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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离天绝顶

艳阳天,落矶谷。

落矶谷不是山谷,是南疆迷雾森林的腹地,据说是因为附近曾有一座山丘叫做落矶山,择近选了“落矶”为名,然而如今,谁也没有再见过那座山丘。

迷雾森林弥漫的也不是雾气,而是瘴气。

南疆地势低洼,四季卑湿,加之动植物死后无人料理,蚊蚁蛇虫繁衍生息,致使毒气越聚越多,即使是阳光普照下,茂密的树冠下时常有类似白雾的瘴气。瘴气也会随着风向四处飘散,一旦吹到了村落,轻则上吐下泻,重则人畜皆亡。

所以,普通的寨民不会在瘴气出没的密林旁建村寨,而且还会在村寨附近栽种辟邪解毒的植物,制作各种药酒和香料来预防瘴气。

也会有人住在密林的深处,当然,那是一群搏命的人。

晴飒的日光一泻千里,朗朗照在绿色的大地上。如果从万里无云的天空向下看,整片南疆都是幽绿的,黑色红色的泥土被藤蔓树木覆盖,就连流经森林的河流都会消失。要在这样的环境里找一个人,简直比登天还难。

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要在这样的环境里辨别方向,还要避开追踪的人,更加不容易。

青年只穿了一件灰色的夹衣,上头好几处都染了血迹,引得飞虫不住靠近。蓬头垢面的人拄着一根随意捡的树枝,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迷雾森林里,不时回头看是否有人跟上来。

白天的迷雾森林,瘴气稍有退散,这是他逃走的唯一机会。他不敢走教里秘密的通道,特意绕远穿越森林,虽然带着辟除瘴气的香袋和药物,如果不能尽快走出森林,等到夜晚降临,他必然会死在大量聚集的瘴气里。

在充满瘴气的森林里,时刻都很静,所以他不敢发出声音,就连走路都尽量放轻步子,以免被发现。

早上醒过来后就没有吃到东西,现在腹中火辣辣地疼,他从怀里摸出几株草药,干嚼几口就吞下去,压住炽热的食欲。

五毒教是不能够再留下去了,三天前他在昏迷中被拖回落矶谷,直到今天早上才醒过来,却无意中听到长老要杀他灭口,他是打昏了看守才逃出来,想必教里肯定会派人来诛杀他。

他还带着一身内外伤,如果不尽快找到大夫,别说下半辈子残疾,一个月他都活不过去。事到如今,只能够尽快出了迷雾森林,找到卮春谷求助医仙了,也不知道医仙肯不肯救他一命。

心里想着时,脚步放轻,却是一刻不停地向前方疾走,多耽搁一分,就多一分危险。

艳阳天,落矶谷。

在迷雾森林中心,一片废墟上建起两排青石平房,中间的夹道直通一座三层高的殿宇。这座村寨周围还散落着断壁残垣,显然以前也是住过人。

青石平房每间都一样,十余平米的空间,无窗,只有一扇低矮的门。门前的街道上除了岗哨,一个人影都不见。

三层殿宇的门口站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银色的胡须垂到胸前,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太阳的方向。

殿宇门楣上题了三个朱红的大字:离天宫。

五毒教,离天宫。

离天,当在三十三天之上,当离天而绝顶。题这三个字的人,应是抱着何等的睥睨。

离天宫前,左右各有五柱华表,柱身分别雕刻着蟾蜍、蜘蛛、蜈蚣、毒蝎和蛇,上部横插的石板各放了一堆头颅,新旧程度不同,有的已经化成白色的骷髅,有的刚刚萎缩紧紧包住头颅,虽然头发还是黑的,却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在华表的地基处也堆了灰白的骷髅头,那是被从上面挤落的、更先死去的人。

这是五毒教的惩戒台,无论是谁违反教规被处死,都要砍下头颅放到惩戒台上,起到警示的效果。

右长老华冥有个特殊的嗜好,站在正午的阳光下,看太阳移动的轨迹,眼睛一眨不眨。那样暴烈的阳光,不说已经晒得人发昏,就是斜看一眼都会陷入短暂的暴盲。很多人都想知道,华长老那双晶亮的眼睛,是不是就是这样练就的。

