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生暮死，不饮不食，可心里饱饱的，因为那里住着你。
——题记
梁朝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了，每天吃药检查输液，接受亲戚朋友同事的探望，看他们围坐在自己床边热情攀谈，气氛好得像是在开茶话会，梁朝就觉得很烦。他希望这些闲杂人等赶快离开，他想睡觉。自打住了院，他的精神就一天不如一天，总觉得困，嗜睡，可睡着的时候又很恐慌，生怕自己就这么永远睡过去，再睁不开眼睛。
梁朝得的是阿尔茨海默病，简称早老症，也就是传说中的老年痴呆。起初他只是常常找不到家里的东西，后来演变成常常忘记自己吃过饭，所以一天能吃好几顿，同事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劝他去医院看看。这一看，便住了院，且暂时不知出院日期。
阿尔茨海默症的治愈率极低，通常患者只能任由自己的记忆和功能一天天丧失，这梁朝是知道的。所以不久的将来，他将变得很可怕，记忆障碍，失语，行动障碍，人格改变，不能自理，对于任何健康而正值壮年的人来说，这无疑是致命的打击。梁朝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险些崩溃，不过一个月的治疗下来，他也渐渐认了命，开始积极配合治疗，尽量延缓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会怎样？想开了的话，若当真到了那时，或许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梁朝一般不谢绝亲朋好友的探望，只一人除外，每当那人捧着大捧鲜花来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梁朝都会冷冷地对护士说：“护士小姐，麻烦你请他出去，我见到他后会情绪激动，倘若做出什么危及生命的事情就不好了。”
护士吓得花容失色，忙出门请来人离开，却正对上一张英俊笑脸：“没关系，我现在就走，麻烦你一定把花带给他。”
护士接过那花，竟是一束香水百合，不由不让人浮想联翩，这两个男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香水百合插进花瓶里，梁朝叹了口气，回头看看窗外，阳光有些刺眼，倒让他想起两人初见那日，也是这么风和日丽，他出差坐飞机去新加坡，而曾陌是那一航班的机长，两人在机场咖啡厅仅剩的一张桌子前遇见，聊了半个小时后便成了好友。这份友情维持了一年，在一个雨夜两人去酒吧喝得酩酊大醉时走到了尽头，转而升华为另一种情感，他们从此成为了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说定了要陪伴到老。
曾陌长年在空中飞，呆在家里的时间不多，索性从自己家收拾了个行李箱出来搬进了梁朝家，每每深夜回家总有人给他留门，这样温馨的感觉他期待很久了。
可是美好终只是一瞬的功夫，一切都在梁朝被诊断出来阿尔茨海默症后走到了终结。梁朝知道，随着自己的记忆和身体机能渐渐衰退，他最终会忘记曾陌，甚至成为他的负担，曾陌还那么年轻，不该被拖累，所以他提出了分手。
曾陌看着性情大变的梁朝不明所以，以为梁朝只是耍小孩子脾气，谁知一趟国际航班飞下来就再也找不到梁朝的影子，还是经过了多方打听才得知他住了院。曾陌去医院看他，却被拒之门外，一向骄傲的曾陌在花束里留下纸条：失忆了也没关系，你若忘记我，我便重新来追你。
看到纸条的梁朝嚎啕大哭，窗外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却没有一点温度。
当天下午，公司几个同事来探望他，都是话痨，在病房里叽叽喳喳，倒也热闹。梁朝看着他们笑闹，没注意到墙上的电视正播出着一则新闻，从新加坡飞往中国的航班在起飞半小时后坠落，事故原因不明，机组人员和乘客全部遇难。
晚上，梁朝睡得很不安稳，梦见自己漂浮在海面上，海风吹着他的头发，尽是腥咸的味道。黑夜中的大海一望无垠，总觉得周围像有鬼影，朦胧中听到有人呼唤他，熟悉的声音他如何也不会忘记，那是曾陌。
第二天醒来，梁朝便忘记了这个怪异的梦，更可怕的是，他忘记了曾陌。护士进来的时候，他正闻着百合的香气，问道：“这花儿是谁送的？”
护士眨着桃花眼：“一位帅哥，他说他叫曾陌，是你朋友吧？”
“曾陌……”梁朝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护士笑着安慰：“没关系，好好吃药接受治疗，你会想起来的。”
梁朝点点头，出神地看着百合花，总觉得心中有一小块东西遗失了，可遗失的是什么，他再不记得。
百合花开得正好，花蕊里蜷着一个黑色的小东西，感觉到了梁朝的注视，它飞了出来，竟是一只小虫，梁朝认得，它叫蜉蝣。
蜉蝣这种生物，朝生暮死，不饮不食，生无人记得，死亦无人知晓，哪里都留不下它来过的证据，就像梁朝的记忆，从此再无痕迹。
