
陆夫人这次很沉得住气，陆羽雪尚在治疗中，一切都被她忍压了下来，首要问题是女儿的身体。
陆羽雪一病，已是第四个年头。寻访了多少名医，用了多少珍贵药材，一直没大起色。这次才喝了莫前辈的药没几天，已经颇有起色。只是莫前辈说喝药治标不治本，若要根治，必得一番大动作，陆羽雪身娇体弱，又久病卧床，怕是身体会受不住，所以给她们几天考虑的时间。
陆家二老确实在慎之又慎地考虑。他们是断断不可能放弃这绝好的治疗机会的，只是若陆羽雪身体大好，那么婚事自也不可能再拖。
本来这是件大喜事，可他们现在知道了折兰勾玉的隐情，就开始犹豫了。
折兰勾玉竟用了黑芝草，怕早已容颜大损，不过勉强遮掩了下来，而且他近来总是一脸苍白，看来月见半魂的毒，竟连莫前辈与一干良医都无策。听说交合会让女儿也染上月见半魂，她们当然不会让自小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女儿去冒这个险了。但不冒这个险，到时折兰勾玉撒手去了，女儿就成了没有子嗣的寡妇。
这一切的重点，是听说向晚是个例外。既然连折兰二老都默认了这桩事，到时候若向晚怀孕，自己女儿地位肯定不保。或者说，即使保住了正室的地位，又争得长子的抚养权，到时那孩子继承了折兰家族的一切，陆羽雪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让他们为人父母的如何甘心！
而且这种时候，折兰勾玉显然没有退婚的打算。这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全了美名毁了女儿，毁了婚约徒惹骂名。
这厢边陆家犹豫矛盾，那厢边向晚怀孕了。
这日向晚吃完午饭与折兰勾玉在花园里晒太阳。折兰夫人亲自提着食篮过来，说是给折兰勾玉备了补汤，见向晚在，也给她盛了一碗。
向晚端起碗还没喝呢，一闻那味道，就忍不住蹲下身吐了起来。吐完起身漱口，阵阵头晕眼花。这情形实在狼狈，向晚刚想说声对不起，就被折兰勾玉拉了手腕把脉。向晚困惑，稍顷见他喜上眉梢，也不顾及折兰夫人在场，抱着她狠狠吻了个够。
小两口情深意浓的一个长吻后，才发现折兰夫人还等在一旁。向晚脸红，低头不敢看人，折兰勾玉抱着她，声音破天荒不平静道：“娘，小晚有了。”
折兰夫人喜极而泣，提了裙摆第一时间跑去跟相公报喜去了。向晚则直接被震晕在当场。
那个，她是很想替他生儿育女，之前在他面前也一再表明心意。可这消息来得实在太快，她全无心理准备，不知该惊该喜。
“我有了？”
他点头，在她额头轻轻印下一吻：“我们的孩子。”
向晚的神智这才一点一点回拢，六感逐渐恢复，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溢满整个胸口，泪水毫无征兆的落下。
七世命丧婚嫁，甫一升任杏仙又被贬下凡……这一路来，她最怕历史重演。每回情动后的异常，都昭告着她这一世的修行仍会有个大情劫。如今她破了情戒，破了身戒，历经不少，甚至以折兰勾玉的一身剧毒为代价。而现在，她居然怀孕子，怀上了他的孩子，那从她知道自己七世命丧婚嫁开始就只当是个梦想的事，竟然……真的发生了！
“小晚……小晚……”他起先以为她是太开心，后来发现她泪越落越凶，情绪也不是正常的兴奋，不由慌了神。
她却只是狠狠攥着他手，太过用力，指甲都掐进了他肉里，咬着嘴唇，一直一直的流眼泪，就是不肯停，也不肯哭出声。
他并不能完全明白她的心情，亦不知她为何会如此。但他愿意包容她的一切，就像此刻，便也由着她尽泄情绪，只是一手抓住她两手，紧紧放在心口，另一手拥着她，一遍一遍轻拍她的背。
消息很快传开。
除了陆家的人，其余俱是皆大欢喜。
折兰勾玉索性让向晚连晚晴阁都不用回了，以照顾为名，直接让她住进了他寝居。
向晚心情还是不能平复，特别是在折兰勾玉谈及婚事之后。
“退婚书呢？”当初闭关前放在书柜中间抽屉的两封书信遍寻不着，折兰勾玉转头看向晚，一眼明了。
“烧了。”而且婚书也烧了。
“小晚……”
“我不急……”向晚赶紧表明态度，“不要觉得委屈了我，按你的计划步骤来，我能等。”
闭关前的那两份书信，是他为防闭关意外所做的准备。如今闭关不算成功，亦不算失败，她觉得一切还是按计划来得好。她不想因为她的怀孕，让他太过迫切乱了阵脚，白费了前面的一番苦心。
最重要的是，七世命丧婚嫁，她不想冒险，她肚子里的孩子，一丁一点的险也不能冒。
“小晚还是不愿坦白一切么？”他知道她不是那样计较与爱争的人，但现在这样，委实也太异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