闪在瞳仁里的光芒,如冰雪般明亮,仿佛可以完全看穿人心。

然而,别人看穿了你的心思,你却不一定能看穿别人的心思,世界从来就不是对等的。

夹道上出现黑黢的人影,一个男子四十岁左右,穿着玄色的长袍,大踏步走来。看到离天宫门口的华长老,古铜色的脸上带出一个细小的动作,略微僵硬地同对方打招呼:“华长老。”

“啊,是傅长老,你来了。”华冥转过目光看傅曲,雪亮的眼睛像慈祥的老人眯起来,热情地拍拍对方的肩膀。

傅曲不自然收回肩膀,冷冷问道:“听说那个火寇蛛寨唯一活下来的小子跑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哈哈哈!什么都瞒不过傅长老的眼睛,了不起!”华长老捋着胡须大笑起来,让人不觉得他是在恭维。

左右长老间,向来都是微妙的关系,分不清是敌人还是盟友,只要抓住一点机会,都势必要剪除异己。五毒教离天而上的只有教主一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同样也只需要一个就够了。因为,人总是贪婪的。

“华长老言重了,这是教中事务,傅某如果出得上力,请尽管开口。”傅曲略回眼,看到夹道上停住的青年默默对华长老摇头,语气缓和了许多。

华冥抽出手做了个手势,黑衣的青年就悄悄退下,动作精练就连傅曲都忍不住暗自赞叹。

“多些傅长老了,不过区区小事,还不劳烦傅长老出手。”华冥摆摆手,对着傅曲做一个请的手势。虽然以华冥在教中的时间和地位,他大可不必如此谦逊,但能够在右长老的位置四十多年,若不懂收敛,怎得长久:“今日是教主出关之日,你我都进去吧。”

“甚是。”

进了离天宫,仿佛进入暗夜,全靠火把照明。建筑外观是汉式风格,里面却是迂回通达的山洞,有天然形成的,也有人工开凿的痕迹。

离天宫,与其说是宫,不如称为山更为贴切,昔年的落矶山在五毒教建教时,就被人为改建成行宫,地上三层、地下两层,为了防止外围山体被雨水侵蚀,就依山势搭起汉族房屋框架。

内部的五层也各有分配,最上层供教主的起居与议事,下一层分别属于左右长老和五圣使,地上一层豢养着教中五圣:蟾蜍、蜘蛛、蜈蚣、毒蝎和蛇。地上三层皆是地位居高,地下两层就截然不同了,地下一层是五毒教教徒的训练场所,在这里学的不仅有搏杀之术,更有巫毒之类;而最下一层是地狱,叛徒与俘虏,都被聚集到这里供五圣使练成药人。

南疆特有的喀斯特地貌为离天宫提供了天然的优势,交衢四通八达,一方面方便各处联系,另一方面,危急时刻离天宫就是最好的防御之地,即使被攻破前门,也很难在山体里找到出口。

上不了天,就只能入地狱。

夹道皆是毒物,凝结成黑色的血迹像是狰狞的疤盖在地上、贴在墙上,偶尔还能够看到断臂残肢,都是五毒互相攻击留下的战场。

每天都看到这样的景象,早就习惯了,左右二长老直走上最上层,那是最靠近天的地方,教主就坐在王座上麾指江山。

左右长老和五圣使都已经到齐,只等教主了。

这里是喀斯特地貌的上部,可以看到嶙峋交错的石笋石柱,五芒的方位各设了石龛,供奉教中五圣,泛出幽异的红光,足以照亮整个空间。西方靠墙处是金剔的上座,座旁的石门是教中的禁忌,唯有教主可以打开。

