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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三十年前的樱桃糖(2)

“是呃,两只。”

“两只呃?”

“两只嘞。”

那天,酒婴格外激动,扑闪闪的丹凤眼里甚至迸发出奇异的光彩,扑棱棱跑起来,身后是一阵飞尘。烈日下,当酒婴气喘吁吁举着两只糯米冰糕从公路对面的小卖部再奔回时,冰糕已经融了好些水在她手上。

“跑得够快呃。”比月伸出两只手,一左一右迎接回自己的两只糯米冰糕,随即很逍遥地左手一口右手一口地舔了起来。

两手空空的酒婴,看着交替着把两只糯米冰糕舔得滋味悠长的比月,一瞬间,双目里的异彩像是霞光被云层遮住了,突然有了黯然神伤的样子。她的两只手还向前方伸着,时间似乎定格了这一刻。但是仅仅就这么一瞬间之后,她那喜出望外的笑又浮在了脸上。

这回,酒婴笑得更加欢欣鼓舞而幸福开怀了——她想起自己两只手都是甜的,刚才冰糕水才顺着她的手指流到了手掌、手腕直至手臂,这不,现在每个指头还黏黏的。

“呵呵,呵……”酒婴欢欢喜喜地把左右两只手的手指伸到嘴前,如同比月交替着享用两个糯米冰糕一般,左手一口右手一口地舔起自己的手指来,滋味似乎更悠长。

(五)

连续下了几场大雨,天气又骤然转凉。午坪这地方,从来“下雨便是冬”。看着千丝万缕把天地密密缝合着的雨线,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儿,都有一件没一件地往自己身上笼着厚衣裳。

这天晚饭后,油库的男女老少又早早守候在娱乐室,等着看《霍元甲》。娱乐室里有四五排长条椅,长条椅正前方有一个老旧的木柜子,木柜子上有一个漆着绿漆的木箱子,木箱子里锁着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这个木箱子平时都上了锁,银光闪闪的锁钥匙由刘大脚专门保管着。每天晚上六点半,刘大脚拎了钥匙进来准时把木箱子打开,把电视拧亮,到十点便准时啪地关了电视关木箱。来得晚的人,通常只能自己扛着板凳挤过道,没尽兴的人最后也只能被刘大脚“明个请早”这千年不变的四个字安慰一声。

刘大脚还没进来,比月进来了。

眼睛贼亮的孩儿都发现,这个小贱人今天竟然穿了一件膨体线织的毛衣,光鲜得蓬松得好像她自己也是一截膨体线。羊天、刚娃、韦蛋、柳叶儿、乌子很快把目光扭向一边,小虹虹、溪儿、蒙女子这些中间派也不愿搭理她了,坐在前排的他们本能地挪了挪身子,相互间拉开点距离,把长条椅霸得更满了,大家的目的出奇的一致——就是让她没法卡进来。

比月早把一切细微看在眼里,她抬着下巴径直走到第二排秦娘咿和酒婴中间,端端坐下去。酒婴早给她占了位置,她才犯不着屈了尊去卡什么缝呢。舒舒服服坐下来的比月心里不只是惬意,简直有些得意了。现在她好歹暗地里也有个伴儿,不,确切地说,是有条哈巴狗了。这有什么不好?她的心抿笑着,这难道不是更好。

《霍元甲》刚放完,最前排的疯子孩儿又一哄而出,跑到宿舍楼的过厅和走廊里去翻演最新的剧情了,酒婴也被这阵风一卷而去。他们的角色几乎是固定的,羊天演霍元甲,刚娃演陈真,韦蛋演刘振声,溪儿演陆大安,乌子演龙海生,比月心里一直想演赵倩男的,但这个角色早被柳叶儿演了,他们还让小虹虹演王秀枝,让蒙女子演霍元英,酒婴呢,当然只能演俄国大力士。

当他们又开始呵哈嘿呵地使拳蹬腿时,比月通常站在娱乐室的窗户前,隔了玻璃遥望他们的一招一式。比月看到,酒婴已经不情愿再演俄国大力士了,虽然“比武擂台”上,“霍元甲”、“陈真”假装让她赢一两局,但到了后面,“迷踪拳”一使出来,酒婴只有被打被踢的份儿,她可能真的被打疼踢痛了。