梁朝顿时对这只蜉蝣产生了一些惺惺相惜，说来也怪，这只蜉蝣被发现后就一直停在他肩头，安安静静，像是通人性的。梁朝去做检查，它跟着，梁朝吃饭，它看着，梁朝忘记了自己已吃过药，想再吃一遍时它急急飞来阻止，梁朝忽然觉得，心里那丢失的一块悄悄愈合了。
午饭过后，梁朝偷偷溜出了医院，蜉蝣趴在他的衣服上，像印上了一朵花。他叫了辆出租车，在司机问他目的地的时候却愣了愣，他是要去哪儿呢，怎么想不起来了？便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建设路25号，清水苑小区。”
他不自觉把这话重复了一遍，待反应过来，司机早已一踩油门，飞速向目的地驶去。
那个声音是谁的，为什么听起来竟会这么熟悉？梁朝回味着，总觉得有目光在注视着他，却不是司机，司机聚精会神注视着路况，对梁朝这样一个大男人不感兴趣。
不是所有人都对同性感兴趣的，除了……
梁朝想着想着，头脑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是个男人的模样，却看不清眉眼，那男人低声唤着梁朝的名字，正是先前听到的声音。
他究竟是谁？
梁朝想得头痛，司机刚好一个刹车，抵达了目的地，梁朝透过车窗看出去，是一个很眼熟的小区。他熟门熟路的来到一家住户门前，从兜里掏出钥匙，开了门。这里不是他的家，可他却有钥匙，这户的主人跟他是什么关系？
房间扑面而来的气息有些冷清，一看就是很久没人住过，衣服上的蜉蝣在这时动了动，飞了起来，引他来到客厅的大落地窗前。玻璃擦得干净，映着他的身影，他眨眨眼睛，玻璃上的人影又多出了一个，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是个挺英俊的男人，正对着他微笑。
“我说过了，失忆了也没关系，你若忘记我，我便重新来追你，”男人道：“我是曾陌，职业是飞行员，和你第一次相识是在机场的咖啡厅，你坐我开的飞机飞往新加坡，在机场等人来接。那天的咖啡厅人很多，只剩下了一张桌子，我问你是否介意拼桌，你笑着说不介意，然后我们就成了朋友。”
梁朝皱眉想了想，似乎记忆里是有个咖啡厅，对面坐着个男人，浅浅的轮廓，好像正是这个男人的模样。梁朝扭头，想再将曾陌看清些，却突然发现身旁没有人，而曾陌的影子却依然清晰印刻在玻璃中，他像是见了鬼。
“你在哪儿？”梁朝问。
玻璃上的曾陌苦笑了笑，指了指蜉蝣：“我一直在你身边。”
梁朝看看蜉蝣，再看看玻璃中的曾陌，觉得头很痛，有一些零碎画面闪现，都和这个屋子有关。一瞬间，他突然想起来了，这里的每一个家具每一块地砖都曾经留下过他的痕迹，他曾经和这屋子的主人以很亲密的关系相处，便是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之后被曾陌告白，亦是在这间屋子里。因为阿尔茨海默病，那么多重要的记忆险些被他遗弃，幸好曾陌帮他捡了回来。
梁朝在落地窗前坐了下来，抚摸着那上面的影子，问：“你到底在哪儿呢，为什么我只能看见你的影子？”
曾陌笑而不语，只低声向他诉说着他们的往事，点点滴滴，一字不漏，夕阳的余晖照在他们的身上，暖意融融，仿佛就能这样一直下去直到永远。
可天总有黑下来的那一刻，当屋子里归于黑暗，梁朝早已累得沉沉睡去，只那只蜉蝣还停靠在他的肩膀上，安安静静注视着他。
“梁朝，不要怕，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记忆，永远陪着你。”
声音从蜉蝣的身体里穿出来，传到梁朝的耳朵里，睡梦中的他皱了皱眉，很是安心。
梁朝第二天醒来时，肩膀上的蜉蝣已成了尸体。蜉蝣朝生暮死，自然活不过第二天天明。梁朝将它埋在了曾陌家的花盆里，又回了医院，例行检查之后，医生笑着恭喜他：“梁先生，您的病情正在好转，照这个趋势，相信有痊愈的可能。”
梁朝喜出望外，头一件想到的事情便是给曾陌打电话，却显示对方已关机。他无聊地躺在病床上看电视，遥控器换到新闻频道，主播正报道着两条新闻。一条是之前失事的新加坡飞往中国的客机黑匣子已找到，机组人员全部遇难，并随新闻附上了照片，照片上的机长英俊有型，名字叫做曾陌。只是可惜，所有遇难人员的尸体里，独独他的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像是被烧成了灰烬。
另一条新闻则同样与这架客机有关，客机失事当天，有成群不知从哪里来的蜉蝣从失事地点飞过，盘旋不去，一日之后，只剩它们的尸体附着在飞机上，密密麻麻，像是给客机织了一层保护网。
梁朝愣愣地看着电视上的画面，曾陌的脸和蜉蝣的尸体交织在一起，让他想起昨天在曾陌家度过的片刻时光，没想到竟是和曾陌最后的告别。
梁朝不知道，就在飞机失事的那一刻，大火燃烧干净曾陌的身体，却从灰烬中生出无数飞虫，蜉蝣过境，是曾陌残留的念想，完成他未了的心愿。
由曾陌心口化成的蜉蝣，最终来到梁朝身边，为他找回记忆，灵魂却留在了他的身体里，永远陪伴。
化身为蜉蝣的曾陌说，朝生暮死，不饮不食，可心里饱饱的，因为那里住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