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的过程比水果糖预料的顺利，毕竟是个从小漫山遍野跑惯的孩子，身体总算不错。九月份回到学校，立刻开始训练了。那年芭蕾舞赛的第一名是我同校的一个三年级学生，因得了第一名，拿到了明年去瓦尔纳的机会，同学间自然羡慕的不行，那女生也很有些趾高气昂的意思，有关系与我不错的同学和我说，龙宝，要是你去了，准就没她的份儿，我看过比赛的录像带，知道那女孩子还是很有自己的一套东西的，对这话自然就一笑了之。
赶不上明年的比赛倒也未见得是坏事，多一点时间训练也好，反正这一辈子，比赛总是不缺的。
练了些日子，技术上的东西很快就提升上来了，但四个月的修养，让我的体力成了个问题。于是在训练之外，又自个儿给自个儿加了些训练项目，这样一来，我就成了家里最忙的那个人。
倒是过去习惯早出晚归的谢梦茵，因预产期的临近，整日懒在家里了。谢梦茵和那些一有了小孩儿就胖的不成样子的孕妇不一样，除了腿和脸略微有点浮肿，并不明显发胖，唯独一个肚子吹了气似的变得特别大，不知道的人，都以为她怀的是双胞胎。大胡子这阵子也不出差了，天天早上陪谢梦茵去公园里散一圈步，然后就对着他未出生的儿子或者女儿放音乐或者讲故事。
我问大胡子，你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结果大胡子斩钉截铁的说，女孩儿。
我说，这是为什么呀？
大胡子说，生个女儿，像你那两个妈妈都好，生个儿子，像你像我都不好。
说真的，我也觉得大胡子应该会有个女孩儿，倒不是因为我和卓伦都盼着有个小妹妹，而是觉得大胡子是个特别适合给女孩子当爸爸的人。原因倒也说不出来，只是很自然的就能想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姑娘坐在大胡子的脖子上的情景。
大约在预产期前一个礼拜，谢梦茵突然说肚子疼，我们当然以为是卢若拙要来了，结果把谢梦茵送到医院，直住到预产期，仍旧没有动静。
谢梦茵低头抚着她滚圆的肚子说，小丫头，不好意思出来吗？有两个哥哥等着你呢。
这话倒不错，我和卓伦当真急着当哥哥急得要命呢。可是卢若拙，我倒不觉得她是不好意思了，这丫头准是个鬼灵精怪的，知道我们等得着急，却偏偏要和我们躲猫猫，说不定现在正在谢梦茵的肚子里偷笑了。
因为没有临产症兆，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后，谢梦茵回家了，把整个国庆假期过完，卢若拙依旧没半点动静。医生给的些催产的办法统统试了，可这小姑娘也顽强的可以，恁你怎么做，就是不出来。
唯独大胡子挺得意，说，我闺女就是气派。
惴惴中等到10月9日夜里，谢梦茵终于阵痛了，10月10号早晨，我们迎来了期待已久的妹妹。
卢若拙，我看着她粉嘟嘟的脸蛋和蒲公英似的一头小卷发想，幸好你是妹妹，如果是弟弟，害你的哥哥们等了这么久，我一定在你的小屁股上拍一巴掌。
卢若拙出生的时候有整整八斤八两重，连接生的医生都说，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大个儿的孩子，我心想，怪不得谢梦茵的肚子也特别大呢，这个卢若拙，在妈妈的肚子里能吃能睡，才把自己养得这么肥肥壮壮——当然，兴许也是大胡子身上那点儿俄罗斯基因在作怪了，不但个子大，还长了一头在黄种人里十分少见的卷头发。
护士把卢若拙抱给谢梦茵看，谢梦茵哭起来——虽然名义上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可到底是头一次生了自己的孩子，感觉想必是很不一样的，谢梦茵把卢若拙的小脸蛋儿贴在自个儿的脸上，然后在上面吻了一吻，眼泪便顺着嘴唇流到了卢若拙的脸上。