“风蜈,你说门后面到底是什么呢?”年岁最小的灵蛇使眼睛滴溜溜从石门转到风蜈使身上,好奇地低问,袖口里一条赤色的小蛇刚探出头,被她准确掐住七寸塞回袍袖里。

正因为年幼,长老和其他圣使都有些娇宠她,灵蛇难免会有些造次。

“不该问的就不要多嘴。”一贯都是面无表情的玉蟾使冷冷哼道,“吵死了,真该让天蛛把你的嘴封上。”

玉蟾教训起人的样子吓人极了,灵蛇憋了气,只好小声说给自己听:“又没有问你,干嘛那么凶!难道你就一点不好奇……”

“你说什么?”隔着天蛛、风蜈、圣蝎三个人,玉蟾却似乎听到了灵蛇的埋怨,眼角扫过灵蛇,立刻让碎碎念的灵蛇安静下来。玉蟾使在五圣使中资格最老,虽然只是三四十的年龄,脸上纵横的伤疤显得他更像是饱经风霜的垂暮之人。从他脸上的伤疤也可以猜得出他对五毒教的贡献,大家难免对他都带几分敬重,因此,也没人出来替灵蛇说句好话。

灵蛇噤了声,手伸到袖中摸着小赤蛇的脑袋。

石龛中红色的光芒映得每个人眼中都是火红,石门转动的声音响起,七双赤红的眼睛齐刷刷看去。下一刻,双手叠放胸前朝着金座伏地跪拜。

在石门再度合上前,黑色的斗篷御风落在教主之位上,轻悄不带一点风声。从来没有人见过教主的真面目,两位长老和五圣使也不例外。利落的身手出自黑色的人影,全身上下都覆盖在斗篷之下,从斗篷里传出的声音却是如同耄耋之年的老人,嘶声喑哑。

这样的声音很少响起,但是每听到一次,都会让人产生敬畏,他说的每个字都必须牢记于心,他的每个吩咐都必须竭力完成,他的每一个要求都必须无条件满足。

五毒教教主麟修,在继承教主之位后,亲笔题写“离天”之名,离天而绝上的他一向深居简出。从他第一天入五毒教就裹在黑色的斗篷里,见过他的人都已经化成枯骨,再不能够说出他的秘密。

在灵蛇使眼中,教主似乎只做过两件事:议事、闭关。

所谓的议事,也只是左右二长老例行公事禀明情况,教主麟修只有在有异议时才会开口,而且惜字如金,简明扼要直指主题。

“关于天蛛一事,是属下管教无方,还请教主责罚。”华长老的胡须也染成了火焰,对着金座上的人毕恭毕敬。

天蛛使没有反驳,之所以会杀死拜月教司花童子也是一个意外,究其根本,也只是对方太掉以轻心,让她有可趁之机。做过的事情她从不会去否认,即使做错,也没有类似大意、初次这样的借口。

就像说谎一样,借口也是连环的,需要用一个借口填补上另一个漏洞。区别就在于,谎话是欺骗别人,而借口是欺骗自己。

“属下领罪。”天蛛使妖冶的脸上有双狐狸眼,娇滴滴的声音和眼神里利剑般的精光一点不相称,她的指尖还带着无数根蛛丝,泛着魅惑的色泽。

虽然同为五圣使,谁都不会为对方求情,这是弱肉强食的规矩,赏罚分明才能维护总局。

一直如同神一般存在的教主依旧没有说话,他的沉默从不代表容忍。

“天蛛,那个司花童子是谁的手下?”隐在斗篷里的人终于问话了,嘶哑的声音回响在殿堂,有不容忤逆的天威。

天蛛使虽表面平静,其实一直在等待教主的决断,听到这样的问话乍有些讶异,但立刻反应过来:“是赤华。”

赤华使,曼珠沙华华使。

即使没有亲眼见证,天蛛对自己的手法相当自信,那个傲慢的司花童子一定是在惊惧中窒息而亡。她用的蛛丝虽然没有毒,但却是最牢固的,火烧不断水溶不化,即使只有短暂的十二个时辰,已经足够了。其实,她还真想看看司花童子在茧一般蛛网里挣扎的样子,欣赏别人的恐惧总是赏心悦目的。

