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被蛇男咬了一口。
当时将近半夜，我吃完药散步吹风，走完了两条街道，数到了两百盏路灯，看过了五对男女亲热，再下一个坡，便看见了蛇男。当然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蛇男叫什么名字。蛇男通体圆浑不时摇晃着尾巴。不久蛇男察觉到了我，整个身体盘成一圈又一圈，脑袋耸立着保持警觉。
“我叫蛇男。”蛇男说完，吐出分叉的舌头四下抖动转瞬间又收进了嘴中。
“哦。”我望了望蛇男身后闪烁的一片霓虹，又转向蛇男。
我继续数着路灯走开了，不想理睬蛇男。远处的天空中云层遮挡了月亮。蛇男贴着地面摇摆着身躯跟随着我。偶尔回头还能看见蛇男吐着裂开的舌头喘气，然而蛇男并没有叫住我。隐隐约约传来蛇男的歌声，没有歌词，也许蛇男根本就没有在唱歌，我心里这样思索着。由于蛇男的事扰乱了我的思绪，我忘记了自己数了多少盏路灯，是257还是258，始终没有办法准确回忆起来。怒火从心底深处汹涌而起，我转身对准蛇男修长的身体使劲猛踢了一脚，蛇男扭曲着在空中腾飞，最后摔在地上瘫软开来，几块晶莹的鳞片掉落在一旁。
我迈开脚步向前走开，由于想不起路灯的数量便停止数数。蛇男踩着我的步子在我身后游着。最后我们到了公寓大门，蛇男跟着我上了楼。我摸出钥匙刚要开门时，蛇男只用一小截尾巴支撑全身笔直地站立起来，咧开大嘴，露出两颗细长的尖牙，猛地咬着我的脖子不放。毒牙刺破了我的皮肤深入肉中，血液汇聚，疼痛感传来，全身打着颤，钥匙从手中抖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我定了定神，深深吸了口气，用双手抓住蛇男的肚子硬把蛇男扯了下来，然后从楼道窗口使劲扔了出去。
昨晚我就是这样被蛇男咬了的。好久以后当我照镜子时我将会发现两颗锈钉子似的斑印在脖子上。
早上起床后我将这样的巧遇用心记了下来，写着写着我就对自己感到迷惑了，试着认真分析却无能巧妙掩饰的结果，便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我应该去做，它在以后的日子里等着我。带着充满期盼的心情我再次出门了。
这几天出门散步都尽量避开遇见过蛇男的地方，有时就隔了一堵墙而已。有一次不知不觉中走进了蛇男的地盘。蛇男身上沉淀的蛇的气味扑鼻而来，呛得我赶紧跑开。脖子上被蛇男咬过留下的两个洞也开始慢慢恢复了，嫩肉一点一点长了出来，淡淡的粉红色，再过几天就会完全复原了。有时在镜子前就会特别留意这伤口，偶尔晃神凝视半天。它们散发着特别的魄力，甚至我都忘了是我在凝视这伤口，还是伤口在我的皮肤里偷窥我，它们像极了蛇男那双眼睛。这样一想全身不禁发麻后背直冒冷汗。遥远的以后，我把这样的感受讲给蛇男听的时候，蛇男总是嗤之以鼻。
最近电视报纸等媒体都在疯狂宣传着巨大灾难即将降临的消息。人们非常害怕，纷纷预测灾难发生的准确时间，有的人已经成功精确到秒了，这则预测让人绝望。周围的人晚上都躲在屋里不敢出门散步了，仿佛认为这灾难会像老虎一样夜间出没叼走失去警觉的人。
那天晚上吃完药，我照常出门散步了，尽量远离蛇男，时刻警惕。天上有几颗闪耀的星星，如果把城市的人造光全部关掉，四下漆黑一片，或许能看见更多的星星。我望着星星，又十分警觉地注意这脚下。路旁的草丛里石凳上再也看不见亲热的人儿了。我希望灾难发生后一切恢复平静，他们还能出现。后来我却不会这样认为了。
转了个弯，突然觉得身体疲惫不堪，脚趾磨破了皮，鲜红一片。我坐在路旁的草地上静下心来，轻轻地揉捏小腿肚，从上到下又由下往上，如此反复着。歇息的时候我思考了很多事情，不一会儿就失去了知觉，睡着了。在闪烁着几颗星星的天空下，在被预言诅咒的灾难的土地上，我睡着了，非常地沉，是闭眼瞬间就熟睡的，并没有拖泥带水，就像离弦的箭直中靶心一样。睡着了就应该做梦，这是蛇男以后会告诉我的话。
歇息好了，我站起身来，眩晕马上袭来，眼前黑蒙蒙了几秒钟，继而拍拍身上的草渣，忍者脚趾的微痛往回走。
