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乱哄哄的，但有些地方又很讲秩序，怪不得人们分出了“文号”和“武号”。
（等一等，你这样说我们就不明白了，什么叫文号，什么又是武号呢？真让人听得一头雾水。）
是的，你一定要注意世界上的可以划分开的这两种东西。里面大有内涵，里面的学问可大了。
（等一等，号，这名字可真老旧……文，武，文与武，哦，我有点明白了，不就是文与武吗？）
是的，文是学习知识文化，武是练就拳脚，不过，我这里所说的文号和武号，可不只这些……里面，可以说是，非常深奥的道理。
（文还有什么？）
文也包括讲求道理，讲求秩序，思想的精华，对情感的深入的探索和尊重，不断地反省，总结，克制，提升……
（这么复杂？那武呢？）
武嘛，当然也包括很多，但总体来说，归根到底来说，是人活着的本能……
（本能？低级本能？）
你可以说它低级，但，它也是最根本的，不仅对于一个人，还对于整个社会，如果整个社会都活在惶恐当中，为最基本的生活衣食物质而疯抢，人人内心疯狂、紊乱而失控，极简而冷酷，整个社会就会被这种恐惧所俘虏——而不是真的衣食匮乏所俘虏，整个社会就会变成另一副样子……
（你是说文是文明，武是野蛮？）
但武是文的根本和引领，而非相反。文，是为了顺导武，不要让本能受盲目的驱使，被误导到绝境……我们活着，有时候真理就是最基本的东西，它引导我们真正的方向，而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虚无缥缈的东西，是梦吗？）
梦也来自现实。
（对于一个人，他应该文武双全吗？）
是的，他应该。
（那么他的文，应该是什么？）
他文应该饱读古今中外的经书，那里面全是做人和建设社会的根本的深刻的道理。他应该学会清明地观察，独立地思考，虚心学习，谨慎地表达自己，也学会反思自己的内心和情感……
（他的武呢？）
他可以学习一门技术，会开汽车，驾驶飞机，足球戏剧，无所不通，他的本能是开放灵活的，他跟外部的生活融为一体，哈！关键是，他能够独立地判断和应对事物，能够谋断，与他们展开合作或对垒，长袖善舞应付自如……
（你说的可真是好听。）
然而社会也有社会的文武双全。
（社会的文武双全？）
是的。一个社会，要有博大的文明，精深的思想传统，精神上的根基，合理的结构秩序，乃至良好的民族性格和可贵的民风，卓越的能够引领民族的伟大的作品、成果和伟大的人物。以上是文。但是，一个社会，归根结底，还要处于一个良好的态势上，既朝气蓬勃，又方向合理，灵活而能够不断修改自身和调整，这个当下的自然的势态，是武，而无数民众和社会心理万箭齐待发的势态，是滔滔而去不去不返的潮流。
（社会哪有你说的这么好呢？社会——唉！）
是的，如果发生灾难，文是虚假的精神欺骗，武是野蛮、盲目的力量，只制造灾难。
（是文决定武呢，还是武决定文呢？）
应该是武在决定文，社会发展势态在决定文化的更新和反思的走向。但，没有文的领导，武必然是盲目和野蛮的，所以，人类的发展既要有力量，又要冷静又耐心，不能听从极简的急功近利的忽悠。
（是文更好还是武更好呢？换句坏说，是武更坏一点还是文更坏一点呢？）
无论建设立还是破坏力，都是武更直接强硬，而文的作用更持久、深远。
（唉，你要讲什么故事呢？这些道理一定太沉重了……）
哦，对了，我忘了先告诉你们，我讲的是另一个星球上的故事，它的名字叫呼啦星，这个星球上有两个服务站，一个叫文号，一个叫武号。
是的，呼啦星上的人们也跟你们一样，说这两个名字是不是太土气了一点啊？但又有人说，这样古老的名字其实一点不土，因为里面的意思其实是你们直到现在也没完全被懂得……最后，解决的方案是，有人把文号和武号的名字转变成了英文thinking（文号）和葡萄牙文atua??o（acting）（武号），或者意大利文letteratura（literature）（文号）与阿拉伯文????（scene）（武号），瞧，这样问题就解决了。耶！
