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司里，我采购进来的东西都要我亲自送到仓库走入库流程，一来二去，就和仓库的文员小娟混熟了。小娟长着一副单眼皮乖乖女的模样，个子很矮小，瘦得皮包骨一般。她和别人聊天的时候会说一些感叹词，但是不会太多。她如果不开心，会说“好烦啊”，如果开心，会说“好棒啊”；如果想骂你，会说“好废啊”，如果想夸你，会说“好劲啊”。也就这些。小娟来自广东北边一个小村庄，很靠近湖南。据她自己说，小学毕业之后回家帮忙种地，几年之后和同村的好朋友一起来到珠海打工，到今天用她自己的话说，已经“很多个年头了”。她经常抱怨自己在公司的待遇不好，很多应该有的福利都没有，所以总是“好烦啊”。不过这都是有原因的。她跟我解释说，她去年刚进我们工厂的时候，还不满十八岁，所以之前所有打工的工厂都没有给她买过保险。我说那不就算雇佣童工了？
“都出来混了，谁还把你当童工啊？”
如果她去年还不满十八岁，那么她最少是个九零后。
“我九四的啊，怎么样？”
我说不像，看着像九零的。她一拳挥过来，打在我肩上好痛。
工厂的仓库全是螺丝钉，电缆线，以及其他许许多多刚性十足的东西，因此长期以来占领工厂工作的，大多是男人。但是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来的规矩，无论在多么男人的地方，男人的“助理”、“秘书”、“文员”之类却大多数都是女的。小娟既然是仓库里唯一一个女性，因此也就身兼仓库主管“助理”、“秘书”以及总库“文员”的三种角色，每天面对着一箱箱一柜柜的不浪漫的货品，和几个同货品一样丝毫不懂浪漫的男人们。工厂里男人多的地方，总免不了要说些黄段子。去过几次仓库，我发现，仓库的那几个男员工在这方面丝毫不避讳阿娟，甚至还会主动和阿娟开这方面的玩笑。尽管知道他们没有恶意，但阿娟在这方面丝毫不示弱，每当遇到他们开玩笑的时候，她总是一副奋起反抗的样子，大声地和他们吵，说他们“好废啊”。
“哎呀小娟不要那么凶嘛！开个玩笑而已啦……”男人们说。
“我没凶啊！”阿娟狡辩。
几个男人猥琐的看看阿娟的胸脯，笑着说：“你确实没胸啊！”
“哎呀你们好废啊！”
在和大家熟悉了之后，有一次我打算站在阿娟那条阵线上，于是就在他们开阿娟玩笑的时候帮忙打圆场。我说：“哎，你们也不想想，人家这么小年纪，都被你们带坏了。”
“被我们带坏？！她比我们懂得都多咧。你问问她，人家小孩子都三岁了！”
我瞪着吃惊的眼睛，转向阿娟，等到的是她的默认。
“所以你十六岁就……”我仍然不敢相信。
“是啊，是个女儿呢！”阿娟说起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欣慰。
“那你老公……”我不知找谁原谅我的见识短浅，有点没法继续话题。
“喂，有那么不可理解么？”阿娟问我。
我向她道歉，并承认这种事情在我的世界里从没听说过。
“不要紧，在谁的世界里都很少发生，我只是个意外而已。那年我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家电子厂上班，做普工。孩子他爸是工厂里比较有头有脸的人物——给老板开车的。当时鬼知道他怎么看上的我，反正就看上了呗。当时都不知道，后来厂里面体检才知道怀上了。孩子他爸说怀上了就生下来，他和我一起养。当时我小啊，什么都不懂，他让生下来就生下来咯。记得生孩子那天，我们老板特意让他开自己的奥迪把我送去医院的，那是我第一次坐奥迪，好劲啊！当时去的时候没觉得怎么样，心里还想不就是生个孩子么。结果生出来就不一样了，你就看，这小孩是我的！是我的吗？好棒啊！我当时都哭了……哎，我好废啊！”
阿娟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并不容易。由于她自己年龄太小，孩子没有办法上户口。她因为休产假而丢掉了电子厂的工作，“孩子他爸”也因为工作不顺心而离开了那个厂家。两个人觉得凭自己的能力很难把孩子养大，因为就算赚的钱足够多，也是没有时间的。于是两个人把孩子送回了“孩子他爸”的老家，交给孩子的奶奶带。
“你们俩结婚没？”我问小娟。
“明年吧，明年领证。今年我还太小，才十九岁，要等二十岁才行。”小娟说，“其实我还是挺担心的，人都说结了婚还能离呢，我这连个合法身份都没有的，男人不是说变就变啊！所以我得防着点。”
孩子在人家那里，你怎么防？
“我都想好了，万一出了那种事，我就跑到他父母家，把孩子抢回来。我现在工资一点点，但是如果真逼到那一步省吃俭用养个孩子也能养。我老公不行，没本事。我原来以为他给老板开车挺不错的，结果我生了他的孩子才发现，那人根本没长性，做什么都是蜻蜓点水。他家里也不好，他有个哥哥，前两年刚结婚。家里长辈就一套房子，那个哥哥因为已经领证了，急着要搬进去。我们俩没办法，我的年龄不能改啊！我那个老公听到这个事情也没多说什么，反倒回来劝我，说房子给了就给了，要我不再计较。不计较个鬼头嘞！不计较好啊，但是你也争点气啊！他哥哥后来不做事，每天就赌博，后来输钱，人家追债把房子追了去。我老公过年嫌人家可怜，给他家小孩买了两三千块钱的衣服，却没给自己的小孩花一分钱。当时我和他好生气啊，可是有啥办法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呗。”
阿娟的老公原来说想去澳门工作，能办下来劳工身份就办，办不下来就黑在那里几年，然后把她和孩子接过去。但是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去，因为阿娟老公怕阿娟跑掉。
“不会吧？你会跑掉？”我半开玩笑地问她。
“诶，不一定哦！我老公大我很多的，我这么年轻漂亮，他可不敢放我。”我问她老公多大。“他八五的，嗯……”阿娟想了想，拿起手中的计算器：
2013-1985=
“嗯他今年二十八岁了……天哪他大我九岁啊！”小娟惊讶的感叹道，仿佛她今天才发现一样。
你们未来怎么打算的？
“先攒钱咯，有了钱再说。可是现在我们都好废哦，哪敢想什么未来？只要他不甩我我不跑，就这么过着呗。”
你爱你老公不？我问她。
“嗨，啥叫爱啊？你说啥叫爱？我没读过啥书，哪知道啥叫爱啊。反正我觉得俩人在一块，生个小孩，给养大了，然后俩人一直在一块，就是爱呗。”她停了一会，想了想，然后说：“嗯，好棒啊！”
晚上恰好和几个销售部的同事一起吃饭，大家谈到工厂里面的各色人等，有人提到了小娟。
“我今天才听说，小娟的孩子都已经三岁了！”我说。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你怎么才知道！”
“这个公司果然没有秘密。”
“怎么样，人家老公有够牛啊，哈哈哈。”
“传奇！”
最后，一个同事叹了口气，说：“看来还要‘带眼识人’啊，”同事解释给我说，广东话里“带眼识人”意思是交朋友之前要先看好对方是什么人。
大家停止了议论，异口同声说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