至于我们的大胡子，对着他女儿的时候，似乎也变成小孩子了，各种你想得到或者想不到的滑稽可笑的表情和动作大胡子都能做得出来，那些年轻的小护士个个抿着嘴偷笑。
我和卓伦更多地则是得意了，因为我们俩当哥哥了。
谢梦茵出院之后，过去那些曾为谢梦茵放弃舞蹈演员生涯而遗憾不已的人陆续来了，当看到婴儿车里甜睡的卢若拙的时候，“真可惜”变成了“真好啊”。不知道陶妮当年奋不顾身生下卓伦的是不是也因为这个，但母亲总归是差不多吧，就连我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妈都算上——说起来，我们找到那个孩子之后，宝妹问过我来着，打不打算找我的爸妈，我当时就很肯定的告诉她，不找。宝妹问我，是恨他们？我说，一点不恨，他们总归是有什么原因才把我扔掉的，只是对他们没什么兴趣罢了，即便是亲生的父母，也不见得比大胡子和谢梦茵，比陶妮和卓星更像我的亲人。
卢若拙满月的时候，卓晟给找到了。躲在市郊农村半年的卓晟瘦的人不人鬼不鬼，眼睛里的恼恨像阳光下的水滴，霎时蒸发的干干净净。后来卓晟以故意伤害罪给判了7年，我和谢梦茵一起去看过他一次，他盯着我自嘲似的笑了。我说，遗憾我没死吧？卓晟却说，幸好你没死。
卓晟，谢梦茵说，现在不是你的嫂子了——其实原来也没有把我当过嫂子吧，不过都无所谓了，只想问问你，卓星为什么回头去找你？
卓晟说，你该去问我的好哥哥啊。
谢梦茵说，他失踪有半年了。
哈，卓晟露出一个苦涩的笑，说，那你就慢慢等吧。
说完，他走了，走到快门口的地方，又停下说，对了，忘了恭喜你又当妈了。
卢若拙100天的时候，卓星回来了。
当时是老龙打电话告诉我们的，他正准备来吃外孙女儿的百天酒，在山路上和卓星撞个对面，他跟接电话的白秀燕说，卢衡在吗？
卢衡先去酒店了呀——不像管卓星叫卓先生那样，卢衡就让她管自己叫卢衡。
啊——老龙想了想说，那龙宝呢？
龙宝在——
你叫龙宝过来一趟。
白秀燕当然也听出不对劲了，问，卓先生怎么了？
老龙说，没怎么，你就让龙宝过来——还有，先不要和梦茵讲。
白秀燕告诉我，我立马穿衣服，白秀燕说要一起，我说，总不能扔谢阿姨和卢若拙两个人在家啊。
卓星终于回来了，陶妮一整年的守候终于没白费，虽然对于老龙的这通电话多少有些忐忑，但无论如何，卓星回来了。
我不晓得卓星这次又是到哪儿去了，比起慧光，倒觉得卓星更像是个云游四海的僧人，虽然不知道他剃了光头好不好看。
我大概就是带着这种好奇的心情会墓园的，然而见了卓星第一眼，我的反应是，这是卓星吗？你晓得这世上无论什么东西，苹果也好，香蕉也好，品种固然有很多的，但不管红富士，黄元帅，不管芝麻蕉，帝王蕉，苹果总是苹果，香蕉也一定是香蕉。至于卓星，当然也有这个意思了，不管怎么个变化，大抵应该能让人觉出来，卓星是卓星的。
不过看着眼前这个人，一手拿着勺子吸溜喝豆腐脑，一手摁着头发上虱子的，我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
卓星的豆腐脑儿喝完了，用油袖子抹了把嘴说，还有么？老龙把剩下的半缸倒给了他。
龙宝——你要喝吗？
他这时才看见我，很客气的把豆腐脑往我面前一推，我看见他的拇指只残下半个指甲，露出粉红的肉。
我赶紧说不要，卓星便像饮牛饮马那样，几口把豆腐脑吞了。老龙说，早知道再多买几个吊炉饼就好了。
卓星说，没关系，吃多了睡不好觉的，你们慢慢说，我要躺一会儿了。
说着，当真就连鞋也不脱的和衣躺下了，紧随传来的就是挺老大的鼾声。
