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年少轻狂吧。
十四岁那年学会了抽烟，学着父亲的样子，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大拇指掸烟灰。从口中吐出一圈一圈氤氲的烟雾。是陪父亲去他一个朋友家的时候，留着络腮胡子的叔叔礼貌地递来一支云烟，我竟也自然地接过了。叔叔一脸诧异，才匆忙从身上掏出打火机。
父亲一直沉默着。眼中忽明忽灭闪烁着微弱的火光，我那时候竟天真地以为，男人不都是应该抽烟的吗？
回到家父亲从柜子后面找出鸡毛掸子，在我身上抽出几条血浸的痕。那时候我记恨着他，尽管他反反复复不停地质问我，谁教你抽烟的。我也始终别过因为气愤而紧绷的脸，没有说一句话，咬着牙忍着痛，他也就停手了。
当他放下鸡毛掸子进里屋的时候，眼泪簌地流了下来。
他夹着烟坐在我面前，满脸惆怅，不时地叹着气，屋里灯光有些黯淡，父亲眼里充溢着流动的亮光。他把未抽完的那支烟摁息在茶几上，然后语重心长地说：“既然这样，我戒烟，以后你也不要再碰了。”当时我有些想笑，几十年的老烟鬼怎么可能说戒就戒。而我没想到的是，那一摁他也就，真的再没碰过了。
那时候竟不自觉想起多年以前写的一篇文章。小学时候还兴写命题作文。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我的父亲”这样空洞的题目时我觉得自己开篇的一句“我的父亲是个老烟鬼”便填满了所有的空白。文章得了优，拿回家后父亲抱我坐在他腿上，我高兴地拿出作文给他看，父亲眼中充满了期待。他接过文章看了一会后，渐渐皱起了眉头，眼中也因逐渐满溢的失望而失去了光泽。我注意到了这细微的表情，他像是思索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文章写得，不错……只是，以后不要再把这第一句话，写进去了。”他起身回了书房，我站在客厅望着他的背影难过得快要溢出了眼泪。那是一副悲凉的风景，我至今都还记得。
父亲能够写一手好书法，每次见到他泼墨挥毫行云流水时，心中便对他格外敬佩，客厅书房卧室都挂有父亲的墨迹，用银纹龙边纸装裱起来，显得格外书韵墨香。年少时父亲便一直教我写大字，只是因为不用心练习，到如今大字也写得一般。仍是记得那些时候他站在我背后，握着我的手教我执笔的样子。他说：“写墨字犹如做人一样，要挺得直，要站得稳，踏踏实实，端端正正。”这些话我也都记住了，那时候悟不出其中的深意，现在终究也明白些许了。
前年搬家的时候，我把最后一箱旧书抱出卧室，父亲在书房沉默地看着我，我不敢看他眼睛，生怕他那深邃寂寥的瞳孔牵制了我。最后他还是叹了口气，走出书房，手中握着一卷长轴。他把长轴放到我手中时我分明看到了他眼角的泪光。他嘱咐道，好好待你母亲。然后便转身回房了。他走得急促，我还来不及说珍重。我明白，他只是不愿意让我看见他伤心难过的模样而已。
母亲呵斥我不要再碰父亲的东西，我仍是偷偷藏了起来。搬过新居后，我把长轴打开来挂在卧室里，是父亲写的墨字，“业精于勤，荒于嬉”。有很长一段时间它激励着我让我挺过了人生中最为难熬的那些时光。
母亲后来也便没有再让我撤去那副墨字。甚至有时候，母亲会静静地坐在床边望着它，我不敢揣测母亲所想，只是在一旁默不作声，任由这墨香蔓延，墨香终究是墨香，只是少了些情味罢了。
父亲喜欢金庸爷爷著的书，书房里都有收藏。从《笑傲江湖》到《书剑恩仇录》，从《射雕英雄传》到《鹿鼎记》。每本父亲都责令我认真读过。现在大多是忘记了，记忆最深的仍是《射雕英雄传》，那时候一直羡慕郭靖那一身好武艺。我记得后来父亲问过我看过书后有什么领会。我说我想学的郭靖的一身武艺，父亲立马斥责我，他说：“武艺都是虚幻，踏实做人才是根本，郭靖能成就大业，也不全是武艺的功劳，男子汉大丈夫，要能顶天，能立地，言而守信，言出必行，你尽从书中读到虚幻的东西，真是没出息。”那时候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发那么大的脾气，心中受了委屈，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好埋着头，他也就作罢了。
后来算是明白了书中要旨，想起来我还像极了那愚钝的郭靖，父亲不正像那恨铁不成钢的大师傅吗。
有时候看见邻居家小孩不小心摔了跤，趴在地上便号啕大哭，大人们便冲过来，又扮鬼脸又递糖果，才止住哭声。想起自己的小时候便很少有这样的眼泪存在。小时候父亲常常说“男儿有泪不轻谈”，于是即便我不小心磕破了头，划伤了皮，他也不准我落眼泪，到后来我也就真是，很少哭过了。