再过一条街就能看见我住的公寓楼了，这样想着心里莫名地舒了一口气。我踮着脚走着，走完了那条街拐进一条小巷，站在巷子头，远远就望见了我的住处，我微笑着。以后蛇男会一直揪着这点不放，蛇男认为我不应该笑的，这样实在太傻了。我继续走着，巷子两边的公寓里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打骂声尖叫声哭泣声喝彩声，密谋的声音，开始的声音，结束的声音。走完这条巷子本应该到公寓大门的，可是却没有，反而回到了我拐进巷子的地方。我望向我的房间，可是和之前看见的景象大为不同。房间里的灯刚刚还是关着的，现在却全部亮着，连阳台永远坏掉的灯也亮着，一个黑影瞬间出现在屋里窜来窜去。我鼓起勇气向巷子的尽头我的公寓跑去，途中两旁的公寓里又传出了同样的各式声音，刚要跨入公寓大门时转瞬间又回到了巷子头，和刚才的情形一样。这时，我望着我的房间，惊奇地发现屋里多了一个黑影，两个黑影朝我这边望了望，然后交头接耳。或许在谈论我吧，以后蛇男坚决否定了这种想法。我感到害怕，开始灰心丧气，仿佛周遭的世界都在瓦解崩落，发出咔嚓咔嚓断裂的声响，形成一个巨大的空洞，好多好多这样的空洞等着被填埋。我勉强地再尝试了一遍，结果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而且屋子里又多了一个黑影，三个黑影围成圈蠕动着嘴唇私语。我害怕永远也回不了家，虽然就在眼前。三个黑影走到阳台上整齐地并排站着，目光都朝向了我。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黑影们并没有在看我，目光穿越了我落在了我身后的什么东西上。我不敢回头，就像好几年前一样，回头就意味着新的事情的开始，这种感觉实在让我无法接受，我抱着宁可死去的决心。
“不用回头的。”身后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我是来帮你的。”我的第一反应是蛇男，以后被蛇男完全否定了。“按着我的指示走，一定能回家的，你放心。”
然而，我并没有理会身后的东西，心里想着空洞了的东西只有通过自己才能真正填满。我往前走着，身后的东西一直在重复：“不用回头的，我是来帮你的，按着我的指示走，一定能回家的，你放心。”
“一定能回家的，是呀。”我想，“怎么会回不了家呢？”
三个黑影又开始交谈了，我朝着摇摆不定的前方走去。
歇息好了，我站起身来，眩晕马上袭来，眼前黑蒙蒙了几秒钟，继而拍拍身上的草渣，忍着脚趾的微痛往回走。
穿过最后一条街，拐进小巷，走到小巷的尽头，便来到公寓大楼，我抬头寻找我住的房间，黑漆漆的，把手伸进衣袋掏出门卡刷开大门，这样的动作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我慢慢爬上楼打开房间门按开电灯开关，灯光把整个房间照得亮通通的。俯下身子我在冰箱里找到点吃的东西，勉强咽了几口便放回原处。关于大灾难的想法萦绕在我的脑海，黏黏糊糊的，一开始计划着大灾难发生后自己的应对方法，随后思路含混飘渺起来，想到一些计划之外的事，继而又想到一个故事，思维不停运动，像星球无休止的自转。双眼合上，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正如蛇男所说的睡着了就应该做梦。我做了一个似真似假的梦。遥远的以后，我会将梦整理清楚说给绕在我腿上的蛇男听，蛇男会嗤笑着纠正我。
坠入梦的深渊就像晃神跌入一口井一样，先穿透空气，接着扑通落到冰冷的水中，慢慢下沉，起初有无数碎片般的场景交替或同时出现，再过一会儿，梦的脉络渐渐清晰，主线浮出水面，身体像遭受电击。
我被蝙蝠袭击了。
蝙蝠紧贴在我的脖子上，两颗尖牙深深扣入我的皮肉中。我并没有发觉这件事，应该说是毫无察觉，后来细细推测遭袭的过程也许是这样的。那天我走在去龙的家的路上，已是午夜的景象，天空中的月亮又大又圆。夜色迷离吓人，我焦急地赶着路，害怕迟到。后来我走进了一个必经的绿林公园，树木参天耸立，月光透过厚厚的树叶层洒落在小径上，斑驳迷人。我边走边寻找迟到的理由。那只蝙蝠便在这时盯上了我的脖子，待我走出公园的一刹那，蝙蝠就俯冲下来咬着我的脖子。也许是我正想得出神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袭击了，这个想法在遥远的以后被蛇男完全否定。蛇男会认为蝙蝠太过于狡猾了，它在尖牙上抹了麻醉的毒液。
总之蝙蝠咬着我的脖子同我一起来到了龙的家里。龙站在院子门口朝我挥手，我也挥手回应。刚要跨门进入龙的房间时，龙就发现了那只狡猾的蝙蝠。
