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2日,徐立枫的第一节古琴课。三年后他把这段回忆写成文章发表在报纸上,题目就叫《我的第一节课》。
这篇文章后来使得故人重逢,只不过当时的他自然想不到这段奇遇。
那天中午,他搀着何老师一步步从19楼走了下来。黑漆漆的安全梯挤满了惊慌失措的人们,彼此前推后搡,耳边不停还有人叫着“快跑”。这时不知是震感突然加强还是因为拥挤的关系,楼梯晃晃悠悠竟像踩不实。不知谁吼了声“楼要塌了”,话音未落已有惶急的哭叫声连连响起。
徐立枫已经急得满头大汗,身前身后一团漆黑,也不知到底下得几层,耳边充塞着的叫喊和私语更是让他内心的恐慌到达了极限,恨不得一把背起老师冲破人群直奔到地面。
反而老师的步履一直保持着匀速的节奏,他的腿脚不大灵便,于是一步,一步,慢却稳定。后面不断有脚步声嘈杂而来,老师就拉拉徐立枫,示意他侧身避一避:“让他们先走,他们跑得快些。”
如此几次,徐立枫终于也冷静下来——尽管心里好似有个声音在吐槽“豁出去了,死就死吧!”,但呼吸和心跳亦渐渐恢复了常态——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顺带着还把老师从头到脚偷看了好几遍。而老师也在避让其他人的时候,停下来对他笑笑以示安慰。不知过了多久,见到那团白光由朦胧逐渐变为清晰的时候,徐立枫竟有种大梦如归的历幻之感。
小区的空地上站满了人,扶着老师走到旁边的花台坐下,徐立枫才发现自己的双腿一直在发抖,连带着牙关也抖得咔咔作响。
老师敲着腿,慢慢地对徐立枫说;“其实我也是。”
“吓死我了。”
二人同时说出这句话,不由相视而笑,又转头望了望刚刚走下来的高楼,隐隐生出一丝后怕。
徐立枫说:“何老师,不如你和我一起去我家,那边是郊区,高楼少些。”
老师摆摆手:“不了,今天的课就不上了,你先回去,我去外面转转。”
徐立枫应声告别,刚走几步,又听老师笑吟吟地唤他:
“走路的时候往中间些,不要靠着楼走。”
他回头,看着老师背着双手慢慢走远的背影,不知怎么生出了一股情绪,便迅速掏出包里的纸和笔,把刚才的经历尽数记录了下来。
徐立枫之前当过老师,而今在电视台工作,按照他的思维模式来讲,这一切都属职业本能。而动机不过是,他突然很想多了解这位老人一些。
从那时开始,徐立枫开始尝试记录一些老师的轶事。上课的时候借机会询问一点,下来和师兄师姐聊天时也探知若干。他担心太过深究会被老师及旁人误解自己的动机,于是小心翼翼,练琴更丝毫不敢懈怠。偏生自己又生着一股子痴气的,原先迷紫砂的时候抱着茶壶睡觉,现在被褥里自然又添了一张琴。
后来窥得琴学门径了,上课上着上着经常猛地转折成对某首曲子的探讨解读,于是家常也不聊了课也不上了,一老一少抱着琴,对着电脑DVD唱机各式琴谱琢磨许久,如痴如醉,直至深夜,最后师母只好扮黑脸去敲醒两人,草草扒几口饭后强行遣散,各回各家。
琴室的左侧放置着一面博古架,上面摆满了各式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那是老师的爱好。徐立枫也爱这些,于是孝敬了一对把玩两年多的核桃。这下打开了何老师的话匣子,从家里的文玩到个人的捣弄,难得讲了十多分钟。徐立枫不敢打断,大脑立时变成一块海绵,拼命汲取着一段段往事。
“曾经听老师弹琵琶。清音激越,行云流水。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翛翛顿时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中。
徐立枫双手合十:“师姐,求音频。”这是60年代。
“唐山大地震的时候,我正好在北京姐姐家,那震的叫一个厉害啊……”那天是徐立枫的第二节课,汶川地震的第七日,老师听着窗外警报凄长的余响,悠悠地说。
这是70年代。
“当年家里的第一台电视,就是老何自己弄的。”正在追看《是美男啊》的尧月师娘不无自豪地说,“轰动街坊,每天晚上家里都坐满了人。”
这是80年代。
“90年代的时候,剧团不是都纷纷下海搞舞厅么。那时祝城老大豪哥手下好几个场子的音响调试,都是请的老师去。”狐狸眉飞色舞地说,“对了,老师玩吉他也是一绝哟。”
徐立枫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这,这是精彩的90年代。
“你没吃过老师煮的菜吧?”吴秋童见徐立枫摇头,更是乐不可支,“中午师娘一般都不在,于是老师都会煮面疙瘩啊牛肉面啊给我吃……好吃死了!”
这是开始授课后。徐立枫有些嫉妒地眯起眼。
“我这阵子啊,身体不好,要去住几天院,这个周的课就暂时不上了。”
这是他未能上的最后一节课,之后,便是永别。
徐立枫茫然地盯着文档,黑色的字符像雪地上的脚印,纷纷扬扬,到最后依然是白茫茫一地空寂。
他叹了口气,灭掉最后一根烟,有些苦恼又有些喜悦地想:这些片段在未知的未来也会有消失的一日吧,连同身体、自我、情感、记忆,终将会被时间磨蚀掉原有的面目与光彩。甚至到最后,会有猜忌、漠视、怨憎去撕毁它,熄灭它。
而一定有什么是能保存下来的,如同冥冥之中被埋在记忆最深处的羁绊,如同五十多年后的黎姗向他走来时,手中的那束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