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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授剑桃花谷

识海翻涌,丹田焚烧,经脉凝涩,血液沸腾。烈火炙烤与冰水浇淋,轮番上场。神识被阻隔,如同要出离世间,不愿受这非人折磨。可又留了一缕恋栈人间。

“我师父是什么病?”惶恐焦灼,决绝哀伤,不知是谁在低泣。

“虽然我总说慕小微多愁多病身,还病入膏肓,其实不是病,他是中了一种诡异的东西,身体一直乱七八糟,越来越差。像几日前突然发作成这样,我从来没见过。要么就是那诡异东西潜伏期到,要么就是外因勾起。我也说不清楚。”

“这样一说,是离了神女峰后才如此,慕师兄该不是被那拜月教主下了什么蛊吧?”

“可师父说他百毒不侵,并不畏惧拜月教主的蛊!”

“慕小微若是真到了强弩之末,那便是一点小毒也扛不得,更别说拜月老妖婆那些千奇百怪的蛊了,万一真有能克制他的呢?”

“千叔叔!唐掌门!世间可有能救师父的人?你们告诉我,哪怕一点可能呢,我都要给师父找来试试!”

“唉!小玑,若是你师祖冲虚真人还活着,那慕小微还有一线生机。”

“难道再无其他了么……”一点绝望在某个深处蔓延滋生。

“对了,我听说西方宝卷往世书可解世间一切苦厄,会不会也能解毒救人?”

“这个我也听说过,不过总归是传说,不知真假。小玑你可别乱来,往世书上下卷根本不见踪影。”

“多谢千叔叔和唐掌门指点!”一点希望又在某处燃起,那么的孤注一掷,不计代价。

“我指点什么了?说了叫你别乱来,你给我回来!”

神识逃出烈狱,我撑开眼皮,爬起床,哑声:“我没死……”

奔出屋外的天玑,又旋风般奔回来,欣喜若狂,被门槛一绊,跌进屋内地心,又爬起来,冲到床边:“师父,你醒了?”

千岁忧和唐掌门也先后抢来。

“慕小微你他娘的终于醒了!老子守了你四天四夜,你可别再这样!”

“慕师兄你终于醒了!我、我被风迷了眼,我去洗把脸。”

我诧异,说起话来嗓子还是沙哑低沉:“老夫睡了那么久么?不过话说回来,这是哪儿?”

天玑又哭又笑地看着我:“珞珈山。”

被好吃好喝招待着,关键还被提供了很多的蜜糖,我很快便能下地行走。对于被当羸弱之身娇养,我颇有微词,但又不好表明,只好多吃几灌蜜糖补身子。

这日阳光明媚,我决意要外出走动,顺便观赏珞珈山风景。天玑亦步亦趋,片刻不敢离。做师父的做成这样,想必是千古第一失败人。放眼山物,恰有山涧桃树,我折了桃枝在手,心中略觉感慨。

这一趟出门,也不知能否再归桃花坞,还有两个徒弟在家中,是否盼来盼去终将盼回我魂归故里。

不再多想,还是赶紧给眼前小徒弟授点东西,时不我待。

将来,算了,不知我是否还有将来。且顾着眼下罢。

“天玑,为师再给你演示一遍桃花剑法,你好生看着,能记多少记多少。并不完全同你在江陵城武林大会上一样,你悟得太过锋芒外露,不是为师的本意。”

她脸上血色顿时褪去,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什么:“为什么现在要学?徒儿想日后再学,师父往后再细细给徒儿传授。”

又给我出难题。负手把桃枝,我想了想,做了个解释:“唔,为师现在心情好,想教你桃花剑法,你不乐意?”

她依旧警惕着,不入套。

“当初在桃花坞时,我教你们三人剑法,那时你还小呢,也没特地留意过你,不想你竟将全套剑法默默学了。”我望向山谷一片桃林,眉眼也柔和,“所以今日,为师就当是初次教你剑法,全了我们师徒一场,你可愿意?”

她将眼内凝重一点点抑向深渊,郑重点头:“徒儿愿意!师父请赐教!”