（【听众的眼睛开始瞪大了，他们安静下来，悄悄地说：】原来现在才书归正传。）
话说呼啦星上的文号里密密麻麻地挤了好几排的人，他们个个都在案前埋首附耳，冥思苦想着；而隔壁的武号里却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但是，呼啦星上的人们说，实际上文号也就那么一小撮人罢了，屋子里面那一排排的桌椅是呼啦星上所有的人多么羡慕的座位啊！而武号呢，其实遍布天下，根本就不需要那块招牌和那栋小房子。那长年空荡荡的房间好像在时刻暗示着外面世界的无法预测的繁杂和纷乱。
文号总是习惯把房门安静地关上。因为典籍和经卷在日复一日地越累越多，这几排人手已经埋头自顾不暇了。他们害怕外界的哪怕一丁点的吵嚷的干扰。他们一听到那吵嚷，就会头晕目眩，连续呕吐，因为，历经几千年的呼啦星历史的发展，那吵嚷里面的根本门道，争抢，拥挤，荒凉，阴谋，隔膜，伪装，分寸，尺度，变态的耐性，出奇的破坏，强大的盲目，和无休止的冲动与救赎的交替，都是丝毫没有改变的。
一个老学者——其实并没多大年纪，但其端庄沉稳给人老态龙钟的感觉——他穿戴优雅地坐在书房里，不停地写着，写着。外面的人可真是不明白，他究竟在写什么呢？他衣服下面的身体有点干瘪，但因为气度不凡，他即使穿休闲装，也显得衣冠楚楚。他已经不太明白他翻弄了几十年的书本里的意思了。那是因为他已经太明白了。他只是习惯性地再翻弄一下它们，涂改下教案，写出由一本书解释另一本书的文字。
外面的世界，在他的止水般的心中仍然是安静如止水的。然而外面的世界，认为他是一个根本不懂得他们的怪物，就像他们自己是怪物一样。而他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那么不堪，为什么这样看他，却还生机勃勃。
他的一个学生，十分消瘦，面色和蔼，戴着眼镜，但是他不想走他的老师的人生途径。
实际上，他是一个天才。我是说，他不仅写有厚厚的几大部书为一流行全球的理论的创始人，还是一位军事和经济上的绝代天才。
此时社会上发起了革命。在稍微有一部分民众出现造反的势头的时候，他就开始煽风点火，力卷乾坤。首先，他神勇过人，单枪匹马，走进皇家卫戍部队司令部，他已经从心理上完全掌握了这支重要的武装的一呼一吸，一喜一怒，一颦一笑，他成功地策反了这支装备精良的精锐部队。然后，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为革命召集了上百万大军，叫整个革命委员会的军事指挥部里井井有条，他的唯一的上级——一个负责在各地演讲和举行暗杀小暴动多年的国际革命领袖——不得不连续嗫嚅着说，“有谁能像他这样？”至于他的那位躲藏在书斋里的颇注重着装仪表和发型的老师，只能坐在家里不满地嘟囔说，他怎么可以这样（指推翻了呼啦星的皇帝）？实际上，这个老头也有点嫉妒他那过于不可思议、远远超出他的理解的学生。
话说这个被叫作书生的军事革命天才，在整顿好整支大军之后，就跳下战壕，跟几个士兵战友一起并肩作战起来。人们终于明白了，在他的血管里，流淌着古希腊英勇而浪漫的鲜血，他宛如神助，是个天才。
革命胜利了。战时的经济政策宣告结束。这时党内出现了两派意见、两股势力。这时他的主张又显得看上去有点偏向于小商人而违背了民众似的。于是，在一些人的挑唆下，号称纯粹革命的民粹派开始闹不满了。但是，经济确实复苏得很快，民众的过冬饥荒解决了，这一次，他显露出了他的经济才华。
而党内的另一个威信略低于他的革命领袖，大胡子——就只是能打仗罢了，当然，人们此时还没有发现这个大胡子的另一个本事——已经在内心深处打起了新的算盘。大胡子的内心，就更这个世界上的一部分最贪婪的人一样，非常简单，但也非常执拗，就是要自己得到权力、地位、金钱这实打实的一切，而且这种想法丝毫不能改动。丝毫不能改动，是这类人特有的心理构造。