“做得很好。”苍老的声音就连嘉奖都不带感情,却是肯定的。

与拜月教的一战本就在他的预谋之中,而今时机成熟,天蛛一事恰如导火索打破平静的假象。五毒教自上一次败给拜月教就迅速缩小了规模,蛰居在落矶谷,数次面临覆灭。筹备几十年就为了一朝反攻,箭在弦上,随时可发。

“火寇蛛寨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回教主,根据朔易的描述,应该是赤华和白心。属下疏忽,让朔易逃走了。”教主没有处置天蛛,华长老暗自舒了一口气,开战在即,正是用人之际,料想教主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断了自己的胳膊。朔易逃走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毕竟也算是叛徒,就算他出面也保不住了。

“赤华、白心……”麟修低声念了一遍,似乎是在回忆这两人的相貌,这么多年过去了,难免会遗忘了一些事情。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并没有追究华长老办事不利:“罢了,随他去吧,成不了什么气候。我教现在最大的敌人是拜月教,从即刻起,正式与拜月教宣战,务必要彻底剪除异教,统领南疆。”

“玉蟾、天蛛、灵蛇,你们作为先锋明日就出发,目标是灵鹫山,具体行动你们自行决定,唯有一条,但凡是遇到拜月教徒格杀勿论。”

“傅曲,近来江南玄机阁在南疆活动密集,你负责牵制玄机阁的行动。可以转告舒老,如果愿意和五毒教合作,待他日本尊平定南疆,定将湘赣作为答礼。”

麟修语气里带着指点江山的霸气,随口就能丢弃半壁山河,过于自负的调兵遣将令华长老忍不住制止:“教主不可!湘赣一带是南疆的屏障,岂可轻易送人。再者,倘若玄机阁他日举兵南疆,畅行难阻啊!”

“华老所言,本尊想过了。玄机阁若意欲扩张势力范围,出兵相助,本尊就将湘赣先相让,待玄机阁退兵时,只要吩咐下去,湘赣一带群起攻之,残兵败将不足畏惧。况且,舒老年迈,舒家长子数年无踪,支撑玄机阁的只剩舒老幼女,没什么大不了的。”教主已经打定主意,属下向来只有遵守的份,况且部署可算完备,暂时也没有人反对。

只是教主手段一向毒辣,令人惊惧。

“风蜈,你去大理城控制大理王,他如有二心绝不姑息;华老,你的目标是卮春谷谷主,决不能让她活在世上;圣蝎随同本尊择日启程。”

吩咐下去,教主似有些疲惫,待长老与圣使退出后一挥衣袖,五芒上的石龛随即熄了光亮,殿堂里黑暗压下来。伸手不见五指的墨色里,玄黑色斗篷里露出一只枯白的手,破布般的皮箍在骨头上,几乎能够看得出骨头的形状,很难说清这是一只手、还是一截手骨。

手的主人藏在斗篷里,仔细端详自己的右手,如同在欣赏一件精雕细琢的工艺品。眼睛里两点碎小的光闪现,在山洞里藏匿,就像随时会腾跃而起捕捉猎物的豹子。

“麟修,你是怎么想的?”空旷的圣殿里,只剩下坐在金座的教主,却还是有一个浑浊的声音响起。

能够直呼教主的名讳,并且不怯于喜怒无常的教主,他的身份却像是谜一样藏在无尽的黑暗里,不能够见光。

“哈哈哈……”嘶哑的声音笑起来像蝙蝠在尖叫,到最后麟修只是扯着嗓子发不出声响。缓了一会儿,他才佞声回答:“我当然要报仇!我要他们全都死!”

宣告的死亡回声不断,交响的狂笑声势如暴风骤雨,密集砸落在嶙峋的石洞里。麟修听着回声,缓缓开口问道:“怎么?杝生,你舍不得了?还惦记着那个自傲的教主?不对,现在该称呼赤华使了,是不是?你可别忘了……”

“住嘴!”