孺子可教。

依旧是以桃木枝代剑,恰好三尺之数。执一端在手,一手拂衣并指,口授剑中真意:“刀剑乃外物,剑意存乎一心,草木皆可为刃。”说罢,注力入桃木,带起飒飒风声,剑指一弹,桃枝铮铮若铁骨,破空屹立,隐有金石之音。

起式尚未出,小徒弟已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剑意么?师父从前没这样注力过!”

从前是并不想现于人前,今日却是大不同。我没露太多表情,郑重道:“剑意便是你的心意,融剑入胸臆,剑随意动。”

回袖摆木剑在胸前,静谧清幽,不动不摇,神隐世外,静观天下,是为起式:“桃花剑法第一式,世有桃花。”

为了让她看清楚看认真,即便起式我也出得舒缓温吞,岿然不动唯衣袂与发丝以动衬静,让她体悟。她手忙脚乱收了惊叹,凝神学习,眼中神韵由叹服转惊艳再转痴迷。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近些时但凡让她静观久了总要出些不同寻常的神思。

旋身踏步,拂开衣摆,握枝翻腕,扬袖出剑,迅如闪电,刺入虚空,疾风骤雨,空灵出尘:“桃花剑法第二式,天外飞仙。”这招有点快,怕她跟不上,转头问过去:“看清楚了么?”

她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忽而混沌忽而清明,见我发问忙收回小心思,点头:“嗯!”

这样不在状态还学什么剑。我扬手敲了一记桃枝到她头上,脸上一沉,直接喜怒于色:“为师一番心血,你是不稀罕学了。倒也罢,这剑法就跟老夫入土,不必污世人眼。”

被敲木了的徒弟面上一紧,愧容满面,急道:“徒儿错了,方才不该走神。师父创的剑法,必定举世无双,我是一定要学到师父亲传的!”

我欲擒故纵,不以为然,倒提木枝,神色清冷:“不必勉强,老夫这区区剑法,如何比得上你须弥宫大手印。你出手便是杀机,老夫出手只有桃花,中看不中用。”语罢意兴阑珊,转身提步便朝谷外走。

不出所料,身后她紧步追来,缩手缩脚最后一犹豫,果断出手,将我袖摆紧紧拉住,险些要拖入她怀抱:“师父别生气!天玑愚钝,惹了师父不快,您罚我骂我都可以,但不能不教我!不然……”

我停步,侧视她一眼,不然如何。

“不然徒儿就吊死在这棵树上!”她信誓旦旦,手指谷边一株幼桃树。

我哂然一笑,手里木枝指向另一边老桃树,纠正道:“这棵比较合适。”

她视线回望,同我注视,露出楚楚可怜神情:“哦。那师父没了小徒弟千万不要难过,至少有旺财陪着您。”

不过一句玩笑,不知是我想多了还是当真听出些虚虚实实的意味,目光拂过她,心底就空了空,略有些抓不住的感觉。斥她一句:“乱说什么!”回身继续传剑。

这回她认真了,专心了,学得一丝不苟。

世有桃花,天外飞仙,摘花换酒,酒醉花眠,半醉半醒,花开花落,痴顽得闲,笑我疯癫,愿老花间。

九招八十一式桃花剑法,创自桃花坞桃花纷飞时节,传自珞珈山桃花谷秋水枯落时。

她整个演练一遍,最后一式收招,落花尘埃后,愿终老花间,收得过急,步法不稳,被自身力道冲得收不住,倒坠不迭,直跌入我在后方拦住她的臂弯。后腰落入实地,有了倚靠,她紧张的全身松懈下来,完全把我当了靠枕。

臂间柔软,杨柳一般,有骨有肉有风情,同小时软糯是大不相同,其实也只是一转眼的光阴。竟是过得这样快。

“师父,我练得对么?”她仰头望过来,视线切切落于我脸上,呼吸带着热度,咫尺之间。

“嗯。”我收回思绪,低了目光,看在她眉间和颊边,“愿老花间而已,万千法相落定,归去来,韶华盛极后的平淡,至于收得那么用力么。”

她眉眼一深,幽潭不见底,离了我臂弯,温度一起陡然离去。

我也收了袖,低头抚弄桃枝,一个影子倏忽靠近,谁的青丝垂落到我指间,气息扑面,脸颊上被一点柔软一触即离。

我脑中被雷电劈中,木了。

手上一抖,掐掉了桃枝上一个苞蕾。老树发苞,简直岂有此理!