且让我们再回到天才的身上。最高革命领袖去世后，这个书生军事天才被推举为呼啦星球上的最高领导人的继承人。根据他的功勋、威望和才干和为人，革命元老们都支持他。天才也没太把这事当回事，因为推翻了他和无数民众最痛恨的皇帝，建立起新的国家后，他以为革命成功了，事情就结束了。下面就是好好建设国家了，这可是个急不得的要稳健的事情，反正该怎么办，他的内心里基本有数，他会让同志们和国民们看好的，他暗暗地还颇为得意。但是，这个时候，大胡子利用民众对新经济政策的不满情绪，在全国各地发动了对新领袖的攻击。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殊死斗争的开始。要比推翻皇帝的那场残酷得多。这是横跨N个星球纪年的呼啦星球灾难的开始，要知道，日后，除了书生军事天才将被悲惨地杀害，无数的人还将饱受不公正的迫害从此流离失所。
因为大胡子搅合起了这个国家最无知而有莽力的人，最多数的人。在大胡子那一旦产生私人欲望就再也不能改动的黑暗的心底，深知多数民众实际上是怎样的傻瓜，是什么东西，会多么听命于自己最擅长的对他们的鼓动和牵引，然后，这股强大的破坏力一旦听命于他，那么他就……他暗暗地谋划着野心的计划，那么，民众究竟是怎么开始支持大胡子并同意他迫害革命天才的呢？
这个心理过程只要通过细致地阅读一个残疾和失明的模范士兵所写的革命自传小说就可以知道了。这个士兵，是个非常心地纯良的青年，他追求正义又积极向上年，他冲破悲惨而残酷的命运（贫困而父亲是个无赖的家庭）的阻力，拒绝享乐、萎靡和堕落，力争为革命多做贡献，且战斗无比英勇，直到身体完全垮掉；但是，他这样的人，脑袋过于直接，在复杂的社会历史斗争情势下，是最容易被欺骗的。大胡子就欺骗了无数的像这个士兵一样简单的或者比这个士兵要天性污浊许多的民众。
这个大胡子虽然没有被大家叫作天才，但是他有一副过人的本事，只不过民众们没太看得上他的这副本事，也就低估了他的能量，无疑中对他的作恶也就形成了一层不引人注目的保护。他的这个本事就是，他对于身边的人对于他是有利还是有害，有着一股超乎常人的敏感和警觉。利与害的表现都是多方面的立体纤长根本的，也就是武的范畴的事情。这里面不是道理可以说得通的。但对他而言的利害的根本，也就在于他能否掌握住权力，掌握住统治整个星球的最高权力，掌握住可以决定呼啦星上的每一个臣民生杀予夺的强大的权力。这是他的灵魂。不像那个革命天才，他要的是革命的成功，球星的繁荣，他追求的是处理事情的道理，就像眼下呼啦星是否要推行新经济政策的问题，还有未来是走民粹发展道路还是欧化的问题，等等。总之，革命成功之后，他真的以为事情结束了，他摇身一变，他变得太文了——这时我们应该想起他本来就是书生。
此时，天才看到自己受到大胡子的排挤，和一部分民众的反对，他没有采取身边少数人要他立刻借助现在还持有的军事权力马上除掉大胡子的建议，他想何必那样呢，那样国家就乱了，革命已经成功了，如果一时得不到理解，自己可以暂时退避，他想。
他被大胡子轻而易举地就解除了职权。手中的武装兵力。最后，他必须采取流亡了。
革命已经成功了，他想到的是星球的未来。他没太去想大胡子。他是一个犹太人，大胡子是格鲁吉亚少数民族。
大胡子的那个过人的禀赋，也就是深刻地看到身边的人对他自己是有利还是有害的这一点，的确是过人的，天才是他占有国家最大的障碍，他在民众中威望如此之高，才华如此之强，他怎么可以允许他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呢？构成他的思想和决策的大脑实际上就只有那么一点点空间，而天才读遍了全球最英明的政治经济思想文化书籍，已经把对世界的未来的规划成竹在胸，却忽略了人性中普遍存在的这最简单低级的一点，长在大胡子身上的这一点。后者的这个从他的杀猪屠夫的父亲身上继承的禀赋，可以叫他清楚地判断出他的三任老婆，都不是真爱他本人的，他在给她们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的同时想得出办法折磨她们，叫她们三个都接连开枪自杀了。
