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这件衣裳，你将是最美的新娘。
——题记
锦绣路138号，无题。
“无题”是一家老字号制衣铺子，只为女子制作旗袍。老板娘四十来岁，远近闻名的美人儿，柳叶眉，丹凤眼，烫得一头大波浪，一年四季只穿自己做的旗袍，举手投足间都是旧上海纸醉金迷的气息。
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无题”，能在那个****年代中活下来的老人家，有些当年也曾家境殷实。大户人家，吃穿用度自然是要最好的，衣裳一定量身定制，小姐们但凡要做旗袍，是一定要来“无题”的。
当时“无题”的老板还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男人，都说他手艺好，模样也俊，不比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差。小姐们来做旗袍，没少偷偷瞄他，春心萌动。
城市免不了战火，这地方的老字号有不少都在战火中颓败了下来，唯这家制衣铺子顽强存活，经过几代掌柜的手，让老手艺万古流芳。
“无题”现在的老板娘叫庄梦，人称旗袍娘子。她从爷爷手上接过铺子，如今刚好二十五年。这二十五年里，“无题”除了有过一次罕见的歇业外，无论过年过节，照常营业，风雨无阻。有时夜深了过来，便是打了烊，倘若你的旗袍要得急，庄梦也会从床上下来给你量体裁衣，绝不耽误你的事情。这也是让人们称赞的，都说老字号有信誉，衣裳只要交到庄梦手里，放一百个心。
丁夏准备今年五月份结婚，听闺蜜说“无题”裁缝铺做出来的旗袍手艺一流，所以打算也去做一身，婚礼上当敬酒服。
丁夏邀了闺蜜做参谋，两人在周末一起结伴去了锦绣路138号。这条路在最老的城区，周围的建筑也都有百年历史，一砖一瓦都有时代变迁的厚重味道。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多几世同堂，日子过得悠闲，却能在每日街坊邻居照面时的寒暄中感觉到几分人情的味道，这是在车水马龙的新城区所不能看见的。
锦绣路128号的门面不大，三四个人站着便显得拥挤了。店里的桌子上堆满了各式布料，都是让顾客挑选的，墙上则挂满了新做好的旗袍，一件件招摇着，看着就鲜活。
庄梦正坐在角落里嗑瓜子，腿上摊了本古书，她看得津津有味。
丁夏在店里看不到缝纫机，悄声问闺蜜：“这里当真能做旗袍？”
“那是自然，我只为人做称心如意的旗袍，你提出的要求，我都能满足。”一声媚音传来，让丁夏听得骨头都酥了。回头看时，庄梦不知何时已站起了身，手里拈着那本古书，身姿窈窕：“这位小姐是来做旗袍的？”
丁夏刚点了点头，闺蜜已拉着她上前寒暄：“庄姐，还记得我吗，我的旗袍就是在你家做的。”
“记得，”庄梦微笑：“那件旗袍叫做桃夭。你喜欢桃花，全手工刺绣，花了我一个月的时间。”
闺蜜大赞：“老板娘记性真好！我穿着那件旗袍去上班，回头率不要太高哦！”
“我做的每一件旗袍都记得，可能你们不信，旗袍也是有灵魂的。被你挑中的旗袍，一定与你的灵魂最相匹配。”庄梦的手有意无意扫过她身上旗袍的花纹，手工刺绣的蝴蝶仿佛忽然间有了生命力，振翅欲飞。
“这位小姐贵姓？想做什么样的旗袍？”庄梦问向丁夏。
“叫我丁夏就好了，我五月份要结婚了，想做件旗袍敬酒时穿。”
庄梦思忖着，挑了几块料子出来：“这几样颜色不错，喜庆又不艳俗，最适合这样的好日子。”
丁夏看了看，微微皱了眉。
“不喜欢？”庄梦摊开了手：“那丁小姐自己来选。”
丁夏和闺蜜在成堆的布料中扒了半天，仍是没有选到称心如意的料子，闺蜜笑丁夏眼光太高，庄梦却突然说：“不是丁小姐眼光高，而是因为她太明白自己需要什么。丁小姐，我私藏了一块料子，拿出来给你瞧瞧？”
她去了里屋拿了块料子出来，藕荷色，素净，却很得丁夏的心。
庄梦给丁夏量了尺寸，与她约定了三天后见面，到那时，庄梦会将旗袍的设计图纸拿给她看，倘若她没有意见，便开始缝制了。
离开“无题”，丁夏和闺蜜又逛了会儿街，回家时天色已晚。丁夏住的小区很大，偏偏她的家又是在小区最里面，所以步行过去要近十五分钟。这几天小区的路灯坏了很多，一直没见物业来修，丁夏举着手机照明，一路上走得胆战心惊。
小区的绿化很好，仿古园林，花草树木造型各异，白天看着养眼，晚上无光时便显得可怖，一个个张牙舞爪，似妖怪。
丁夏忽然觉得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
“谁？”她警觉回头，手机的光源晃了晃，没看见有人。
她狐疑转身，步子走得快了些，身后又再次响起脚步声，与她的步调一致，紧紧跟随着。
直觉是有人跟踪，可每每回头，却不见人的痕迹，像是活见了鬼。丁夏害怕，忙给未婚夫打电话。