被踢痛打疼的酒婴依然是喜悦的样子,不从头到尾看着这一幕幕游戏,你还真不知道谁享受着谁忍受着。比月又不能站出来说什么,隔着一层玻璃,她和他们好像隔着一道江一条河,彼岸是彼岸的热闹,此岸是此岸的冷清,要么观望,要么只有转身。

新学期又到了。开校那天,捧着新课本的比月刚跨进三年级教室,就看见同学们又拥在教室后面的一个墙角处“挤油渣儿”。只要天气一冷,这帮愣孩儿,不管是单位上的,还是农村里的,最喜欢玩的就是“挤油渣儿”。一挤起油渣儿来,你我他全没有界线和隔阂了。

“挤油渣儿嘞!”一个孩儿往墙角一站,即刻就有孩儿跟着围了过来,“挤呃!”“挤呃!”围来的孩儿边喊边往站在墙角的孩儿身上挤,人越围越多,孩儿们一股脑儿地顶着肩攘着臂,使劲儿往墙角挤,越挤越带劲儿,越挤越热气冲天。有的被挤出来了,赶忙又跑到后面站了接着再往里挤。

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鹤立鸡群般夹杂在这堆熙熙攘攘的孩儿当中,比月起初还以为是新来的老师,随后听到呵呵呵呵的笑,还没来得及避开眼神,“比月姐唊——”一声洪亮并欢喜得不得了的招呼又打了过来。

从这天开始,酒婴开始和比月做同班同学。但是,这个高高大大的身影在老师眼里几乎荡然无存。没有哪个老师会抽她回答问题,也没有哪个老师会批改她的作业。落得自在的酒婴,每天的任务似乎就是在从午坪油库到午坪小学的沥青路上来来回回走那么几趟,再在教室的墙角里挤那么几回油渣儿。

酒婴总是喜悦的。这个班上的好多活儿现在统统归了她,提水、扫地、倒垃圾、冲厕所……无论干什么,酒婴都快活。这个班级,也因为酒婴,平添出许多欢乐的气氛。

和酒婴同桌的那个小男生,是附近生产队的捣蛋孩儿。平时这个捣蛋孩儿总看不惯那帮单位上的狂妄孩儿,现在分了个酒婴和他坐,他便总要想些法子捉弄捉弄这个单位上的傻大姐。其中屡试不爽的一个法子是,每天早上酒婴进了教室走到座位正要坐下的时候,一下子把板凳抽开,酒婴一屁股落了空,高高的身子噗地跌个四脚朝天。

“哈哈哈哈哈……”

一天的功课就从这样欢畅的笑声中开始。

有一天,比月上学来晚了,走进教室却发现气氛和往日大不相同。酒婴站在教室后面,垂着头,畏畏缩缩地,像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孩儿们都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有说酒婴的同桌天天抽她的板凳,害得她把屁股摔烂,现在屁股上的血把板凳都染红嘞;有说酒婴是得了不得了的病,最多活不过三天……而酒婴不能坐回座位的原因是,她的同桌——那个总是搞恶作剧的小男生担心她把这种不得了的疾病传染给他。

老师后来查看了那条被血染红的板凳,冷静地对仍垂着头、畏畏缩缩站在教室后面的酒婴说:“你已经是个大人嘞,回去吧,你不用再到这儿来上课嘞。”

酒婴垂着头出了教室,她的书包啪地从窗户口被扔了出来。坐在最前排的比月脑子里轰地浮现着酒婴板凳上的血迹,莫名感到一阵阵惊恐。比月想,站在教室外面的酒婴一定害怕得哭嘞,但比月只见过酒婴笑,从来没见过酒婴哭,她还真不知道酒婴会不会哭。

“你送酒婴回去呃。”老师指了愣着的比月。

比月走出来,发现酒婴已不在教室门口,四下望去,才看见不远处的水沟边,酒婴正蹲在那儿,一把一把用手蘸了水沟的水往裤裆里去洗,两只裤腿都湿透了,她还在往里面浇水、搓捣,她想把自己的血洗干净,结果,一条水沟都被她弄红了。

站在水沟边,看着一股股血水由浓至淡顺流而去,比月一瞬间相信了那帮孩儿的话——酒婴最多活不过三天嘞。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快到李胖头的小卖部时,比月突然对酒婴说:“等一下。”比月走出小卖部时,手里拿了两把麻花儿。