抬眼,徒弟早溜了。

珞珈山上风物奇秀,远山含碧,近树扶疏,更有后山桃花谷点缀,人迹罕至,和寂清静。唐掌门给我安置的屋子便在桃花谷内,每日饮食供应,甜品甚多,还有书卷解闷,更有唐掌门一日五次以探病为由,前来与我唠嗑。可我自从那日在山间忽然晕倒,又莫名其妙醒来,至今再没发生过更加离奇的事。他们也小心翼翼把我当正常人。

“慕师兄,愚妹可否打探一件事?”唐掌门坐于厅内,彬彬有礼,谦逊得体。

“喔,什么事?”我捧着茶,丢了三颗糖四颗红枣进去,想了想,又扔了颗糖进去。

“那个……咳,就是……不知慕师兄年齿几何……生辰八字是什么……”

我捧茶随口道:“年齿颇高,八字是庚午,丁亥,戊寅,壬申。”

唐掌门屈指速算,面露惊讶:“慕师兄当真如传言中的,容颜不老!”

品了一口茶,那么多甜物加入,也只品出极淡的味道,果然是……味觉开始衰退了么。我怔了怔,半晌才听清唐掌门所言:“啊?兴许是药喝多了吧,老得慢些。”天人五衰既能克毒,又能减缓衰老,只为了在最后一刻来临时,将所有堆积的东西一股脑儿送还,刹那青丝悲白发。

得了我八字的唐掌门欣然而去,不知是做的什么计较。

我又往杯中添了几颗糖。

晚饭时天玑做了糖醋鱼,瞒着千岁忧和旺财,偷偷端来了我房中。这丫头门也不敲就闯进来,越发胆大妄为。这几日我都不想见她,她也知理亏,躲了我几日,今日大概是忍不住了,或者是,觉得我该消气了?

我原想打坐不理她,可看到桌上菜肴,又鬼使神差挪到桌边,不理她应该也不妨碍我尝尝鱼,这样想着,我就提起了筷子。

“师父小心有鱼刺!”她一把抢过我手里筷子,夹了块鱼肉到碟中,自顾自地剔鱼刺,清秀的侧脸耐心而郑重,仿佛在做一件天大的事。而那初露端倪的容色似如拜月教主所言,灯下暗影丛生,压不住她脸上神光,眉间秾妍。

我撇开头,揉揉眼,居然能想到拜月教主那祸害的预言,真是感觉最近不太好。

“好了,师父可以尝了,这是徒儿下厨试了好几日浪费了好些鱼才最终做好的一条幸存者,能给师父吃到,它真是三生有幸呢。”她将筷子还给我,羞涩地解释着自己的厨艺。

我吃了一口,细小的刺也被剔除干净,确实不用担心会被鱼刺卡到。见我吃了半晌无评价,她瞅着我小心翼翼地问:“师父,味道怎样?”

我犹豫而迟疑,唔了声:“酸甜可口。”

“酸甜?”她狐疑地望着我。

难道不是糖醋鱼吗?猜错了?我再唔一声:“酸辣可口。”

“酸辣?”她震惊了。

“总之很可口,你怎么那么多话?”我表达了不满,猜味道什么的,如今对我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好么。

转了筷子,继续去戳鱼肉,忽然糖醋鱼被她挪开,这是不给我吃了?我抬头无辜地望她,不就是说错了味道么。这一看,我就心感不妙,她面上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脸沉得可怕。

我愣住了,小心问:“是为师吃鱼的方式不太对?”

她面上笼罩了一层隐约的绝望,低下头去,继续给我剔鱼刺。她不言不语,我找话她也不接。老夫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忐忑的一顿糖醋鱼。

第二日,唐掌门的一个随身弟子来给我送红帖,我收了这不知名的帖子,放到桌上也没心思看,故意留她喝茶,小弟子受宠若惊。我进屋端了一副碗碟,让她尝尝碟中的菜肴。她愈发受宠若惊百般推辞。

我撑额:“不要紧,你就尝尝,告诉我是什么味道。”

在我诚挚的言辞中,她才终于战战兢兢地尝了,惊奇地品评道:“这鱼怎么什么味道都没有?”

