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春分已经过了十来天了吧,春耕大生产早结束了,田里没什么活儿。
海安东台的界河运盐河南岸下边,上午的春阳带着些寒意,照进了土墼墙麦草顶的三间普通矮屋,主人王礼财是个高个子,站着看主席的那大像子不抬头也没事,稍稍踮脚,便是同伟人对视了,慈悲恩情的两注太阳般的目光射过来,让他生出除了感恩敬仰,更多是不安畏惧,他不敢多望,立即低下头避开。那时家家户户正屋明间北墙家神柜上方正中位置都挂着一样的伟人像,伟人是大救星,是神,没有他,中国应当还在血雨腥风飘摇,人民还在漫漫长夜中煎熬,人民对他的拥戴感恩膜拜他,完全是出自内心深处,虽然伟人青秋正盛,却是人心目中的正神大神,受叩拜得香火还先于多于诸佛菩萨护持家神。
他下定决心买得一斤红糖一斤馓子,兴冲冲地迈着大步回到家,放进老荸荠色家神柜的里面,关上柜门搭好搭子,有几天了。不知是柜门不紧还是鼻子太灵,进屋在家他会不由地靠到家神柜前,望望主席像,闻闻那馓子香。那是他专为妈妈儿(老婆)准备的产后补养品或是说奖品,他舍不得进一根馓丝到自己嘴巴,只是咽咽馋沫(唾沫)罢了。
女人就要生了,要为他生一个小伙(儿子)了,他心头有说不出的快活。老奶奶们都说“尖男圆女”,“酸儿辣女”,还有望肚脐的法子——“不凸小伙凸丫头”,女人刚胎在身上(怀孕)的两个月,肚子先是扁圆后是拱圆,他心里有些慌,怕掉下来是个丫头。好在,后来顺了他的心,女人的肚子慢慢尖了,请老接生的韩奶奶、大妈婶娘几个细细作作望摸把脉过几回,一致的结论是“小伙!”他的心才宽了。加上还有两项,也一一都符合,在里面的是个小伙,能够板上钉钉──笃定又笃定了,“有小伙了,我要有小伙了!”他心里一天天一遍遍翻腾着这个喜讯,做活走路吃饭也抿在嘴里笑!喝醉了一样耳朵贴在女人身上听,隔了肚皮说话逗小伙玩儿。母以子贵,他对女人变得好起来了,时时低眉顺眼柔声细语,生怕女人心情不好。有时孩子蹬手舞脚闹腾得凶,让女人难受得很,他一边安慰,一边暗暗叫好:看这劲头,想不是个小伙,也不行啊?好几回夜梦到抱小伙,被女人推醒了,醒来了,他用力搂着那团空气不敢松哩。
女人怀孕后,礼财初一月半也开始敬香了,他不是迷信的人,敬香为“谢”不为“求”。**************,毛主席恩情比海深,心里多少话要对你讲啊。要不是你老人家坐了***,贴出新皇榜,我礼财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嘴又钝,哪家姑娘肯嫁把俺,肯定一辈子打光棍做缺后代啊。一文钱不花就娶到顾地主女儿做女人,这女人还能给自己生儿子,这种美事儿俺做梦也不敢想的啊。地主女儿没人要,俺要,名声不好又怎么啦,她好歹是女人,能养小伙啊?每每想着女人鼓鼓的肚子,想着快要快抱到手的小伙,他磕头会特别竭诚,都快磕出响儿来了,主席似乎也看出听出他的诚心诚意,嘴角隐隐露着笑意。
小伙一天天长,肚子一天天大,他巴望着小伙早点出来,快活得心里直拱拱的。族谱上“礼”字后面是“智”字取,他连小伙的名字也想好了,——“智有”,他盼望着小伙长大了文化、家产,样样都有,不像他什么都缺,吃,吃不饱,穿,穿不暖,象样的出客衣物也没得一件。
……
万万想不到,连日娘的韩婆子也看走了眼,“尖男圆女”“酸儿辣女”什么的,到他女人这儿都失了效,来了个不带把儿的珍兰。
礼财同他娘老子那个失望啊!在家,一张张脸都阴沉沉地板着,出声就是爆竹腔,在外,也好不到哪儿去,个个遇人招呼说话都闷声哈气的,虚弱的、幼弱的两个,自然都得不到什么好对待。
其实,在我们苏北农村就是直到今天,一家的条件哪怕再好,要是没个儿子,自家人也还是多少觉得有缺憾,何况是在珍兰那个年代呢?这种缺憾是一定要弥补的,命,算过几回,是“有子息”的;香,照旧敬着,心还更诚了,心诚才灵啊。两年后,珍兰有了妹子迎兰,礼财心里着了火一样,家里的空气更沉闷,礼财还是不服气,继续加油,又过了一年,珍兰的弟弟小名来宝的,终于来了,全家才都松了口气,脸上现出喜色,走路说话有了底气,腰板挺直了一些!
“俺伯伯个子高噢,不像俺个梦矮佬儿,他说把俺听的:五二年春上,共产党坐稳江山没几年,同美国人在东北的赵县(朝鲜)打了一仗,有一天子雨沱沱地落,妈妈就把俺养下来了,那时候才是真穷……”珍兰欢喜这样谈自己的过去,从出生开始谈起,不分巷口田垸河码头,不分大人小孩子,有人听着忍不住要笑,嘴里不说心里想:你王珍兰出世扯上了共产党、打老美做啥戏呢?不是一个锅里的菜,不是一个戥盘里的货啊!爱看书说俏皮话的永仁诌出的这几句,不晓得是哪一天在东头玉珍商店里买烟时,沙哑着嗓子说出,当场有两个闲老倌听到用心记住,出门咧着嘴四处宣扬。
“天上落雨哗啦啦,地上美帝在挨打,妈妈肚疼要养伢,葡萄藤挂个大西瓜——不搭架噢不搭架”
要是珍兰谈的不带虚头,她就是这样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开始了她与众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