“给。”她直接递了一把给酒婴。酒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走在前面的比月已经埋了头嚼自己的麻花儿了。酒婴木木地,不知怎么办才好。拿着麻花儿,跟在比月身后走了好长一截,才像比月那样,一言不发地埋了头嚼起自己手中的麻花儿来。

遍体疮痍的沥青路上,只听见一前一后一小一大两个女孩儿细细咀嚼麻花的声音一声比一声轻,一声比一声脆。

到了家,比月终于哭丧着对她娘咿陈芙蓉说,酒婴要死嘞,酒婴要死嘞,酒婴她,她屁股里流嘞好多血……

比月娘咿一听,大致知道了怎么回事,白了眼对比月说:“我看你天天跟她搅在一起,也成个傻大姐嘞!”说罢,又阴着脸叹了口气,“呃,她那个爹哒几时管过她,她那个娘咿,也不见个鬼影子。去,去把酒婴叫来,我给她两包纸。”

没有酒婴同路的比月,又只有一个人踢着石头去上学。但是现在,踢飞了的石头,再也没有人帮她找回来。还有那些总是对她招着手的炒瓜子儿、炸麻花儿、泡萝卜片儿……要吃也只有自己亲自去买了,从家到学校的沥青路又变得又远又长。

(六)

午坪的冬天好极目荒凉。枯草全都屈服了它们曾经气度不凡的身姿,唯唯诺诺地向每一阵呼啸着来去的寒风俯首称臣;树木还嶙峋地支撑着一种风骨,奈何最后一片遮羞的叶子也扬长而去。

整个冬季,只有从孩儿臃肿的身上可以看到鲜红和翠绿,它们忽而点染在远山、忽而绽放在水畔。

“羊天哥嘎,我们又发现了一处最好玩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别处找不到的,大人们也不会想到!”

刚娃、溪儿和乌子同时奔到篮球板下,争先恐后地向正拍着篮球的羊天报告这一重大发现。他们的脸蛋因为得意和激越煽起了簇簇火苗,嘴鼻前迫不及待地喷出团团烟雾,从他们体内窜出的每一句话也烧得热腾腾的。

“真的是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好玩的地方!”

乌子也不知道用了多少个“最”字,似乎一个最字把他的想法表达不够,两个三个最字也表达不够,必须是无穷的最字才能把他的想法表达清楚。

“在哪儿?快带我看去!”

羊天收了篮球,随他们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绕过堆放着沥青桶的油坝子、钻过一堵残缺的围墙、再爬上一道水泥坎儿、又顺着低矮的瓦檐、拐进一条狭长的通道……随即看到前面的红砖墙体上有一个半人高的窟窿,地上还有一堆碎断的砖块。几个孩儿交换了一下眼神,相继钻进这墙窟窿,豁然呈现在眼前的果真是羊天做梦也没见到过的景象——

这是一个空旷的大厅,大厅的顶和壁确实积灰累尘、风侵雨蚀了,默默显出颓废不堪的样子,但凹下边坎一米来深的“池面”却漆墨般锃亮,犹如世间最平整、华贵而精致的地板,足足一个篮球场大的面积内,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

一番啧啧惊叹后,他们啪啪啪跳进这个凝固了的沥青池,拉着手一趟跑过去,一趟奔过来。他们的脚板亲密地感触着这片新奇的“大陆”——这是多么紧致、坚韧而爽朗的土地!

溪儿在上面又翻筋斗又打滚儿的,乌子竖起了他最拿手的倒栽冲,羊天、刚娃干脆在上面来来回回地四脚爬行。最后,玩累了的他们全都仰躺在上面,咬唇皱眉地商议着如何利用它。

说着说着,几个“哥伦布”才恍然发现这方宝地除了干净平滑之外,再没有其他好处。

“呃,我们可以偷些东西在这儿来吃嘞,保准谁也不会发现!”

羊天话音一落,刚娃、乌子和溪儿就是一阵拨云见日的尖叫。

“关键是不能让那个贱人知道。”羊天说着,用眼神牵了那三人的眼神。刚娃、乌子、溪儿都心领神会,大声回道:“那还用说呃!不仅不能让她知道,现在好多事也不能告诉酒婴嘞,酒婴虽然没上学,但她还是她的跟班儿狗,不,哈巴狗!”

“对对对!”羊天翻过身来抚摸着池面,一下发现刚才还镜子般光洁的沥青池面竟然有些暗涩了,不禁有些遗憾。

“看它成嘞什么样!”

