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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闲花细雨

月宫飘着细细的雨丝,像轻薄的岚烟浮游在天阙幻境,穿梁绕栋连接成婆娑的婉约。

没有风,虚空中却萦着远处淡淡的花香,不知是不是心里的错觉。

弥漫整个月宫的,该是西域秘制的桫椤香,像个抓不住的梦,却指引着一颗颗幻想天境的心灵。他在其中得到了永恒,无上的优越驾驭凡俗的尘埃,将无数血肉之躯堆成牢不可破的堤坝,截断时间的活泉。没有汇流,没有干涸,固守一潭死水,至清灵,也至孤独。

停下来的时候,思想就会占据身体支配意识,沉浮在无语无言的自问中,苦苦寻觅。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低迷的轻叹声弹开几丝微雨,便化作一团轻烟落在廊下潮湿的泥土里。感慨的人兀自唏嘘,细雨兀自在月湖点碎平静,烟雨中的回廊上穿梭而过的人垂首沉默,不曾唐突了一季夏末。

只是一场雨而已,和往常的雨也没有什么不同,清凉、透彻,来得快,去得也快。

小雨,大雨,阵雨,雷雨,细雨,暴雨。

夏季,本就多雨。

是谁将银河之水分了三六九等,再附上一个自以为的美称,就将上善之水沦落了凡尘。润了锦城的繁花,湿了西湖的青衫,落在眸中,也算一滴相思泪。

天落的泪,悲悯苍生涂炭。

旷汐站在檐下听落雨声,世间大抵如此,在喧嚣中最容易感觉到孤独。雨声压下了浮躁的尘埃,也淹没交谈的声音,隔着几株淋湿的曼珠沙华,他只能够看到雨幕另一边鞠躬的白影,来来往往,皆是如此。

倒也不能够责备旁人,在不远不近的某个地方,兴许正展开恶战,如果将血水都汇聚到脚边,这些曼珠沙华会疯狂生长蔓延吧。

祭月之后,赤华就失去了行踪,兰溪郡怕是快要全落入五毒教手中了。她倒是心安理得,撂下烂摊子给别人收拾,性格一点没改。

衣裾窸窣渐行渐近,被雨水冲散的桫椤香也重新聚集在周围,旷汐冷然静对弥薇压抑不住的责怪。

弥薇是他的第四任教主,很像豆蔻年华时的阿玥,对他有着不易察觉的依赖和乖巧,还带着身居教主的小骄傲和初现萌芽的叛逆。这些年有她陪在身边,使他还不至于完全失望。

对于她劈头盖脸的责问,旷汐仅仅是转身询问随同而来的清若使。

“今天早上的时候,天蛛、灵蛇又朝阳城方向前进了三十里,鉴于之前的屠杀,沿途的反抗越来越少,估计今天晚上她们就会到达阳城。玉蟾前天就消失了,目前还不知道他确切的动向。我们……真的、不抵抗吗?仅凭阳城里的几个术士,尚还不足以有能力守住城池。而且,沿途寨民已经多有微词,就算是为了保命,也会向五毒教投诚。”清若只有半人高,仰着头的样子像个天真的孩童,两颊上的酒靥随着说话就显露出来,可爱中隐隐可预见长大后必是个美人。

已经向弥薇教主汇报过兰溪郡的情况,教主的愤怒是不言而喻的。大片的土地和权力正在散失,而管事的赤华使却不见了踪影,不仅如此,旷汐大祭司装得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既不让兰溪郡内的术士群起攻之,更下令华使与护法不得与五毒教发生冲突,分明是在将兰溪郡拱手相让。等到兰溪郡完全失去的时候,灵鹫山就会暴露在五毒教的面前,便是对方不进攻,将月宫围个三五月,拜月教的基业就得易主了。

最让弥薇教主震忿的还是赤华使。

这在教中早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将前任教主放任在眼皮子底下活动,于公于私,都足以说明弥薇教主够宽容大量。赤华却恍若不觉,仗着旷汐明里暗里的默许与教主抗衡。

明明是势不两立的两个人,只为了眼前这个不见喜怒的大祭司,堪堪学着宫闱深处的钩心斗角。

荒唐。

“让他们去吧。”旷汐直盯着清若的眼睛,将对方的目光压回地面,他很不喜欢藏在孩童外表下试图看穿别人心思的老到。清若很聪明,将自己天生的弱点变为优势,纯真的外表很是容易得到区别于戒备的东西。

旷汐的话就是命令,尽管不知道他在考虑些什么,但必须遵循。

弥薇不懂,旷汐的心比大海还要深,她从没有真正了解过。可是,她一直都在努力去探寻:“旷汐,阳城失守,七十里土地就守不住了,五毒教长驱直入到我教腹地,真的好吗?”

旷汐转头看着忧心的弥薇,淡淡一笑安慰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只要我在一天,绝不会让拜月教覆灭,你相信我吗?”