在呼啦星的那个时代，民众中具有大胡子这种过人禀赋的其实不乏其人，但是只有大胡子占据了星球这么高的位置，所以这里我们也只能兴奋地只演绎他一个人了。
话说天才在被判处政治流亡之后，曾经支持过他的无数的专家、学者、有志之士，甚至包括那位在书斋里安安静静的老先生，天才的导师，都遭到了牵连。从不闹事的老先生可真是后悔自己有过这么一个学生，也后悔自己曾经还想沾他一点光的想法，现在呢，光是一点没沾到，吃瓜涝都来不及呢。这时候，没有任何神圣的经典能够出来解除他的哪怕一丁点的痛苦。大胡子的残暴远远超过从前的皇帝。血海在呼啦星染成了一片。而天才在放逐的路上来到了南美洲，住到了一个负责接待他的、政治上是他的忠诚信徒和粉丝的画家朋友的家里，但，不知怎搞的，居然跟画家朋友的画家老婆搞到了一起。那个女人是个瘸子，但却是相当的不俗和迷人，可是搞到了一起毕竟是搞到了一起，革命天才对不住朋友只能启程另觅他乡了。他在颠沛流离的途中被大胡子派来的秘密杀手残酷地暗杀了。
后来，话说事情过后很多年，当呼啦星的大胡子独裁者被他的第四任老婆杀死在卧室的床上后，已经老态不堪的老导师被释放了出来，之后，回首往事总结教训，他只是说了一句话：他（指天才学生），虽然文武双全，但他实在是太不小心了。
是的，天才往往做的了摇旗呐喊、呼风唤雨、兴邦治国的大事，但在最基本的事情是行，比如说小心，却太欠缺了。小心也是一种能力，天才能往往欠缺，而小心就依仗这个。
但是当天才的烟花冲上天空、要投入天空的怀抱时，过于小心岂不是大煞风景的事？
于是屠夫就钻了这个空子。
许多人又开始怀疑，那个武的世界（atua??o， acting； ????， scene），实际上仍是属于大胡子那样的人的。毕竟，凡夫俗子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的多数。
1999年我气若游丝、身如浮萍，漂浮到呼啦星的入口处的一座岛屿上时，我可真的是虚弱无能、不堪一击。我身无分文，没有一技之长，也不太会往人群里扎堆，搅水，也没有什么朋友和资助人，也不知道继续再做个文号里的优等生又有什么意义……于是，我长啸一声，好像就要瘫痪了。
无数马达在轰隆隆地响，但只有我这台，不巧断电了，或者已经瘫痪了。时间和空间不再等待着新的指令，历史停滞了，现场变得不真实和毫无意义，现实不再是不证自明的了。
在那片形而上的云朵之下，我必须深入文号（thinking， letteratura）和武号（atua??o， ???），去摸清里面的路数和道理。
是那个绝对的理念，决定我此番航行的途径路线和时间呢，还是后者决定前者？
这个问题很致命。世纪的风帆摇动着星球的航标，尼采说，上帝死了。
然后，尼采也死了。
我们自己向死而生、以死为进吧。
前进，前进，人民开始寻找力量、力量，力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力量，同时，人们也患上了一种渴望获得永久宁静的病，或者失眠症，焦虑症，等一些现代意味的病。
据一个心理大师说，一个人一边匆忙赶路一边照镜子，就会发疯……我试图通过管理学、智谋学、经权学、心理学这些知识，设置沙盘，计算机软件，来重新推翻托洛茨基和大胡子的胜败棋局。我所要研究的课题，是托洛茨基为什么会败给斯大林的纯属个人掐架的狠问题。我的研究目标是，托洛茨基怎样才能不败给那个大老粗。至于我的研究经费，是应该在文号里申请，还是在武号里上报呢，这是个问题。