我木在椅子上,回不过神。

珞珈山送信小弟子莫名其妙望了望我,不敢多言,交代了一些话就告辞了。

我浑浑噩噩也没听清,说得好像是庚帖合婚男大当嫁什么的。反正跟我没关系,懒得去想话中奥义了。最近事情想得多,太累,迷迷糊糊我就靠着椅子睡过去了。

直到“砰”的一声响,桌上茶杯落地遭殃,将我惊醒。睁眼一看,天玑正站在桌边,手里捧着一张帖子看,眉头蹙了个千千结,鼻翼翕动,嘴角扁了一扁,是个要哭的架势。

“唔?怎么回事?”我迷糊道。

她合上帖子,眼眸黯淡无光,慢慢坐到椅中,直视我:“师父觉得唐掌门怎么样?”

“很好呀,待我们都很周到体贴。”我据实道。

“哦。”她转过脸,眼睫低垂,轻颤,“那师父喜欢她……”

“嗯。”要是唐掌门讨厌的话,我当然不会跟她到珞珈山。

“那师父想跟她在一起?”她话音一颠三颤。

我莫名其妙:“跟她在一起做什么?”

“成亲啊!”小徒弟霍然吐出一口气。

“啊?”我震惊非常。

听我语气不对,她这才转回脸:“师父不知道?”说着,把帖子递送我手里。

我赶紧打开看,上面写着唐掌门的生辰八字,庚帖合婚?我尚在震惊难言,小徒弟已逼问:“师父是把自己的八字轻易给了人家?”

我觉得很棘手:“这可如何是好,我可不能拖累人家。”

“哦?如果不是拖累,师父就肯嫁?”天玑的嗓音莫名有些诡异。

我假想了一下,还是不能。

“师父你居然还真的在考虑?!”

我横她一眼:“为师是男人,为什么不可以考虑一下下,男大当嫁,不对,男大当婚。不过,为师这身子骨,还是算了吧,可怎么拒绝呢?”

“不用拒绝了吧,反正那唐掌门对师父有意,绝不会嫌弃师父柔弱的身子骨,病娇什么的,只怕还会觉得别有风致呢!”小徒弟语调里好似暗含杀机,让人闹不明白。

我没空搭理她话中机锋,这样焦头烂额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完全应付不来,这可如何是好?

这种事情,我大概只有找千岁忧计议对策了。

“慕小微你被求婚了?”听我吞吞吐吐道明事情原委,终于弄清核心思想后,千岁忧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面色复杂看不出是喜是忧,“这不可能!小爷我都还单着呢!真是岂有此理!珞珈山掌门同一帮女弟子们都瞎了不成?”

我呆着一张脸看他,且等他消消气,给他些时间接受这个冲击。

他长吁短叹,咬牙切齿:“哎,如今这世道,审美观都坏掉了,坏掉了!”

经受了初步打击后,他开始接受现实,无限唏嘘:“没有想到,慕小微打了一辈子光棍,老年岁月还能迎来一段黄昏恋,也着实不易。唔,我瞧着那唐掌门待你是真心,你若也瞧着她顺眼,就嫁了吧!”

“啊?”我呆了一呆,才发现他根本没明白我的意思,遂又吞吞吐吐道,“唐掌门人是不错,性情样貌都是顶好的,可是,老夫年事已高,不能占人家便宜,且身体又不好,不能拖累人家。”我觉着说明白了。

千岁忧默默望了我一阵,最终败下阵来,坦诚道:“唉!慕小微,好吧我承认自己用心险恶无时无刻不在打击报复于你,但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到这地步吧?虽然那什么,你年纪是不小,但年事已高你开玩笑呢吧?你充其量大她七八岁,也还在可接受范围,根本没啥大不了。再者,你修为那么高,还是蜀山掌门的名头,身份上配她小小珞珈山掌门完全是下嫁了。况且,即便你抛掉这些外在因素,凭你这副皮囊,也是能令万千少女乃至中年妇女倾慕的对象。你别呆呆看我了,兄弟我掏心掏肺的说,当年我就是折服在你修为和风姿之下,才甘心随你跑南跑北。十年过去,你真是一点没老,还是美貌得那么欠抽,真的。”