龙安排我坐在沙发上，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叫我不要慌张。随后龙便径直冲到里屋拿了把钳子和一个垃圾袋出来。龙用娴熟的手法操控着钳子，紧紧夹着蝙蝠的肚子。龙叫我深吸一口气，我照做了，这时龙使劲一抽，蝙蝠便从我的脖子上剥落了，顺势掉进了龙手中的垃圾袋里。龙马上把垃圾袋打了个我熟悉的死结。蝙蝠拍着翅膀挣扎，发出绝望的惨叫声。龙用手掌帮我拭去脖子上的鲜血，问我怎么处置这只蝙蝠。
“用大火烧了吧。”我想起了在遥远的以后一个关于火的故事。
龙和我在院子里寻找可以燃烧的枯枝，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收集到足够的柴火。龙从屋里拿出了个铁桶放在院子中央。我把树枝整齐放进桶里，在底层垫上易燃的草渣。火很顺利地生了起来，我们不断地添加柴火，火焰凶猛地往上窜。龙把蝙蝠扔进了桶里。垃圾袋在高温中化成一坨一坨黑色的液体包裹在蝙蝠的全身，像烙铁一样发出吱吱的声响。蝙蝠拼命地挣扎，身体因用力而扭曲，越是挣扎越是掉入火焰的深处。我和龙站在旁边大笑着。火刚烈的温度刺痛了我的脸颊我的眼睛。蝙蝠的叫声愈来愈微弱，最后消失了。美丽的月色下，温暖的火光中，就只剩下龙和我了。龙拽着我回到了屋里，摁开了全部的灯，亮堂堂的，像在聚会，孤独的感觉便消失了。
龙说着甜言蜜语舞动着身体安抚我，温热的嘴唇凑在我的耳旁不时地吮吸着柔嫩的耳垂，双手在我的身体上来回抚摸，像一条滑溜溜的蛇。不一会儿，我们的脚和脚、手和手、躯干和躯干扭曲着交叉着跳着律动的舞蹈。古老的传说与未来的预言便含混不清了。
龙眨巴着眼睛提议去散步。
我点头答应，顺势站起身来随便整理了一下。龙套上一件外套锁上门，我们便出发了。院子里的火还在铁桶里燃烧，火光摇摆不定。我们绕了很多条街最终来到了我的公寓，我指点着告诉龙我的房间的位置。龙顺着我给的方向看去，脸上露出笑容。我看着龙接着又转眼望向我的房间。这时房间里的灯都亮了起来，三个黑影在阳台上来回走动，最后整齐地排成一列朝龙和我这边望来。
龙转头看了看我又转头望了望房间，然后拖着我疯狂地逃跑。我们不停地奔跑，脚底刺痛，心脏濒临破碎，血液在皮肤底层结晶化成火红的宝石阻塞着血管。龙滚烫的手捏得我的关节嘎嘎直响，汗水交融。“啊。”我痛叫一声。龙停了下来，安慰我。
龙握着我的手在海边散步，遥远的以后蛇男会因此取笑我。海深不可测，酝酿着灾难，翻白的浪花一层扑灭一层。我担心龙会情不自禁地化成真的龙钻入汹涌的波涛里，再也不回来了。我使劲握住龙的手，忘记了疼痛。龙惊奇地看着我，随后又吻了我，温暖的吻击退了海的残酷。
之后一片混沌，密闭潮湿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喝了杯冷水，定下神细想才勉强理出一点头绪。
龙的左手和我的右手融在了一起，我们的手指相互渗进彼此的皮肉里，骨骼连接着骨骼，像蹼一样。骨头相互摩擦碰撞的感触十分清楚。龙吓得脸色发白，使劲地挣脱，可是一切的努力都在钻心的疼痛中变成徒劳。疲惫后，龙开始对这样的变化产生了兴趣，时不时用右手玩弄着。我也学着龙的样子用左手轻轻地敲打连在一起的手，暖流充斥全身，血液通过这座桥流向彼此的体内，分解融合，幻化出新的生命。龙和我相互安抚对方，亲吻做爱，时间凝固。我想起了那三个站得笔直的黑影，它们锋利的眼光仿佛投向了我。我们探索着彼此光滑的身体，每一寸肌肤都闪耀着光辉。时间久了，我竟忘记了来龙家里的目的了，努力回忆却丝毫想不起来。想到身体发抖时，龙就来吻我的嘴唇咬我的耳垂。
我们躺在地板上讨论着未来，预言大灾难。久而久之，龙变成了十足的暴君。龙不停地扇我耳光，嘲笑我的无知，有时用脚时不时踢我几脚。我的嘴角渗血，遍体鳞伤。我担心就这样死去，在无数个夜晚里暗自流泪。
有一天龙的家里来了一位朋友。朋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和龙相连的手，十分着迷，露出嫉妒的眼光。龙察觉到了便非常的生气，动手殴打着我。朋友惊慌失措误闯了龙的禁区，龙勃然大怒，沸腾的血液直涌我的心脏，横冲我的脑门，我也变得凶残起来。我们协力抓住朋友，用绳子绑在柱子上。龙和我手脚并用把所有的怒气发泄在朋友身上。朋友尖叫着求救，像那只狡猾的蝙蝠一样，身体盘成一圈，最后体力不支死去了。朋友的死让我暗下杀死龙的决心。遥远的以后蛇男完全不赞同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