以上就算是一个文需要武的故事，下面就让我来讲述另一个故事。
有一个老人，马上就要死去了。
这是一个哀伤的时刻。我们人无法逃过的。他也是到了年岁。
他是一个企业家，不过他掌管的是一个国有企业，所以也算不上企业家，那么他的职业就是一个当官的吧，已经退休多年了。
死亡只是时间的表针，而改变不了别的什么。生命的频率才是永恒的。这个老人虽然临近病危，十分虚弱，但还是他本人。退休前，他是当地最大的一家国有企业的一把手，他32岁就担任了本市商业局的局长，40岁开始监管企业，几经政治上的沉浮起落，最后着手治理好了这个频临破产的公司，他照顾患病瘫痪的妻子二十五年，直到对方去世，他还一人承担起赡养老母的责任，没让其他兄弟姐妹们出过力、担过心。他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早在几十年前，他就已经只习惯于飞扬跋扈地说话了。用兄弟姐妹所有人的话来说，他的脾气，是因为当官当得太久了。但是，据他的一个亲戚说，他的模样不像他的父母，而更像他的一个在日伪时期当过汉奸警察局长的大伯。这个大伯是个吃喝嫖赌娶过三房太太的混子，跟他家的门风完全不同。
他没有子女（因为妻子不孕），所以他退休后主要靠雇佣了一个经由以前受他恩惠的下属情妇介绍过来的小保姆支撑门面，这个保姆被称作家庭护士，这是干部们的惯例。小保姆比他小三十岁，管他叫哥。
他的兄弟姊妹跟他都逐渐疏远了。他一辈子已经习惯了大包大揽，气势压人，他们既受他恩惠，又对他心存不满。
他的最小的妹妹，跟他有解不开的心结。他妹妹早年婚恋不顺，跌跌撞撞，一直依附于他，现在，她离了婚，他丧了偶，他们都没有子女，所以这个妹妹又开始回到这个能人兄长的身旁，把他当支柱和靠山了。
小妹妹是个退休的大学理科教授，哥哥是个退休的国企领导，他们的心都自大、僵硬而空洞。
但是，因为小保姆，还有早年的许多恩怨和心结，鳏寡兄妹的相处并不愉快。
他有另外一个为人比较老实的大妹妹，已经一生听命于他，他本来打算让这个妹妹的女儿也听命于他，大学选择医学专业，毕业后回到老家照顾他和他的多病的老婆，可以这个外甥女很反感舅舅的想法，念大学选择了个没用的哲学的专业，并且从此就离家万里叫他再也难以控制和指望了。这个外甥女叫秋荷。
秋荷多年以后回到老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他去医院看病。保姆和介绍保姆的前情妇，还有一帮围在他身边打麻将的人，是想不起带他去做看病这样并不体现排场的事情的。他的兄弟向他炫耀自己发了大财，孩子也出国发了大财，而且那态度不是分享，完全是耀武扬武地挑战，说明风水轮流转，现在到了晚年，兄弟中占上风的是自己了。这让他一下子愤怒地病倒了。他的愤怒是带着委屈的。
当时他的大妹妹和秋荷打电话劝过他出去旅行，可以到秋荷那里去居住一段。但是他倨傲地拒绝了。他必须维持对于他们的一贯的倨傲，因为他们家和成人后的秋荷始终都没有什么钱。她们自然不自然地就要低他一等。
现在，他错过了那出去该换心情的时机，很快就在家里患病了，此时查出疾病，医生宣判他还有半年。
他望着坐在对面的秋荷，偏偏是她，多年没什么联系，一回来就给他带来了噩讯。是的，如果不去医院，病倒是查不出来了。他突然对她感到有点不舒服。实际上，自从她长大了一点，他就从来都不会再对她感到舒服。这个外甥女一上门，他就兴奋不已，滔滔不绝地大谈古今中外的文学历史，他平生的周游见闻，目的只在说明他个人的了不起。他要通过语势和气势，让她感到他的高人一等。他感到这个从小被看着长大的外甥女已经变得不可理解的，好像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于是他就对她忍不住咬牙摇晃起脖子，有点敌对的样子。但想到她在外面混的也不好，所学的专业不吃香，毕业后千辛万苦不过在文化公司打工混口饭吃，还要租房子，这样他的心里也就平静了下来。