黑暗里,没有看清谁动,黑色的斗篷却抖了一下,麟修摸着被打的半边脸,右手臂露出半截,也是只剩下包着骨头的皮,更像是义肢。

麟修半眯着眼睛舔了舔嘴角的血迹,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提起对方的过去。在这种时刻,如果杝生还犹豫不决,势必会破坏他的大计。他们俩现在是谁也离不开谁,杝生的优柔寡断就让他完全抹杀,至少不能够让杝生阻碍他的行动。

轻声的叹息幽幽然传出,杝生自嘲地轻笑起来:“怎么会被她羁绊!拜她所赐,我才沦落到今天这田地,我必要她也生不如死!”

“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咱们俩还可以互相照顾,省得落单了,老了还有个伴。”躲在黑斗篷里的麟修丢了教主架子,无赖地调侃同伴,他虽然看不见,却是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忿怒,“罢罢罢,我说了玩的,别当真了。”

“必须当真了,我们至死都会在一起的。”杝生沉吟了一会儿,才继续,“也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死——不过,和你在一块还不赖,至少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最初能够达成共识,也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心甘情愿舍去人的身份,不生不死蛰居在落矶谷,终日面对的只剩下毒虫,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放心好了,我们很快就可以……”后面的话没有说出,黑暗里的人俱都是明白的。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谋划,将会比十五年前的变故更加惊世骇俗,一山不容二虎的定理将会在这一次里应验。南疆在五毒教与拜月教的统治下已经分裂太久了,是该决出胜负、证明谁才是这片大地的主宰者的时刻了,一刻都不能够在等!

麟修整个靠进金座,闭上眼睛面前就闪现出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像破碎的水面渐渐平静,一幕幕都清晰浮现在眼前。

怎么还能够在等待呢!他遭受的劫难是时候该全部报复在他们的身上,那些不可一世的嘴脸,曾经一度如梦魇般纠缠他,但是,很快、他就会将他们踩在脚下,讨回他所失去的一切。

“杝生,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

“现在提那些有什么用!”杝生有些震怒,他最厌恶别人提起他的过去,那些血腥、残酷的经历,没想起一次就觉得恼怒。

但仿佛是没有理会对方,麟修自己说着话,有人想听就听去,没人听就自己听了:“那时候的你如同恶鬼,乍一眼,还真被你吓到了……”

“够了,我们说过不再提过去的,麟修,你又忘了。”杝生强忍住心里的颤栗,最后一次提醒同伴,他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世间万物都是有度的,度,就是人的标准,越过限度就失去做人的资格了。

一贯犀利的麟修难得长长叹出一口气,扯着嗓子发出难听的嘶哑声:“抱歉,只是忽然想起来了。”

已经过了多少年了,两个人在黑暗里的对话发生了多少次,都已经忘了。只是从进入五毒教以后,他们就在一起了,再也没有分开过,因为,彼此都离不开对方啊。

那个唯一知道他们秘密的前任教主闵俟,早就喂了五毒,虽然亏了他,才让他们活下来,但是他也只是将他们当做试药人而已。

闵俟,可以匹敌旷汐的人,最后也是死在麟修和杝生手下,只要他们联手,就不会有办不到的事。

只要想,只要做,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了。

“天蛛,你说教主是怎么想的,把两位长老都支开了,就完全交给我们三个人了吗?”还是话多的灵蛇管不住自己的嘴,同一起商议的玉蟾、天蛛诉说起来。

华冥和傅曲一向被称作教主的左右臂,这一次纷争,就连教主都要亲自出战,却把两位长老的力量分散,去完成那些不甚重要的任务,确实有些异常。

天蛛靠在石柱上,手里摆弄着发丝一样的蛛丝,像是擅纺的织女。但是谁都知道,天蛛手里的蛛丝大都有剧毒,纵使绚丽似虹彩,没有人愿意碰一下那些美丽的线。五圣使各司其职,虽都是用毒的高手,但各自养的毒物不一样,用毒手法也不同,不小心染上对方的毒完全没有自救的办法。

