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给家里打电话，我爸听起来闷闷不乐的，以为他生病了，问怎么回事，他说：“明天就要上班了，不想上班。”
在我看来，我爸上班已经够轻松了。周末双休就不用说了，下午五点半就下班也不用说了，偶尔工作日他还光明正大地翘班去钓鱼。我说要去他们单位举报他，他马上祭出他那套歪理邪说，什么他的本职工作已经完成啦，什么人本来就要劳逸结合啦，诸如此类的。
我说如果你的手下上班摸鱼、聊QQ，甚至跑出去逛街什么的，你也允许吗？他一本正经地说，人本来就不可能每个工作日都有很好的工作状态的，偶尔松懈一下，放松一下是人之长情，这点也不能理解就太不人性化了。他还说什么每个人每个月都应该至少有一天的情绪假。听起来真不像出自一个党政机关的小领导之口。
曾经有两个他们单位的年轻实习生来我家做客。她们给我描述了一下在单位的我爸。很严肃，要求很严格，交下去的任务如果完成得不好会被臭骂。有个我爸的下属经常跟她们模仿，“我去他办公室的时候是直着进去的，出来的时候就矮了半截子。”我听得目瞪口呆，这跟我家的那个大叔是一个人吗？
于是我也跟她们交换了我爸在家里的样子：很调皮，偶尔还会拿把扇子腆着大肚子扭秧歌。
她们一脸“别逗了怎么可能”的表情。
事实上关于上班这件事，我和我爸一直存在很大的分歧。上班对他来说更多是责任，是一个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他把自己责权内的工作完成好之后，别的不再操心和插手。更何况他们单位清水衙门一个，也没多少事情可忙的，别人也巴不得他少插手。然后，大量的业余时间他就投入到心中所爱——钓鱼和地方史、民间文化研究中去了。从我上中学的时候，最常看到的就是他伏案查阅资料、在电脑上写作的背影。这种时候他非常专注，一句话都不说，也不理我，就保持那个姿势直到凌晨两三点钟，有时甚至会通宵。这么些年来，我很少听到他提及自己单位中的事，他更加引以为傲的似乎是他业余研究中的各种新发现和新成果。他津津乐道的是有一位青海西宁的军官，专程开车到他单位来找他，跟他探讨一些学术问题。“这应该叫做啥——粉丝”，他说。陆续的，他出了几本书，发表了一些论文。开始有一些大学和学术研究机构请他去讲课或是参加会议。有一次我和他去医院看望一位亲戚，在电梯里忽然有一位医生激动地对他说：“你是×××吧，我七年前看过你的××书，写得真是好啊！”
市政府要开发一个文化旅游项目，建造一组有当地历史文化典故的图腾柱，需要一位这方面的专家。他们在大学老师、学者之中筛选了一遍，最后却找到了我爸——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大叔变成这方面的权威了。
政府出资，送他去他自己提出的地方考察，一路好吃好喝伺候着，颇风光的样子。
那时候，我爸已经业余研究地方史三十余年了。他很感慨地对我说：“研究了这么多年，终于派上用场了。不过也说明做学问是寂寞的，指望这个养家糊口可不行。”
“工作是工作，爱好是爱好”这个理念他如此笃定，以至于我毕业之后还一直不停地把公务员招聘、事业单位招聘、大学老师等他认为清闲又稳定的工作信息发到我邮箱，发到我手机上。当然，我从来都是看一眼就直接删掉了。
我爸说：“先找份养活自己的工作，梦想以后再去实现也不迟。”
我说：“我不，我现在就要去实现梦想。”
我固执地认为，每天有二十四小时，八小时睡觉，两小时吃饭，一小时用在路上，五小时做点自己的杂事，休息休息，其余八小时都用在上班上，如果你清醒着的最长的一整块时间都在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那该多痛苦。
于是最终，我做着一份薪水不高、福利普通、不算稳定但很喜欢的工作，我爸继续做他的民间学者。我们谁也无法说服谁，就这么一直按照各自的生命轨迹运行着。
今年，我爸正式满五十八岁了。于是退休也就成了近在眼前的事。通常，他们这类单位中高层领导退休，会用一种循序渐进的办法——先给你调个职位，名为升职读作半退休，这个职位叫“调研员”，就是不用坐班的意思，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据说你来多了别人还不乐意呢。就这样晃荡个一两年，让你适应了这种状态，实现无痛退休。正式通知出来的时候大家照例会跟你恭喜恭喜一番，因为从职称上看的确是升了一级，工资也涨了，但谁都清楚这个职位的实质和退休无异。
很多做惯了领导的人，难以接受退休前后巨大的落差感。突然间，除了家人没人再需要你了，原先对你点头哈腰的人逐渐对你视而不见，也没有踏破门槛的送礼人了（虽然对我爸来说以前也没有）。你的价值忽然不知道何处体现，也没人听任你呼风唤雨。尤其如果是从企业退休后，工资也会瞬间缩水一半多。我的朋友L的父亲就在退休后的第二年，产生了严重的不适应症状，一度有些抑郁。
所以我有些担心，不知道我爸是否会平安度过这个阶段。我妈倒是满不在乎，“你爸就盼着退休呢”。正式消息发布之前，在市政府工作的舅妈已经知道了，特地打电话来，让我们多留意他的心理动向。当时我们一家三口还在外地。我爸收到第一条恭喜短信时，放下手机，假模假样地笑一下，说：“好像也没特别高兴，不过钱钱多了是好事，我就喜欢钱。”
成为调研员之后，我爸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去上班了。他也因此变得更懒，早晨我妈叫他去晨练也不肯去，有时下午会睡上两三个小时。每天还会刷刷手机里的“大智慧”炒股软件。我有点着急，我说爸你不能这样，人懒散惯了对身体不好，要加强锻炼，而且你最近怎么不写书了呀，你之前做了一年多的田野调查的资料放在电脑里都多久啦？什么时候才去写？
他每次都跟我打哈哈。
在我又一次跟他提出规划退休生活之类的事情时，他忽然认真地跟我说：“人退休以后，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的。你老爸也还在适应。晚年的生活怎么安排，也还需要慢慢地摸索才行。”
我沉默了。我不是正在不断发给他他并不一定需要的招聘信息吗？差一点儿，我就成为那个不断地把我认为对的生活方式塞给他的人，以爱的名义。他老了，有一天他也许会需要家人的帮助。不过，在那之前，就相信他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