但是这时候，任何人，只要跟他相处一分钟就已经都是下地狱的感觉了。他非常之亢奋，不断地发表演讲，对着电视也能兴奋地夸夸其谈，声色俱厉，压人一头，震人一等。
只要有人在身边，尤其是秋荷，他就无法放松，他整个人都是紧张的。他感到她的内心知道他所根本不知道的东西，她呆在一个他所根本无法理解的世界里。尽管他是一个国企的一把手，曾经对上万人吆五喝六呼风唤雨，但他知道那只是一个污垢重重一团混沌年复一年非常愚蠢的世界。
他隐隐地觉得，这个外甥女已经脱离了他所无法脱离的这个世界的框框。那叫他感到惊骇。他害怕被新的世界所瞧不起。
他的妹妹，也就是秋荷的小姨，心里恨他，但也对他纠缠得最紧。兄妹纠葛了一辈子，经商议，大妹妹主动提出让出，不要他的任何遗产，他的房产由最小的妹妹继承。
但是，也许是死前的继承考验太严苛了，他跟这个妹妹弄得每天口角不断，临死前的他，已经变得更加狂躁和飞扬跋扈了，任何继续呆在他的身边的人，都，都会折寿。他想，妹妹一定在时刻盼望着得到他的房子，他把这当成一种图谋，有一次他问秋荷，我走了以后，你们还会聚集在这房子里不？还是会把房子卖了。秋荷感到一阵伤心，没有回答。但多数时候，他在精神世界里的自我虚构已经达到了高峰，他仿佛把自己想象成一位一生中功绩不可一世的帝王，他要看破妹妹贪婪的灵魂，叫她彻底做自己卑贱的奴仆。
教授妹妹的身体也迅速垮下去了。但这是一套价值百万的房子呀，她必须咬紧牙关忍受着。
那个又脏又懒的小保姆叫教授妹妹难以忍受。大妹妹也不喜欢这个小保姆，非吾同类。但，那似乎是这位兄长用来整治妹妹们的利器。
终于，他时日有限，在妹妹的催促下把房产的过户手续办完了。房产完全转移给了这个妹妹。
妹妹终于可以舒一口气了。她现在只希望这个哥哥该走就走了。她已经被折磨得快挺不住了。兄妹俩经常吵架。有一次妹妹揭露了他跟小保姆的勾当，被他当场扇了一个大耳光，一头栽倒在地，头撞到茶几腿上，鲜血渗了出来。
小保姆终于被赶走了。
家里的气氛清爽了起来。
现在，所有的客人都被教授妹妹阻断了。
妹妹把回来看望他的亲戚，三下五除二就给撵走了，免得别人觊觎这房子里的东西，或弄乱了她的大事。她是个做事有两下子懂得武之道的人。
他最后，只能孤零零地跟他这个最毒辣的老妹妹独自呆在空荡荡的别墅式的大宅子里面面相觑了。大妹妹也被这个教授妹妹赶走了。想当年，教授妹妹在下乡时出了事，就是他跑过去收场，他以为是哪个村干部做的坏事，结果不过是妹妹跟班上的一个男同学偷吃了禁果。那个男生个子不高还大鼻涕啷当，他跟母亲当然不会把妹妹嫁给他。以后，他对妹妹管教得很严，妹妹在恢复高考后考了大学有了出息，结婚却很晚，婚姻又破裂了，经过就是这样。
他已经是个风中之烛了，就要燃尽了。他憎恨她此刻的毒辣和不可一世，她这个一向受他管制的家妹，已经变成心狠手辣的女人并且完全站到他的头上不可一世起来。
他也知道，他没有别的指望了，不是这个妹妹，如果是别人，也是指望不上的，属于他的世界就是这样，精明算计，处处保留心机，即使对最亲近的人，也从来都不说一句透亮话，对谁都留一手，作为无子鳏夫他的财富一向受外人的觊觎，他也乐于靠这个来逗引外人前来巴结献媚，他的钱没有人知道去处，他对两个妹妹做下交待的，就只是这个明晃晃的房子……但是，这样精明的人生，到头来也还是这样，昏黑，暗淡，凄凉，他从来没有信任过任何人，他只是根据每一个人的秉性来加以利用罢了。他当然不会抛弃发妻，因为她可怜，而又不会干扰到自己，但他无法忍受教授妹妹对自己的飞扬跋扈，颐指气使，他生命的苗焰已经就要熄灭了，他实在再也没有斗争的力气了，但是他不能容忍他人对自己的威势，而现在，他实际上是被妹妹给隔离和囚禁了。他在自己的房子里，但他必须把妹妹这块压在胸口的巨石拿掉，否则他已经艰难的呼吸将更加艰难，他长叹了一口气说：