玉蟾站在地图前面,握着拳头一言不发。对他来说,琢磨这些事情还不如研究一下对付拜月教的策略,教主如此安排自然有教主的道理。

灵蛇捧着吐芯子的小赤蛇,暗暗抱怨教主让她和玉蟾一起。说是一起商量计策,还不都是玉蟾说了算,他是那种从不听别人意见的人,自大、傲慢。

虽说是在山洞里,但内外有通道,不时会有风吹得火把几乎熄灭,把三个人的影子摇成波浪。

“灵蛇,你就不用想了,凭你的脑袋自然是想不明白的。”玉蟾不搭理灵蛇,天蛛为了缓和气氛抬起头笑着回答灵蛇的问题。

天蛛化了很浓的妆,压住眼角渐出现的细纹,一双狐狸眼天生带着妩媚,分不清她的笑有几分是真的、几分是假的。她微蹙着眉看灵蛇,朱红的唇翕张:“你不会是害怕了吧?”

天蛛也有几分无奈,教主应该是知道玉蟾的性格,拧到极点了;灵蛇又太稚嫩,想问题太简单。把这两个人凑一块,彼此互不甘心被对方抢了前、倒是能够事半功倍,可苦了她夹在中间协调关系。

“谁怕了!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拜月教那些乌合之众!”被一激将,灵蛇立刻就振奋起来,自信满满仰着头,像只骄傲的斗鸡。

毕竟,每天在阴暗的山洞里没什么意思,教主终于要夺取江山,灵蛇有了用武之地,难免就兴奋起来,就连掌心里数寸长的小蛇都更加活跃。

天蛛瞪了一眼赤色的小蛇,换个位置站定。能够跻身五毒教圣使,即使是天真如同灵蛇也是不能够轻视。咬人最狠的,往往是看似娇弱的蛇。

“天蛛,那两个人真的是白心和赤华吗?”一直不说话的玉蟾忽然转过头,右眼角的疤痕跳动一下,整张脸似乎都抽搐了。被看的人有些不自在,看的人却不在意,习惯了现在的样子,反而不认为自己与众不同。

不明白玉蟾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天蛛沉默着点点头。那天夜里,她看到的那道光隧,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开辟经过的,还有残留在火寇蛛寨的气息,是莲花和曼珠沙华的气息,绝对不会错。真是的,不过是一个司花童子而已,拜月教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吗?

拜月教祭月之夜,两个华使却在远离灵鹫山的一座村寨大开杀戒,真是没有规矩了。

“这次攻打拜月教,你怎么打算的?”玉蟾话才出口,灵蛇就调皮地朝天蛛眨眼睛。玉蟾很少会询问别人,在天蛛面前,灵蛇都能够免几顿骂。

天蛛无视灵蛇的暗示,她最近纠缠于火寇蛛寨一事,牵扯上白心和赤华、本来就耗费了不少心力,没有闲心思和同伴打哑谜:“灵鹫山也算奇特,独独在旷野之中,我们的出现必然是逃不过对方的眼睛,既然如此,索性就明着来。”

“你看这,”天蛛走到地图前伸出尖锐的指甲,在纸上划出一道道细痕,“如果按正常路线,必须先经过白心管辖的梁水郡。紧挨着梁水郡的是清若的余靡郡和赤华的兰溪郡,我倒认为,赤华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灵蛇眸子里闪着探究的光芒,忍不住插嘴:“你是想利用拜月教十五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吗?哎哎,十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给我说一说嘛!听说赤华使是拜月教的前任教主,是不是真的?”