这番絮絮叨叨的话,信息量太大,我一时消化不了。但有一点我是明白的,他依旧理解岔了我的意思。

虽然,我还是挺吃惊:“千公子抬爱了,不过当年难道不是你败在老夫之手,迫于赌约,不得不给老夫做随从,鞍前马后三年才解约?”

千岁忧顿时勃然大怒:“册那!慕小微!提本公子的黑历史有意思吗?”

“可以不提。”我点头,“不过你也不要将这事的因果美化得太过了。”

“哼!不过要强调一点,不是本公子太弱,是你修为高得太变态,当然,也因为你有个独步天下的好师父。本公子只有一个炼丹修道的迂腐爹!”

话题跑远了,我叹口气,扯回来:“其实我今日是想托你替我跟唐掌门解释一下,我无心婚嫁。武林劫难在即,拜月教主未解决,蜀山及江湖尚有倒悬之危,身为蜀山名义上的掌门,我如何能顾及自身?再说,我……算了,就这样说吧。”

千岁忧瞥着我,一副难以被说动的表情:“借口!你不想娶人家就是了,还找这些破理由!武林有倒悬之危,然后武林儿女就不用嫁娶过日子了?本月就有罗浮山掌门八十高龄迎娶第三十房小妾。你瞧瞧人家!”

我唔了唔,赞道:“姻缘伦常,世间佳话。千公子亦可效法。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粗鄙!”千岁忧嗔了一句,自己却面放红光,荡漾道,“应该是: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话题好像又跑远了。

这时外间哐当一声,有人撞翻了什么。我同千岁忧转眼看过去,房门外露出天玑因偷听到少儿不宜的对话而窘迫交加的一张脸。

“我……我只是路过的……”

我回头瞪了千岁忧一眼,义正言辞训斥道:“明明好好的话题被你带得如此粗鄙,老夫果然不该同你商议。”

“册那!慕小微你又含血喷人!男人间的话题有不粗鄙的吗?你高风亮节,年轻的时候可没少跟这个玉嵌那个红袖周旋……”

正要路过而去的天玑顿时扭过头来,竖起耳朵听八卦。

我抬了抬袖子,袖角倏地飞到千岁忧颈边,他便立即消了音,张口无声。我无辜睁眼:“有这事么?不说话就是否定的意思,唔好吧,今天有点累了,我先回去,你记得我跟你交代的事。”

施施然出了门,天玑一路尾随,几次欲言又止。每当她要开口,我便问剑法温习得如何,果然堵住了。

以为事情就此解决了,谁想,唐掌门竟只身夜访我在桃花谷的临时小筑。彼时我正在灯下打盹看书。

“慕师兄有话为何不直接对我说?”她杀到后,开门见山,“我们之间何须托付他人传话?”

我揉了揉眼,坐直了,见唐掌门一身居家女子素裳,比掌门衣着更显妩媚风韵,可是跟我好像没多大关系。也不知千岁忧是怎么同她说的,人家毕竟对我们以客相待,拒绝的话总不好说得太露骨。要婉拒,更要凸显我们之间的鸿沟譬如年龄差距,我含蓄道:“唐掌门日理万机事务繁忙,老夫近来腿脚不便,总易瞌睡,是以托付了千岁忧传话,唔他离唐掌门住得近些……”

自以为窥到了真意,唐掌门将我打断,一脸遐思:“明日我就搬到慕师兄这里来,或者慕师兄搬去我那里,我们之间便不需要旁人代劳。我处理山中事务时,慕师兄就在我的掌门书案旁打盹。”

听得我呆了一呆:“啊,老夫、老夫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是哪个意思,慕师兄都不用操心,你只管在桃花谷安心养身体,待我选好日子,再邀亲朋。”沉湎在自己所规划的幸福蓝图中停不下来,唐掌门事无巨细一一考虑,眉眼雪亮,“对了,慕师兄,明日我就命弟子去蜀山下聘,你觉得是送金银好,还是送秘笈好?”