我可不记得卓星睡觉打呼噜的，也许是装睡？然而怎么也觉得不像，我问老龙，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老龙把被卓星添得一干二净的碗收拾起来，说，你瞧瞧，这个样子，怎么让你妈看？
我说，还是等等好啦，今天卢若拙的白天酒吃完，晚上再同他们讲——不过爷爷，你倒把我叫来干什么？
老龙说，叫你来看他一会儿，我要出去一趟。
你不去酒店？时间不晚了？
我订了西装——说到西装，老龙看样子有些不好意思，我心想，又不是娶媳妇，何至于这么扭捏，不过对于邋里邋遢十几年的老龙，穿西装和打了十几年光棍的单身汉娶媳妇也许也差不许多的，我去店里试了西装直接去酒店，待会儿老赵回来，老赵来了，你也赶紧去酒店了。
我说，你叫我看门来？
老龙说，好歹是你爸，你看不应该？
应该应该，我说，心想虽然不是我爸，可照料卓星倒真的是我的任务不假。
老龙走了——走的匆匆忙忙，在监狱待了这几年，他的身体给锻炼的不错，六十的老人，依旧健步如飞，相比之下，那些我挤早公交时遇到的昏昏沉沉的年轻白领倒更像老人。
老赵来晚了，十一点半，才收了他的豆腐摊。
在那之前，我等着无聊，便对着卓星的后背说，你真睡了？这当然是句废话了，可是那时候我一个人，倒也没什么丢脸的，于是接着说，你这是怎么了？对了，你知道卓晟被抓了吧？真是你做的？干嘛那么干？那年在海南岛，你们不是和好了来着？是不是发觉卓晟这家伙倒底还是很讨厌？不过说真的，卓星，上次他开车把我撞伤——你不知道吧，不过没关系了，我已经好了，我是说，对他把我撞伤这事儿，其实没怎么生气，挺奇怪，之前讨厌卓晟讨厌的不行，不过这次事儿后，反而对他的印象好起来了，挺奇怪吧？
对了，这些日子是上哪儿去了？你知道陶妮在等你？你醒来了就去见她吧，她等了你可长时间，去见见她，她就可以安心走了。老实说，卓星，我那次想问陶妮来着，如果有下辈子，还愿不愿和你在一起，不过我猜陶妮一定不喜欢这问题，就没问。今天问问你好啦，反正你不会回答我，你愿意下辈子再同陶妮在一起？我是说，喜欢固然是很喜欢的，可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会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吧？像是被世界抛弃似的——或者说是想把世界抛弃了。今天是卢若拙的百天，还是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了。对了，你不知道卢若拙吧？是谢阿姨和大胡子的女儿，那丫头长的不怎么好看，不过顶可爱的。卓星，我可一点没想到还有机会当哥哥呢，我猜谢梦茵也是，这个年纪居然做妈妈啦——我是说，做个女孩儿的妈妈。这个世上，料想不到的事儿还真多呢，虽然有好有坏，可是到底很让人期待的。你有期待什么么？死这事儿不算，活着的时候，有什么期待的东西？还是除了陶妮什么也没有吗？
老赵是在这个时候来的，他一开门，我有一句在心里酝酿好没说出来的话就给忘了，忘了便忘了，我当然也不会刻意去想。
接下来去庆祝我妹妹的百天儿，我和谁都一样开心。
当天晚上老赵才把卓星的事儿给谢梦茵说了，其实卓星现在对她算个难题，一来是结婚了，即便大胡子不介意，如果去一样照顾这么个男人情理上并不大成立；二来现在卢若拙年纪尚小，她也着实分不出那么多心来。老龙说，那有什么，继续在我那儿住下去便是了。
我却对谢梦茵说，为什么一定要照顾卓星？
谢梦茵问，什么？
她当然不是没听清楚，我知道，我说，卓星需要你照顾么？他已经三十几岁了，病好了，身体也好了——即便你觉得他仍旧不大正常，但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原也没有定论吧，即便卓星像现在这样，他也依旧是卓星。干活吃饭这样的事总没问题的。
