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酉时,凶煞于西。
暴风骤雨之后,金灿灿的半月竟然从浓重的乌云里钻了出来,在暗蓝的天空中倒挂,凉气怡人。
程振楠在抚摸着父亲程普传给他的寒冰避火甲,铠甲锃亮,几乎照出房间的景物来,红缨头盔静静地挺立不动,这套盔甲跟随着父亲南征北战,杀敌无数,在战争的磨砺中铠甲越发鲜亮照人。
程振楠忧愤交加,凭什么顾明川查一桩不明不白的案子就能封为忠顺王,自己和他差几分?明日就要出征了,他的心情颇为复杂,满腹心事地来回走动,走到案几旁边,铺平宣纸,拿起长毫,在浓墨中沾了沾,提笔泼墨,一挥而就。
寒冰避火甲,风吹色如铁,十载不封候,茫茫向谁说?
刚刚落笔,小厮弓着腰走进来,低声说道:“王爷,忠顺王求见!”
“不见,不见!”程振楠将长毫放到钧瓷窑变双兽头笔架上,待小厮转身离开的时候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你说哪个王爷?”
在此之前,他是交代过管家的,无论谁来求见,他一概不见。
小厮转过身来,声音略略放大了些,说道:“是忠顺王顾王爷!”
“请他进来吧!将我珍藏的大红袍取出来泡上一壶茶!”
小厮应了一声,就匆匆地走了下去。
不消一刻工夫,一阵爽朗的笑声远远地从门外传来,高声叫道:“程兄,你现在也端起架子来,也不怕小弟生气?”
程振楠皱了皱眉头,随着脚步声快速地走进,他整了整头冠,弹了弹衣服,快步迎了出来,爽朗地说道:“顾王爷大家光临,也不提前说一声,好让为本王做个准备!顾王爷还是一如既往地出其不意啊!”
“叫什么王爷,见外了!”顾明川一甩手中的精美玳瑁摆扇,自有一股风流潇洒之意,银灰色的长袍外加纯白色丝质开襟长衫,下垂服帖,衬托得身材格外欣长,顶尖顾绣暗纹,奢华贵气浩然荡出。
“上茶!”
小丫鬟迈着小碎步端着泡好的大红袍走到两人之中的案几上,轻轻地放好。
两人落座,相视而笑,各怀心思,房间的空气中淡淡地飘逸着茶香。
“顾兄,此次前来找小弟有何事?”程振楠单刀直入,端起茶盏,吹了吹漂浮在茶面上的浮叶,未抬眼皮,视线已经落到顾明川的身上。
“能有什么事,振楠兄明日就要出征了,这么多年就没有分离过,虽然你我之间因为一些小事有些介怀,但是,一想起你要走,忍不住骑马而来,见一见振楠兄,此次一别,不知何时相见!”顾明川叹了一口气,嘴唇一抿,摇了摇头,端起茶盏也小心抿了一口,一股淡淡的茶香顺着声线跌倒五脏六腑,口齿之间弥留着淡淡的余香。
“好茶!”
程振楠嘴角一扯,淡淡地一笑,双手放在膝盖上,说道:“没有想到顾兄竟然如此地侠骨柔情,只是出征,过些日子总会回来的!”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就纵马前来了,振楠兄,这次一定要荡平海盗,杀伐四方,让周边小国知晓我大齐的厉害,等你凯旋而归圣上一高兴说不定就会封你世袭的北静王!”
顾明川眼梢流露着真诚,如果不注意观看就会错过一闪而逝的精光。
程振楠身体微微一僵,面部表情有些不悦,对顾明川这样说很是不高兴,话里话外似乎这一切都是顾明川让给他的。
顾明川自觉失语,立即打哈哈说道:“振楠兄,明日就要启程了,不知道所带之物是否准备齐全了?”
程振楠点头,心里一直在猜测顾明川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是为了叙旧而来?
“如果江艺宸那个疯疯癫癫的丫头还在,今晚一定要闹一闹的,你知道他的脾气,那些年,我们几个纵马驰骋,在京城翻云覆雨……”顾明川的眼神突然变得暗淡起来,墨玉般的眼眸上流露出淡淡的忧桑。
室内灯花偶尔噼里啪啦地炸开,火苗在灯盏上轻轻跳动,有侍女走过来拿着剪刀轻轻地剪了剪灯花,又悄悄地退去。
程振楠也想起十年前那些放荡不羁的年月,虽然他胆小,不太喜欢合群,但和江爷在一起总是觉得莫名地开心,她能将这个气氛烘托起来,那个疯疯癫癫的丫头……
程振楠嘴角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微笑来,一盏接着一盏的茶慢慢地喝下,茶香熏染,浑身通透,脸颊竟也浮出桃花红色,不得不说那些年月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脑海里,翻腾起权力间尔虞我诈的情形,就是这样他们随波逐流,背叛初心,将最单纯最快乐的岁月一一撕碎,江爷喂鱼,韩卓阳被砍头……
谁也没有提韩卓阳,韩卓阳这三个字是大齐的忌讳。
两人变得沉默,顾明川眼角泛起点点的光亮,无语地望着门外红灯笼之外的阴暗。
良久,顾明川抽了抽鼻子,说道:“振楠兄,有好酒没有,茶不解意,酒能送情,今晚喝上一杯算是为兄为你践行!今日一别两茫茫,天上一轮婵娟月,为了我们曾经和将来的兄弟情谊干上一杯!”