“她是个什么东西！秋荷是看透她了。”
不久之后他就死了。
对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理解成，文的世界，也是可以对武的世界起上一点作用的，且为无可取代的作用。不过，在这个飞扬跋扈的老人的漫长的一生中，也就这么一个时辰如此。
【讲完这个故事，我看了看台下，已经没剩什么人了。】
从卡夫卡在死后被别人不断地阐释着、再叙述着、延伸着这一点，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卡夫卡已经成为捷克乃至整个中欧的德语世界的圣人。
无论如何，布拉格这座城市，是卡夫卡的了。卡夫卡是这座城市灵魂的永久标志。
我所说的这些下定论的话，并不是从哪篇重要的研究论文或专著中看到的。我本人也算不上卡夫卡研究专家，因为对于他的作品我并没有全部悉数阅读过，我也没看过太多的中外研究卡夫卡的文章——当然当我阅读他的作品，能够看到他的世界在我面前徒然立起，真实如同我自己的故乡。对于卡夫卡文学现象，我注意到了两点：一是我所见过的译成中文的卡夫卡本人的出版物非常之多，随便在哪一座南北城市的大小图书馆里，不要说能找到他的几部代表作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还有许多版本松散谈不上什么权威性的卡夫卡格言警句集、札记随笔、日记箴言等等。这些版本是统计不过来的。第二点就是开头提到的，在卡夫卡去世后，他人所写的关于他的著作，也很丰富。作者们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来观照、思索卡夫卡的，构成了一种写作者与卡夫卡的对话文本，无论是实际的对话场景，还是站在个人的立场上对卡夫卡的再虚构，都属于这类情形。原来，卡夫卡作为一个修炼至深的现代主义纯文学创作者，也是一个可以直接面向最广大的读者进行发言、与之对话的大师型的作家。
修炼至深的纯文学，与大师风格，是两回事。一个作家能够兼具这两点，足见其货真价实的真分量。
因为这个深邃如圣人的卡夫卡，他对于具体的、实存的世界，武的世界，是有追求的，这本是他的生命的源泉。他爱这个世界，但他的精深的思想能力使他不能不注意到这个世界所隐藏的罪恶苗头和祸端，所以他对待这个世界不可能是盲目轻松的，他想介入这个世界但根本就是无法介入的——这是世界本身造成的，外面已经达到疯狂的极端。
时代决定了卡夫卡的样子，谨慎、阴郁的禁欲主义者的形象，卡夫卡承担起了他所处的时代。他没有安于书斋自我麻痹，也不是赳赳武夫赫然上阵，他像一个圣人一样以一个公民毕生生活的践行展现出那个时代的人的处境。道路，只能处于矛盾的思忖之中。
前面提到的在卡夫卡去世之后，对卡夫卡的再叙述文本，就包括我无意中看见过的两部。无论《卡夫卡日记》，还是《阳光下的日子》，它们对于卡夫卡的生活状态的再讲述，都带有终极求索的意图。《卡夫卡日记》是卡夫卡生前的一个弟子（其父是卡夫卡在保险公司工作的上司）在卡夫卡死后写下的，记录了当如卡夫卡的言行，以及他与卡夫卡做过的对话。这个弟子对卡夫卡有着一种敬重神一样的膜拜，这不是基于宗教信念的膜拜，而是在当时社会趋势和日常生活的压迫感之下，对卡夫卡这个身边人导师所发出的真挚的信赖和崇拜。这本书对卡夫卡的言行记录得一丝不苟丝毫不亚于《论语》对孔子的记述。《阳光下的日子》是德国当代作家库普夫米勒创作的描写卡夫卡的赋有灵动感的日常生活和爱情生活的小说（他在保险公司上班，去剧院看戏结识女演员），作者的写作出发点也很明显，他要尽量以书写重新展开卡夫卡的生活，在根本人物和故事蓝图的基础上，书写尽量写活泼的感官和流畅的情节，让活跃流畅的感受把人们印象中那个绝望沉闷的卡夫卡拯救出来。这种书写本身就带有仪式祷告的意义。书写本身是探求，也是慰藉。所以库普夫米勒对卡夫卡的书写更像是他站在当代立场上对卡夫卡主题的延伸、对话、置辩，尽管在我个人看来，这种试图颠覆的置辩是肤浅的，尽管它有它根深蒂固的自救出发点。但是我也终于明白了，卡夫卡已经是德语世界当中的圣人。