十五年前,灵蛇还是个两岁的孩子。那时候的记忆已经完全模糊了,就连自己的身世都记不得,依稀里似乎是莫名其妙流落街头。能够记住的,是七年前被华长老从乞丐窝里带回五毒教。

教中无论是谁,都对十五年前的那件事守口如瓶,从同伴的态度里她仅仅猜到,那件事不仅影响了拜月教,也波及到五毒教。因为就在那个时候,前任闵俟教主带回了现任麟修教主,而那之后不久,闵俟教主就莫名其妙失踪了。

拜月教受到的重创也不轻,教主与大祭司反目,教主龚玥被褫夺权力,免于一死还成为了赤华使,真是匪夷所思。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拜月教现任教主弥薇表面上不追究,在心里应该是有芥蒂的吧,毕竟前任教主的存在对她是一种威胁。

“先不论之前作为教主她的作为,据我们的人回报,现在的赤华使我行我素,想必应该招了不少非议。”天蛛说到我行我素的时候瞅了灵蛇一眼,教主已经吩咐过不许提起十五年前那件事,灵蛇却听不进去,一有机会就各种打听,真的很想用蛛丝封了她的嘴,免得她到处惹祸,“我们派去的人虽然没有动摇拜月教主的力量,但是在拜月教教民中有一定的地位,到时候只要说几句有关赤华的流言蜚语,对拜月教都是个不小的波动。”

“那依你之见,拜月教会舍弃教主还是赤华?”玉蟾微微颔首,同意天蛛的做法,也要做好两手准备。部署的两个人完全忽视了灵蛇,她只得悻悻地在旁边听着。

“这就不好说了,那个拜月教的大祭司旷汐,可是连见过他的人都觉得深不可测的角色,我没见过他更没法下定论。”天蛛想想又补充道:“不过,到时候,即使弥薇肯善罢甘休,赤华却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她闹得越大对我们就越有利。”

她和赤华,其实在那件事之前很久就认识了。那时候她不叫天蛛,赤华还是拜月教主龚玥,默默无闻的她在高傲的龚玥眼里一文不值。这些年过去了,龚玥是不会记住当年那个女孩子了,但是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龚玥鄙夷的眼神、还有那柄锋利的匕首。

隐忍的人,最容易吃苦,像嚼碎了黄连只能往回咽。亏得她还能够一忍再忍这么多年,一旦爆发了,不扫清前耻绝不停息。越是平静的火山,越是危险。

“旷汐姑息过赤华一次,已经造成了他和弥薇之间的嫌隙。失去教主,拜月教群龙无首;舍弃赤华,很难说赤华会不会再一次对旷汐出手。”

仔细听着天蛛的策略,灵蛇渐渐也收了轻率的性子,她作为五圣使之一,可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地位:“你说的很在理,关键的是要散播些什么言论,还有,你确信这些言论真的会传到弥薇耳朵里、弥薇又会真的听信?”

“这个很简单,眼前正好有天赐的良机。拜月教每月一次的祭月你知道吧,听说这次祭月可是出了乱子。”天蛛笑起来的时候,右嘴角会不自禁往回收,看着让人心里瘆得慌,有一种落入算计的感觉。

灵蛇刷得就将目光移到地图上,追问:“什么乱子?”

能够被天蛛称得上乱子的,肯定不是小麻烦。

“据说,司星圣女没有向任何人宣布天书上得到的神旨,而且,祭月之后,旷汐单独留下了赤华。也不知道是哪传出来的风声,说是天书的旨意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怕是历史要再次重复。虽则说是无根无据,但无风也不起浪,无论是真是假,对我们来说有利无害,加以利用倒可事半功倍。毕竟,人言可畏。”

“嗯,有道理。”天蛛说的头头是道,玉蟾没有异议,灵蛇多嘴就叫了起来,“天蛛,我们安插在拜月教的眼线当真不赖,我现在很好奇他到底是谁呀,这么厉害!”