谢梦茵露出一个费解的表情，大胡子却笑笑说，咱们小一说得挺对呢——现在不叫我肉丸子，改口叫小一，我说是不是因为我在三个孩子里排行最大，大胡子说是，我于是也就默许，心想小一这名字虽然不怎么好，可是比小二小三毕竟好得多了，未料到，我的小一是叫开了，卓伦却依旧是卓伦，卢若拙更有了个好听的小名儿，巧巧。大胡子说，卓星暂时住在老龙那里，如他要我们帮什么咱们帮忙他，不然，任他自己活着，不也好？
结果证明，这果然挺好。
从此，卓星再没发生什么让人牵肠挂肚的举动来。虽然行为异常些——然而这所谓的异常，看得惯了便也正常起来，譬如谢梦茵在生下罗若拙之后也变了一个人，除却长出的肚腩，也开始喜欢说话了，在超市里买菜的时候，倘若遇到另一个带孩子的母亲，那她必定会停下来与人家聊一聊尿布和奶粉。大胡子帮卓星谋到一份给杂志画插画的工作，卓星每日起来去山中散步一会儿，然后便埋头画画，于他而言，除却每月寄到账户里的几千元钱，这工作没有一点像工作的，不过是他在做一件自己喜爱的事，而这事儿顺便对别人也带来些好处罢了。
卢若拙快一岁的时候，大胡子开始了他的工程——办学校。旅行摄影的工作辞了，开始张罗着办一间和学校不一样的学校。我问他他的学校准备教些什么课程，大胡子很一本正经的跟我说，做人。
他倒还是老样子，我心想，永远是那个不合时宜的大胡子。不过大胡子的学校倒是出乎意料的挺顺利的建立起来了，据谢梦茵说，他们婚礼上曾将出现的那三桌“怪人”从中帮忙不少，听说有个和尚还要来开佛法课的。
孟馒头出任了校长。
学校的开学典礼在卢若拙的生日当天。是个挺好的周末，天也不怎么冷，我把我几个要好的朋友都叫了过来。卓星也来了。
卓星那一天穿了一身雪白的西装，精神也很好——也许是我认识他这些年以来，精神最好的一次。他姑且算得半个主人身份，和一些客人聊天，也和几个小孩子说话，说起来，倒是挺有一番气度的。
大胡子的开学典礼，讲话那一套东西没有，只是请各位老师上台做了自我介绍，大胡子自己教俄文，是选修课，其余的老师也有不少不像老师的纷纷做了介绍，课程从常见的地理历史到不常见的爬树种草都有。
因为老师尽是些奇人异士，围观的人不少，我却担心家长们见识了这学校的真面目后，不敢把孩子送来了。之前也问过大胡子这话，大胡子说，你怕我赔钱？我说，这个也有，不过你办学校若招不到学生，还能像学校？大胡子说，你原本的学校里有学生没有老师，像学校么？
我说，可是将来总要考高中考大学的。大胡子说，所以啊，日后的我管不了，只招些小孩子教导，到时候他们就能管他们自己了。
因为少了些长篇大论，所以这所谓的“典礼”挺快就结束了，接下来大胡子开放学校给家长和孩子试听，每天安排下老师讲授不同的课程，因为是周末，我也挑了几个有兴趣的听了，立刻遗憾自己早生了十年。
大胡子却说，你早生十年，仍旧要跳芭蕾舞的，这个项目我的学校可没有。
酒瓶底儿说，卢叔叔，将来我来教种草种花，你要不要我？
大胡子说，好啊，听龙宝说你种是南瓜和冬瓜的专家，这样的人我们当然欢迎。
我只读到初中毕业也没关系？
自然没关系。
宝妹也说，卢叔叔，我将来能来教什么？
大胡子说，你我可不要。
为什么？
大胡子笑道，你将来只管把这个糊里糊涂的肉丸子教明白就行了。
正在我们谈笑的时候，一个人忽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带着不合时宜的紧张和恐怖的表情。
是大胡子学校的清洁工，大胡子问她出什么事了，那女人长大了嘴巴，好长时间才说了句，死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