岂料，号码还未拨出去，她却生生被人从后面抱住，沁骨的寒意传来，身心俱寒。
她第一反应是喊“救命”，嘴巴却被捂住，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别喊，是我！”
宋青？
果然，丁夏回头便看见宋青的脸，与最后一次见面相比颓废了不少。丁夏挣扎了挣扎：“你放开我！”
“你不跑，我就放开！”
丁夏冷笑：“所以说你不成熟，都分手了还是这副样子，死性不改。”
宋青闻言，放开了她：“我改，我都改，我们不吵了，和好吧，好不好？”
丁夏朝后退了两步：“不可能了，我要结婚了。”
“结婚？和他吗？他除了能给你钱还能给你什么？”
丁夏忽然就笑了：“还记得我最喜欢的句子吗？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爱。如果没有爱，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两者都没有，我还有健康。你给不了我的，他能给，虽然不是爱，钱也是好的[1]。”
“可是我能给你爱！”
“你如果从前这样说，我还会信，可现在，不信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这一次，宋青没有死缠烂打。丁夏走过拐角，终于忍不住回头，却已不见了宋青的身影。
果然放弃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好聚好散。她虽然至今心中一直没有放下宋青，可她明白宋青不是那个能给她幸福的人。既然已经知道结局的不幸，不如趁早鸣金收兵。
或许庄梦说对了，她太明白自己需要什么，所以做出的选择果断决绝。
那家旗袍店的老板娘有一双毒辣的眼睛，看得见人的灵魂。
再临“无题”，庄梦已将旗袍的样式绘出，数不清多少只蝴蝶在旗袍上飞舞，庄梦说这件旗袍的名字就叫“梦蝶”。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庄姐喜欢李商隐？”
“我们庄家出来的裁缝都喜欢李商隐。论写情，没人写得过他。可论做衣裳，却没人比得过我们。因为我们绣下的一针一线里，都是情。”
“所以你说旗袍也是有魂灵的，那该是裁缝们的心意吧？”
“姑且可以这么理解，”庄梦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古书：“丁小姐，这款‘梦蝶’可还合你的心意？”
“很不错，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看成品了，它一定很美。”
“丁小姐穿上它后，会更美。”庄梦轻轻摩挲着藕荷色的布料：“这块料子等了你很久了……”
她语声轻柔，似是自言自语，目光里流淌出绵绵深情，仿佛面前站着的，是她的爱人。
丁夏觉得此时的庄梦，妩媚如尤物。
因为太过喜欢，她央庄梦复制了一张设计图给她回了家，晚上本想再好好欣赏，却在从包里拿图纸的时候连带着抽出了一把钥匙，一把系着粉色蝴蝶结的钥匙。
丁夏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一把钥匙，还以为是未婚夫送她的惊喜，打电话过去，未婚夫也不明所以。
丁夏将钥匙扔回了包包，打算顺其自然，等想起来再说。
她躺在床上对着设计图目不转睛瞧着，不知不觉便睡着了，被子也没盖，春寒料峭，她发了烧。
接下来的时日，她的低烧持续，浑身无力躺在家里，整个人浑浑噩噩，怪梦连连。
她梦见自己游走在午夜的街道上，手中握着那把来历不明的钥匙。钥匙很凉，凉到她身上也没了一丝温度。她穿着新做好的旗袍，就是那件“梦蝶”，旗袍勾勒出她曼妙的曲线，举手投足间自成风韵。
那些蝴蝶在她衣上生长，簇拥着她前行，直到站在一扇冰凉的铁门前，她用那把钥匙打开了门。
梦境总在此刻戛然而止。
丁夏始终不知道大门后面隐藏着什么，虽然好奇，可无能为力。
就在丁夏烧退的那一天，庄梦打来了电话，说是旗袍做好了，让她去试试。
电话在晚上八点打来，丁夏立即赶了过去，待到了锦绣路138号，已是九点的光景，夜要开始渐深了。
那件旗袍铺展在她的眼前，她嗅得一室盛夏的气息，蝴蝶围着她飞舞，处处眼花缭乱。不过一件衣裳，却像活了一般。
她换上旗袍，盘起发髻，对镜端详，那镜中窈窕含笑的女子，竟然是自己吗？
庄梦忽然自镜中现身，红唇上漾起笑意：“看看你，多美，你和这件衣裳的灵魂很是契合。相信我，你将是最美的新娘。”
最美的新娘？谁的新娘？
“知道吗，我也给自己做过一身‘梦蝶’，就用得这块料子，你我还真是有缘。”庄梦有些感慨。
“也是敬酒服？”
“不，是嫁衣。”庄梦叹了口气：“只可惜，我穿着这身嫁衣，却没有等到该等的那个人。这一针一线绣上的情，他不想要了。听起来很惨，是不是？”