“你的话太多了。”冷不防的,玉蟾又训斥一句,灵蛇吓得噤声,鼓着腮帮子赌气。

“哈,灵蛇要是哪天话少了,那就叫奇怪了,你说是吧,圣蝎。”摇着扇子的风蜈有几分翩翩君子的风范,却是不打招呼直接就闯了进来,天蛛没说什么,玉蟾的脸色霎时就暗下来。

随着风蜈进来的圣蝎,也不回应同伴的问话,坐到角落里安静地如同一座石雕。

风蜈瘪了一下嘴,对圣蝎的态度无可奈何。五个人同为五毒教的圣使,但是从没有过戮力同心的感觉,且不说分别依附左右二长老两党,就是为了圣使共同的利益,也很少会一个鼻孔出气。各尽其能、量力而行,反而是五圣使恪守的准则。

不过也是对的,这世道,每个人都是孤绝的,谁也帮不了谁,等待帮助相当于等待死亡。

“风蜈,你还没走啊,不会是舍不得我吧!”所有人里,灵蛇和风蜈是最要好的了,打心眼里,她是把风蜈当做哥哥一样对待,难免会撒娇、耍小性子,风蜈也会一一包容了。

人心都是不同的,什么都会有人看不惯,什么都会有人看得惯。

风蜈将折扇一守抵在唇边示意灵蛇安静,抢在玉蟾发怒之前回过头去询问天蛛:“你们怎么计划的,让我也听听。”

“你不是应该去大理城找大理王的吗?耽搁了时候看教主怎么罚你。”风蜈做得那么故意,就连天蛛都忍不住和他打趣。

“我的任务呢,就不劳烦你们费心了,大理王就在大理城内,难道他还会跑了不成。我倒是很想早日进入灵鹫山,看看月宫长什么模样。”风蜈的抱怨也说得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惹得灵蛇咯咯笑个不停。

风蜈做了个请的手势,天蛛细长的指甲又在地图上拉出一条道路:“刚才说到的是第一步,可以瓦解拜月教的统一,再接着,我们就该有具体的行动了。据回报,统管梁水郡的白心被认为是下任大祭司的不二人选,他的神秘一点不输给旷汐,是个棘手的人物。”

“所以,我们可以分为两路,分别从余靡郡和兰溪郡切入。无论是白心还是红莲,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估计他们应该是赶往灵鹫山。恰巧的是,灵鹫山就在余靡郡和兰溪郡交界的地带,虽然有点便宜了他们,对我们未必无利。拜月教四华使的力量相互制约,也就是说,他们彼此都牵制着对方,麾下难免会有怨言,两郡交界处向来是非繁杂,再加上门户争端,煽动几场内乱决不是难事。你们认为呢?”一口气说了第二步部署,天蛛不忘征求在座各位的意见。

玉蟾仍旧是沉默点头,和冷淡的圣蝎有的一比。风蜈手中从不缺扇子,仿佛那已经成为他手臂的一部分,折扇比划两下,道:“听起来可行,继续吧。”

“继续当然是直逼灵鹫山了。玉蟾、灵蛇和我先直插入拜月教腹地,配合教主和圣蝎的行动,拜月教的力量必然会被分散,月宫防守空虚的时候,就是我们夺取灵鹫山的最好时机。说起来,灵鹫山阴阳两面的屏障都是花田,中间只有孟河经过。想要在孟河里下毒是不实际的,灵鹫山顶有天然的地泉,饮食都是取自地泉,根本就不需要孟河河水。再看环绕灵鹫山的群山,至少也距离三四里,只要中间的地带,攻下月宫就不在话下。”

“是不错,我都跃跃欲动了,等我大理城的事情一结束,马上和你们会合。”

见风蜈突然干劲十足的样子,大家都有些讶异。风蜈经常混迹在大理国都,出入烟花之地,身上几乎随时都带着各种脂粉味,活脱脱花花公子的形迹,换个照面就成了嗜杀的魔鬼,很难分辨他真正的样子到底是什么。

天蛛说的也够多了,偏过头去看掩在昏暗中的圣蝎。同为五圣使,他们谁都不知道对方的过去,虽是同僚,疏离宛若陌路人。即使是自己,也很难对自己下一个定义,更何况定义别人。

在五毒教中,他们这些没有过去的人,只有抛却包袱,才能够走出下一步,哪怕只是走一步算一步,也要精打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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