一番话说得程振楠豪情满怀,赤足散发,撸胳膊抱起小厮端上去年酿的桂花酒,扔掉小杯,一人面前放上一碗,佳酿汩汩而下如山泉宣泄,水花四溅,把酒言欢。
酒至半酣,顾明川抱起酒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一抓酒坛口,以看不见的速度,手掌一展,从掌心处洒落一股白色粉末,粉末入水即融,无色的桂花酒在酒坛中因顾明川蹒跚的步履而左右晃荡,宛如风浪中滔天巨浪。
桂花酒倾泻而下落入玉碗,程振楠端起酒碗咣咣地饮下……
顾明川醉意熏熏的眼睛等程振楠缓缓倒下之后露出清亮的笑意,兰先生果然不愧姑苏城第一女医的称号,绝尘蒙魂丹无色无味,入水即化,兰先生出的欲擒故纵招数果然好使,只等明天吉时一过,自己披挂上阵,率领兵部抽调的精锐浩浩荡荡开往东南海域。
招呼来侍女将程振楠放到床上,一个人拖着醉意熏熏的步伐,看着西移的月亮,开怀大笑,笑声震得凤凰木飒飒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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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十,卯时三刻,大吉,宜出行。
长安城外,战鼓擂擂,弯弯的号角对天呜鸣,旌旗遮天蔽日,三千将士披挂整齐,就等圣上钦点的巡防营统领程振楠骑着马风驰电掣而至。
城楼之上,萧正纲临风而立,他要亲自送送程振楠,给北静王府脸上镀金,这种不费一分一毫就能笼络人心的事情,他很愿意去做。
半柱香的工夫过去了。
大开的城门丝毫没有见程振楠的身影,程普坐不住了,昨晚明明告诫儿子一定要早起收拾停当赶在圣上来城门之前到达,然而,程振楠似乎并没有听他的安排。
程振楠未到,圣上就在城门的门楼上,程普的脸色很不好看,儿子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圣上能亲自来送,那是给了北静王府天大的脸面。
还有一刻钟就到辰时,原本定好这个时间出发的,不能耽搁了,程普叫来护卫,脸色极为冷峻,压抑着自己要喷发的怒气,告诉护卫让他即刻接喊程振楠过来!
圣上贵为天子,自然要表现得大度,既然时间不到,再等等也无妨。
时辰在一点点地流逝,程普望眼欲穿地望着城门的方向,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影,因为出征,御林军早已经将长安城的主街道封死,闲杂人等不得同行。
程普紧紧地握着腰刀,手面上青筋爆出,一张狠辣的眼睛几乎能杀人,忤逆圣上的事情北静王府绝对不能做,如果程振楠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他必定要重罚于他!
“再去给我找,将程振楠给押过来!”程普咬着牙说道,双眼能冒出火来。
辰时已过。
前来送行的大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萧展麒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这个事情或许真是兰泽一手操控的,她到底做了什么?能让程振楠顶着以下犯上的罪名迟迟不到?
萧正纲的耐心也消耗完了,威严的神态中露出一丝丝不耐烦,冲着程普说道:“北静王,到底怎么回事?”
程普扑通一下就跪下了,颤颤巍巍地说道:“圣上息怒,我正派人去捉拿这个逆子,天大的事情怎么能这样耽误?”
远处一批马车飞驰而来,坐在车前奋力挥舞着马鞭,抽打着马背的人正是程普派出去的护卫,程振楠坐马车而来?程普心里一凉,这个逆子行军打仗居然坐着马车而来,是活得不耐烦了吗?程普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萧正纲。
此时,萧正纲晦涩难懂的眼神里透过一丝丝凉意。
“王爷,属下无能,没能叫醒小王爷!”护卫疾步上前,单膝跪下,拿着马鞭的双手一拱,身形如刀刻,静跪在程普面前。
程普老态龙钟的身形此刻无比矫健,快步绕道马车前,一掀车帘,伸手一抓,臂力如同千斤一般将程振楠从马车中拉出,挥手一掷,将程振楠扔在马车前。
但见程振楠呼呼地打着鼾声,丝毫不见醒来的模样,赤裸裸地蔑视皇威!
萧正纲暴怒,一甩袖袍,脸色犹如暴雨来临前的黑暗。
程普扑通一下双膝跪下,头砰砰磕得山响,颤抖着双手说道:“圣上,逆子不懂事,请老臣替逆子受过,我愿拖着病躯出征,请圣上成全!”
萧正纲冷冷地望着程普,背着双手,胸挺如山,慢慢地走了过来,看着烂醉如泥打着鼾声的程振楠,淡淡地说道:“北静王府犯下的罪过等回朝再说,三千将士不能无主,忠顺王在哪?”
在场的所有人心里一寒,颇有深意的相互对看,巡防营统领是多少人争取都争取不来的好差事,程振楠白白地拱手相让了?
沉寂了片刻,顾明川并没有出现!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这样的场合连圣上都来了,顾明川没来?
萧正纲的胸口都快炸掉了,一口闷气憋得难受。
一个兵卒策马而来,马还未停住脚步,他翻身下马,几乎小跑着过来,喘息着说道:“回禀圣上,忠顺王他,他……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