丁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轻轻摇了摇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庄梦拍了拍丁夏的肩：“好姑娘，你该回去了，他在等你。”
她笑着将丁夏送了出去，关上了“无题”的门。
他是谁？等我的人是谁？丁夏缓缓走在老城区饱经风霜的路上，却始终想不起来该见的那个人是谁。
就如同梦境中一般，她的身影被昏暗的路灯拉得修长。不用去想目的地，她的双腿已引着她前行，去往该去之地。
她站在那扇铁门的面前，手里握着系了粉色蝴蝶结的钥匙。
她用钥匙开了门，这一次，她的好奇终于如愿以偿。
她看到了无数的自己，一颦一笑被人偷偷捕捉，在方寸的相纸上留下永恒。从青葱年岁到芳华正好，她的岁月从不曾流失。
可以看出相片大部分是偷拍，却将她最美好的瞬间捕捉，能做到的，只有这些年来与她最亲近的人——宋青。
“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爱。如果没有爱，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两者都没有，我还有健康[2]……”她喃喃自语，倾身在屋子里旋转，如蝴蝶，穿梭在相片里，穿梭在她的笑容里。
其实在她心里，爱情那么重要，无可替代。
她放不下宋青，哪怕这身结婚时要穿的旗袍也是按照他的喜好来选的料子，她原以为可以将宋青抛得彻底，却不想他们的爱情早已在心里生长成参天大树，要想拔除，势必千疮百孔。
既然放不下，那便将它小心呵护，因为这一屋子满满的都是宋青给她的爱。
她迫不及待要去寻宋青，拨通了他的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女声，是宋青的母亲。她说宋青出了车祸，已经昏迷了一个月了，至今未醒。
丁夏瞬间呆住，既然昏迷了一个月，那半月前她在小区里见到的宋青是谁？他从背后抱住她，身子那么凉，那么凉……
身后忽然传来了笑声，轻柔似春风，拂过她的身体，却让她彻底冻结。
缓缓回头，庄梦正斜斜倚着铁门，一头大波浪，纸醉金迷。
“喜宝还说过一句话，当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可以为她做一切事，只要她存在，他便欢欣[3]。宋青出车祸时正赶着去找你，只为了给你这把钥匙，以及他所有的爱。其实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来他为了让你欢欣做了许多，不是么？”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丁夏害怕得后退了几步：“你究竟是谁？”
“我只是一个裁缝，做衣为生。”庄梦笑道：“我做的每一件衣裳都有魂灵，能看见你的心。你从来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只不过这世界物欲横流，能让人渐渐忘了本心。看啊，你穿着这身旗袍真美，又是从前的你了。”
庄梦笑着离开：“去找他吧，他在等你。”
深沉午夜，这座城的人看不见，有窈窕女子奔跑于寂静的街道上，为赴情人一面之约，她一身旗袍华丽，蝴蝶飞扬。
五月，人间好时节，丁夏和宋青喜结连理，敬酒服是一身旗袍，据说出自老字号名家之手，全手工刺绣，吸引了无数爱美女孩子的目光。
有人慕名去了锦绣路138号，看见店中坐着的女子披着一身金灿阳光，手中捏着一卷古书，嘴上悠闲磕着瓜子。她烫的一头大波浪，有旧上海纸醉金迷的气息。
她为你量尺寸的时候，动作优雅，偶尔手指碰到你的皮肤，便像盛夏骄阳里舔了一口冰激凌，那么凉，那么凉。
不知你有没有仔细看过，沐浴着阳光的她，从来没有影子。
她一年四季只穿旗袍，最喜欢的那一身藕荷色，绣了满身蝴蝶，是她亲手为自己做的嫁衣，只可惜，没来得及让爱人看见。
锦绣路138号全年无休，只有一年例外，关门了几天，待到再开门时，庄梦的身体就已经那么凉了。
关门的那几日，她穿着为自己做的嫁衣，要去挽回爱人的心。她在约好的地点等了那人一天，可那人没有赴约，也再没出现过。
那一日下了倾盆大雨，她失魂落魄，于河堤边漫无目的游走，最终失足落水，身体沉入很深的河底，再没人发现。
自那之后，她的美丽得以永生。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知道为什么庄梦做出来的衣裳都有魂灵吗？那是因为她绣下的一针一线里，都是情。情之一字，百味杂陈，她都懂。
你想求得爱情圆满吗？去锦绣路138号吧，那儿的老板娘能为你做出称心如意的衣裳，穿上它，你将是最美的新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