父亲从来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总是摆出一副不可侵犯的威严神情，其实心底比任何人都脆弱，但父亲从不在我面前落泪，这一生中也只见过两次而已。一次是在爷爷过世的时候，那天门外刮着瑟风，灵堂里火烛摇弋，我与父亲跪在爷爷的灵位前，父亲口中小声叨念这什么，我没听清，然后他便站起来转身走开了。我偷偷回过头，父亲站在门槛外面，倚着墙壁，背影萧瑟得仿佛老了许多，我看见他的肩膀不住地颤抖，心中有些难过。我想父亲是哭了吧。
第二次是母亲将那一份沉甸甸的打印稿递给父亲的时候，父亲平静地接过，面容波澜不惊仿佛一切都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他翕了翕口，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拿起笔签了字，我总觉得那一笔一划胜似艰难，母亲接过后离开了房间，父亲揉了揉眼角，我看见他的眼泪流出来了，他对我挥挥手，说，走吧。
那时候对爱情理解贫乏，母亲只是说缘分尽了，在一起也没有必要了。于是在爱情面前，所有爱与被爱的人都成了哲学家，越来越会用深沉的禅语囚禁自己。他们说不经失爱的人不懂爱情，不经失意的人不懂人生。父亲，是吗？
一直同母亲住在城东，父亲在城西，于是很自然地难得见面了。他偶尔会打电话来问问我的学习生活，母亲刚开始只是用“还好”这样的词语来敷衍他，后来母亲也渐渐同他说起了家常，有时说到高兴之处还会有几声爽朗的笑声。我在想，是不是一定要等到分别才能露出这样幸福的笑容呢？
上一次见到他是在高考过后。那天父亲到了这边，我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沉默着像是失了魂。母亲给他沏了一杯茶，坐下来与他说道：“这孩子不知道是怎么了，平时班主任都还说他上一本线没问题，几次模拟考成绩也过得去，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考下来连三本线都没上。”父亲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气氛难过得眼中像是迷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我穿上拖鞋走去阳台。夏夜总是神秘充满奇幻仿若仙境，白昼时的燥热被晚风吹熄了骄炎，天空中是闪烁星星，那些都是抱着希望迈入疆场的战士吧。为此奋斗了那么多年在一日之间破碎得找不到骸骨，总会有胜利者，总会有失利者，人生如此而已。有些星星愈来愈明亮，有些星星愈来愈黯淡，人生也如此而已。
父亲走来与我并排着靠在栏杆上望着星空，他从兜里掏出两只烟，呷了一只在嘴里，另一只递给了我。我看着他，眉宇愈发深邃，在我心目中他永远是智者，曾经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即便是多年以候我再也见不到他，我也会无时无刻地想念着他，想念那些感人至深的话语，想念那些在我孩提时代闪烁着的遥不可及的智慧光华。
我接过烟，父亲为我点燃，我吸了一口竟呛住了喉咙，他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还真是个孩子。”我沉默着不看他。他吐了口烟圈，问我：“是不是总觉得人生像是一场游戏呢？”我转过头诧异他如此的问题。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道：“正因为觉得像是一场游戏，所以怎样走都无妨，也真是因为想是一场游戏，所以怎样走都无所谓。”
我心有所动。
懦夫！
他突然大呵一声吓得我打颤。这么多年了父亲还是父亲，无论怎样都是那片威严不可侵犯的巨大光影。那些多年以前的呵斥与教诲若潮水般涌上心头。眼泪忍不住了，我埋着头，低声说，对不起，爸爸，对不起。
我把剩下的半截烟摁息在栏杆上。
那夜母亲熬了粥，我与父亲一直聊到天亮，彼此说着自己的生活，我觉得那是很多年以前的记忆了。不真实不深刻却突如其来如此强烈。
九月份回到了学校。父亲说要像个战士一样，在人生的艰利磨练中劈斩出一条路来。
“这篇文章是高考那段时间写下的，只字未改，文笔全是别人的影子。今天突然想起来，某次高考模拟题的作文题目关于父亲，这篇文章里的这个人并不是原型，只是一个虚构的角色而已，我对我父亲的恨多过爱，所以要真是写下自己的感情，恐怕被老师骂得狗血淋头。但是，每个人心底都会有一个假想的人吧，爱人也好，亲人也罢，在我们不能拥有的时候，聊以慰藉。
——AzazelTic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