我已然跟不上她节奏,呆呆道:“我觉得金银比较好。”说完忽然醒悟,“等等!老夫出嫁?”

唐掌门一脸理所应当:“难道不是?慕师兄你又不喜欢沾染俗物,必然是不想主持蜀山事务,所以我迎娶你来珞珈山,俗事由我管,你只负责貌美如花……咳……你只负责将养身体就好了,以后也好生养……”

我的瞌睡顿时全无,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终于轮着我将她打断:“再等等!老夫堂堂七尺之躯,怎可能做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再者,老夫孑然一身,着实没有生养的打算,也不曾有过婚配的考虑。唐掌门,老夫,不嫁!”终于表达了明确观点,我长出一口气。

许久才领悟我意思的唐掌门愣了愣,花容顿改,倍受打击的样子,成熟女子的风姿转眼间便是弃妇凋零模样:“为什么?你宁愿放着大好年华随风而逝,孤独此生?就不想有个体贴女子陪伴你照顾你爱慕你?”

我坚定立场,决然道:“终老此生,不悔。若有婚配之意,十年前老夫便入俗尘了,隐居十年,老夫更是心如止水,不恋红尘。”

见我如此决绝,非逼婚可用。绝望中求一线生机的唐掌门收了颓废之意,改了攻略路线,以柔情蜜意进击:“太微,自江陵城客栈惊鸿一瞥,我便辗转反侧。我唐渡此生见过无数人,世间百态从未走过心,唯有对你,是以十二万分的热忱放置心尖上反复思量。这辈子,大概也只这一回了。”

平心而论,唐掌门软硬兼施的手段炉火纯青,但因其真挚而令人无法抗拒,但又不能够接受。面对她脉脉注视,我十分不能理解,便直言道:“实不相瞒,老夫有许多缺点和恶习,真实年纪远比面相老,身体不好,寿数有限。你所谓的惊鸿一瞥只是表象,或者说是假象。总之,老夫很不值得你如此相待,划不来。”

在我如此剖析自身之后,她竟还没有被说服,深沉而固执,绕过种种,直接发问:“我听说一个男人若坚持太过,便是他心有所属。慕师兄,你千般拒绝于我,是否亦如此?”

竟有这样的见解!

我又听呆了,立即警惕起来,内心自查。默然不语一阵后,我自认是没有的,虽然心中挂念的不少。譬如总要吃鸡腿又爱撒娇的旺财,留在桃花坞的大徒弟和二徒弟,有没有练好剑法的小徒弟,怎会得知我味觉已失的小徒弟,近来举止怪异令我无法应对的小徒弟,似乎长大了遇到心结又缺乏正确引导的小徒弟,令我头疼无比的小徒弟,等等。自省之后,唔,很正常,没有特别占据心神的。可见这见解是错的。

我十分有底气了:“老夫依旧很是心如止水,不为何人何事挂心,并没有你说的那样。唐掌门,与其纠缠这些儿女琐事,不如图谋大业,譬如怎样抗衡拜月教,更值得探讨。”

发觉所有理论在我身上均是不得其门而入,唐掌门终于败下阵来,泄气,沮丧,失落:“我们本就是江湖儿女,谁似你这样不顾儿女情长的,说你寡情好呢还是迟钝好呢。听说你们蜀山掌门修的功法是太上忘情,当年冲虚真人便是太上忘情修得太厉害,教须弥宫主优昙尊者苦候了一辈子。你也要修成那般绝情绝欲么?”

我如实道:“老夫的太上忘情已修至第九重,再无更高的了。”

唐掌门彻底绝望了,哀怨婉转的一眼后,只好道:“看来是我没那个命。但我对慕师兄是真心,所以你的事,我珞珈山上下都会替你办。慕师兄若要赴约,我们珞珈山弟子自当相随。但是在此之前,你还是先把身体养好。”

身体养好是不可能的,但是暂时敷衍还是可以的。只要不逼婚,其他都好说。我终于松下一口气来,将唐掌门送走了。

一番应付真是劳心劳力得很,令人虚脱。我坐回椅中,对外面道:“出来吧,藏那么久也不嫌累。”

天玑自暗影中走出,很是故作淡然,殷勤倒茶:“徒儿在练隐术,不累。师父打发被求婚,累了吧?”