布拉格，是一座浸浴在卡夫卡光辉中的城市，那是卡夫卡生活过的场地，思索过的场地。卡夫卡赋予了这里以灵魂，简直可以说是超度了这里。
圣人要讲究文武双全，他思索道理，也能运筹现实。昏噩也都是双面的昏噩。虽然看似文绉绉能文，或者武赳赳能武，但实则前者虚假，后者不辨是非实质。
话说回来，卡夫卡为什么会成为他们中欧德语人群的现代圣人呢——就像鲁迅对于中国人的意义？那是因为他的精神轨迹承担了整个德语民族的精神历程，当然也包括犹太民族的精神历程。他的观察，反思，抑郁，矛盾，纠困，是属于那个族群在现代世代的精神深处的。所以，后代的人，不断地从不同的角度与他进行对话，再辩驳，试图再次建构或消解他。
这些人都在从自己的视域中看卡夫卡，或简约严谨虔诚，或努力稀释掉卡夫卡阴郁的悲剧气氛，呼唤阳光与语词的透亮。
卡夫卡需要那个武的世界，那个广阔的真实生活的世界，他比谁都更渴望生活，他也激起了读者生活的欲望，所以后来才会有库普夫米勒的《阳光下的日子》这样的书诞生。这是一切智者的必然归属的舞台，但是，在那个时代，那里只是一片压抑和混乱。
他所坚守的文的世界，是映照这个武的世界的一面镜子。他不是书斋里的学究，也不是混乱的现实世界里的武夫闯将，他思索道理，但已经无力去运筹现实（这样的现实！），但他的灵魂是属于这样广阔的人类社会的现实的。而在历史的转弯处，现实太沉重了，他的整个举步维艰的人生就是一种对现实的最切实的介入。
这样，混乱的广阔社会是无法以人的理智所左右的，暴力不可阻抗；凝重的思索的世界负重过多，且转化不出去。两个世界无法对话，一个混乱的破坏力与表面的拓展力是十分强大的，一个以思想的强大坚守着人性。现代民主进程就出现了这种最彻底的二元对立的局面。
自由果实的生根发芽，自由格局的建构，是更深远和艰难的任务。
德语世界出现过最皓首穷经的经院哲学，出现过对形而上学、绝对理念的终极追问，而作为另一个极端，现代德国也强劲地爆发过崇尚铁与血、强与力的民族主义法西斯主义思想。捷克籍犹太裔作家卡夫卡成为中欧地区的圣人，引发了犹太人、德国人与他的不断对话。实际上，德语民族也需要一个圣人，作为把精神性和现实性在一定程度上分化开来的文化。想一想，如果说到法国，雨果、萨特更像他们的大师，倒是圣埃克絮佩里、波德莱尔、梵高更像圣人，因为他们身上体现出一种文与武的矛盾性；在英国，莎士比亚是大师，倒是伍尔夫更像圣人（在中国呢？）……
这个故事说明，文与武的世界的统一，为至高的人生，却也是极不易得的。
古代文献中的圣贤唐尧说：“诗与歌，可以惊天地，泣鬼神。”这位古代圣王说这话，很让我吃惊。他们解开心中的结（通过诗与歌），然后他们才可以正常回到生活（天地与鬼神背后）。文可以解决武的问题，武呼吁着文的诞生。有些事情，不是应该只以武来解决的（要用武来解决，也不过是战争、出钱、买凶这类实的），文，具有不可替代的神奇的作用。文明甚至是各个混乱世代的最终归宿。
但是，僵死的虚伪的文的世界，也是无聊的。文号里面的几排人，只是一个工种。
【故事讲完了，还留在那里的观众，为我鼓掌。眼中露出了领会并且领会得高于讲故事者的明亮的神采。】
（大有深意的人群，大有深意的奖杯，面目的通行令，我必须面对环境做出迅速的微小反应，消极装死是不行的，那样有一天我自己会先厌恶至死。一个人的心里，想着天下又想着自己。有些时候，武的世界不可缺少武的解决，尽管只做到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作于2014年上半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