“没事儿,明天再来,保准又还原嘞!”刚娃满有把握地应着。

羊天用手撑了沥青面,一下跃起来。

“不过,我觉得如果不让她们两个到这里来,我们吃的东西会很少。”

“是呃,现在比月的零碎钱是越来越多嘞,她每天都在买东西吃,简直故意眼气我们。”

“反正这地方她们早晚也会溜进来的,不如这样,还是让她们下次就跟我们一起进来,但是规定她们两个必须带好多好吃的。”

羊天这一提议,似乎正中其他几个孩儿的下怀。大家稍稍思虑了一下,急忙点的点头,接的接话。

“对对对对,比月嘞,让她买现在最新式的东西给我们吃。让她多攒点零碎钱,多买些好吃的。”

“酒婴嘞,就让她去偷她爹哒下酒的花生和豆腐干。”

“我可以割几节我们家的香肠。”

“我带皮蛋来,剥嘞壳就可以吃。”

“我弄一瓶蜂蜜!”

…...

四个孩儿兴致勃勃地合计着,在返回的路上,羊天又安排他们分头通知人。还没有到晚上,油库所有的孩儿都知道了这个天大的秘密——贮油池的外墙烂嘞个大窟窿!大家都后脚追前脚地跑到实地钻进大窟窿,把里面的景观一睹为快了。回来后,一个赛一个地兴奋着,暗暗想方设法地倒腾各种吃食,只盼在那儿盛大开宴。

比月因为吃独食被孤立了这么久,现在突然受到赦免般获准重新回到群伙中来,不免很是悔过自新,更绞尽脑汁地筹备着好吃的。想想一下子又要和大家一起说笑玩耍了,比月还真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甚至有些不自在,她不知道怎样起这个头,好在有酒婴,只要酒婴在,什么都不尴尬了。

(七)

遗憾的是这个令所有孩儿翘首企盼的盛宴还没来得及开场就泡汤了。

刚娃娘咿首先发现家里的香肠少了,起初还以为是狮子狗衔了去,又觉得不太可能,观察过去观察过来,结果在刚娃书包里发现了三节。刚娃屈打成招,终于把什么都交代了。

因为涉及的人户之多,这件事连油库的负责人——骆大胡子都被惊动了。那天,这位满脸络腮胡的大男人,把家家户户的孩儿统统集中在篮球场,阴着脸,许久没有作声。所有人都以为骆大胡子接下来一定要大发雷霆了——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孩儿居然擅自闯入他管辖内的午坪油库最隐秘的核心地带了!

骆大胡子一旦发怒,别说孩儿们心惊胆战,就是工人们也会畏他一尺惧他一丈。他吼起来,窗户玻璃都会格格地抖瑟。出人意料的是,这天骆大胡子的声音又沉又低,甚至还有些小声,家丑不可外扬似的,他的声音低得让站在最后的孩儿都有些听不清楚了。

“那地方是能去的吗?那是什么地方?”

骆大胡子的声音虽然低,但他的头、下巴一直微微扬着,风吹着他的头发、眉毛、眼睫毛,他身上的这些纤毫都微微扬着。被自己娘咿揍得鼻青脸肿的刚娃发现,此时的骆大胡子竟伟岸凛然如一尊夕阳朔风中的雕塑,雕塑的目光也是扬着的。

“那是沥青池呃。沥青是什么?”

“沥青这个东西,它比什么都——诡!”

说到这个“诡”字,骆大胡子的声音徒然高了起来。好像沥青这个东西真的很“诡”,他必须啪地一巴掌揭穿它。

“它一会儿硬一会儿软,你们以为它好玩。”

骆大胡子的声音又低了下来。

“是呃,它硬的时候,光鲜鲜亮堂堂,黑宝石、黑玻璃、黑水晶,你怎么说它,它都当得起。这时候它干干净净、斯斯文文,你也闻不到它的一点气味。就像你们在池子里看到的一样,别说踩在上面,就是坐在上面,躺在上面,睡在上面,都比任何东西安逸。不瞒你们几爹哒说,我第一次看到这种凝固的纯沥青,甚至还想把它们打成一串珠子串成项链戴着脖子上嘞。这时候的沥青多含蓄多知雅呃,即便你敲它砸它,它也只会像玉石一样碎裂。”

“但是大家千千万万不要忘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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