我接了茶,喝一口,夜里熨帖多了:“着实累人。”

“师父,太上忘情是什么?真的会忘情?”从我手里接走杯盏,天玑状若无意中问。

我为她解惑道:“太上忘情,蜀山掌门传承的功法,道家证道之法门。意即,不为情感所动,不为情感所扰。但忘情非无情,是寂焉不动情,而若遗忘。”

她低着脸,若有所思:“就是说师祖冲虚真人因着太上忘情,所以优昙宫主对师祖一往情深,师祖也不为所动?”

这个我倒不是太确定,略有迟疑:“你师祖的事,为师也不是特别清楚,究竟是因着身份门派之见,还是因着功法的问题,我们还是不要妄意揣测。”

天玑退在灯后的阴影里,抬起眼看我:“师父练了太上忘情第九重,以后若是徒儿做错了事,师父会不会也不为所动,再也不认徒儿了?”

这是什么类比?我否决道:“师徒之情岂能抹煞?为师怎会不认你?除非你叛出师门或为师将你逐出师门。”说到这里,我眉头一颤,不由担忧,“你不会叛出师门或是欺师灭祖吧?”

她赶紧摇头:“只要师父不会不要我,我是不会叛出师门的,只要师父永远相信我!”

我这才把心收回肚中,郑重点头:“为师当然信你。”

得到肯定答复后,一丝狡黠爬上她神色:“那,欺师灭祖是什么意思?”

“就是欺辱师父背叛祖先,背弃师承。”

“哦。”她神色忽又正经,“对了,师父拒绝唐掌门,是觉得她风韵不够,或是不及玉嵌红袖?”

我眉头一跳:“胡说!怎可背后妄论人长短?再说唐掌门风韵适宜,同玉嵌红袖不同……不许提玉嵌红袖!”

她露出茫然神态:“啊,为什么不可以提?不是师父的红颜知己……”

都是千岁忧口无遮拦害的!我打断她,含糊道:“只是为师年少轻狂时认识的朋友,如今也没有什么往来,不要听你千叔叔胡说。还有,尊长的事情,不许细打听!”

“哦。”她点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玉嵌是见过的,花魁确实不一般,就是脾气爆了点,红袖是哪里人?”

我随口应道:“京城里的,红袖招的创办人兼头牌,脾气比玉嵌好太多……说了不许打听!”

“哦。”她又点点头,“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那必是温柔之乡了,还有个绿衣吧?”

“唔,绿衣也是不错的,她们姐妹二人不分伯仲,享誉京师,可惜绿衣被千岁忧占了去……说了不许打听!”

“好的。”她乖巧应了,又道,“师父年少时想必也是鲜衣怒马恣意江湖,红颜甚多,除却京城,苏杭肯定也不乏佳人?”

“唔,苏州的小小,扬州的蔓蔓,杭州的宛宛,大约还有些想不起来了。”细细数来,蓦然发觉年少时竟相熟这许多女子,难怪当初师父说我烟火气太重,罚我几年不许下山,这才跟一众莺莺燕燕相忘江湖。想来,不胜唏嘘。

沉湎完后,发觉小徒弟神色有些不对,我醒悟作为尊长,这些事情怎可同晚辈讲,真是后悔不迭。

“师父,红颜知己都追忆并怀念完了?”

我咳了一声掩饰尴尬:“为师早跟她们相忘江湖了,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

天玑不依不饶,凑过来眨着眼睛打听:“那这些美人中,谁才是师父的真爱,竟能比过唐掌门,在师父心中占据至今?”

我念声道号,岿然不动,神色庄重:“从前种种已如过眼云烟,亦如前世俗尘,贫道修心十数载,早已绝离红尘,不着色相。情爱之事,已与贫道无关。”

“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师父这么紧张做什么?”她这会倒是淡然。

不知怎么有种虚惊一场的感觉。横了她一眼,终于将她打发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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