“我信你,可是你也要让我知道你到底在筹划些什么,我也好给下属一个答复。可是你……”

不等到弥薇说完,白衣的祭司眼神凛冽似霜雪,摩挲着指上的戒指,放言道:“我要五毒教从此消失。”

教主与华使两个人略略惊讶,俱看着风轻云淡的大祭司,不太相信这样的豪言是从眼前的人口中说出来的。这些年来,旷汐祭司深居简出,大部分事情都交给教主弥薇,似乎一心都放在修习上,有若坐禅的和尚,无论是谁都以为他看空了世俗,只求平淡。

“弥薇,你是拜月教的教主,也将是南疆的女王。”旷汐从来都只做他想做的事情,他活得比谁都久,知道得比谁都多,他会为他一直所守护的,献上最好的。

欢喜只是一瞬间的,十五年前那次劫难之后,弥薇就没有见过这样的旷汐。她甚至都已经忘了曾经和龚玥教主并肩作战的旷汐,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旷汐似乎曾经许诺过,要将整个南疆送到龚玥教主手中。没有豪情壮志,谁又能够做得到。

他要做的是同一件事,推迟了十五年后,还记得当年的目的吗?

弥薇有些不屑,相处久后她算是明白了,无论再怎么宛若天人,旷汐也只是一介凡俗,他的一意孤行、他的虚伪、他的处心积虑,都被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一旦露出真面目,旷汐就是最凶狠的恶鬼。

“你、你对每一任教主都这么说吗?”弥薇问得很酸,就连清若也能够听得出话里的醋味,她很少这样失态,最近因为赤华的事情可说是急火攻心,也顾不上仪态了。

同样的,对赤华,清若也不是故意包庇只字不提,只是赤华的行端过于高调,就算她不说教主与祭司是一定知道的。

她担任清若使不过短短数年,知道的不少、不多,置身事外倒不是难事。

略微嫉妒的诘问让旷汐重新打量婷婷的少女,龚玥之后已经过了十五年了,弥薇已然出落得楚楚动人,足可以和当年的龚玥媲美。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他几乎忽略了新教主的成长,每一天变化都很小,但还没有事物经得起时间的累积。今日的辉煌,明日便是老态,更不可知,昨日的萌芽于今日是夭折、是蓬勃?

“你是我的教主,也是我的女王。”

清若真觉得大祭司笑起来的时候,湿冷的空气也变得暖融,如果他不是拥有无上力量震慑南疆的祭司,或许会是白马青衣佳人回眸的君子。指不定,连她都会忍不住心动,倾一生情相许。

就像哪个君子不想追求窈窕淑女,哪个娉婷的少女不多梦怀春,清若一点都不介意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且乐意接受现实。

但,命运已经将他们逼到了这种境地,再和命运打情骂俏就是堕落。既然不能像普通人嬉笑怒骂,就掌握别人的人生,翻手为云覆手雨,指挥别人哭笑给自己看——这才是他们新的命运。

弥薇也知道他说的有多么僵硬,当下心里就凉了一半,别过头不去看他,只是继续问:“那你要等待什么时候?等到拜月教灭亡吗?”

她原本想说的是“等到我死了吗?”,到嘴边了还是咬着嘴唇吞回去。旷汐倒好,只管自己修炼,里里外外的关系全靠她在打点,这样的倚重不要更好。

“不用等多久了。只要他们占领了阳城,麟修就会离开落矶谷前来月宫。你只用等到那时候就好了。”旷汐眼中的敌人只有与他一样神秘的五毒教教主,其他人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棋子,消灭他们不过是抬手之举,他甚至厌恶那样低贱的鲜血。

为了同一个信仰,他们至少还在同一阵线。无关信任,在龚玥与他反目成仇的时候,他曾经重新建立的信任就荡然无存,孤立的人格,反而更容易掌控在自己手中。

弥薇依旧微蹙着眉,推演旷汐计划的可行性:“你的意思是,设下圈套诱麟修现身?”

大祭司并没有屏退清若使的意思,解释虽然很短却说尽了意图:“麟修没有那么轻易就落入圈套,但是他离开落矶谷的时刻,就是两教决出胜负的时刻。他明白我必然不会进入落矶谷,才会安然藏身其中,养兵蓄锐这么久,想必他也不耐烦了,是时候了断前仇旧孽了。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这两天就可以接到红莲的消息,到时候我会亲自去一趟。”

“你有多大的胜算?”娇媚的少女垂下眼睫盯着怀中的新月璧,装得漫不经心询问。

“这真不好说,麟修当年是闵俟唯一的徒弟,但是在五毒教并没有实际的权力。可十五年前,他突然性情大变,不仅掌握了五毒教的实权,而且、他还得到了杀死闵俟的力量,从此成为五毒教的教主。但是,就在那以后,教中长老、圣使都不曾见过他真正的面目,真是个深不可测的人。”

弥薇有些困惑,问道:“闵俟不是失踪的吗?”

“呵……”大祭司笑得没有温度,反问道:“假如是你,作为教主,你会无缘无故失踪十五年,对教中一切事物不闻不问吗?假如他承认前任教主死在他手中,他的教主之位还能保得住吗?”

“你的意思是……”

“我们一点不了解我们的对手,但是,我一定会杀了他,用我的生命守护你和拜月教。这是我给你的承诺,永远都不会变。”旷汐低下头看依旧满面愁容的少女,颀长的手指轻触到一轮金月,这是他能够给弥薇的安抚,从来都不会更多。

是到了了结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心里盼望、又害怕的时刻,仇恨或释然终究还是通过暴力获得的。

旷汐表情转换常常是瞬间的事情,给人以措手不及,对着有些发呆的清若使下命令道:“清若,你立刻去把赤华找回来,任何手段都行。”

“嗯?是。”清若行礼就离开,突然间沉重的气氛压得她难受,早就想逃离这个地方。旷汐的话像夹带了魔力一般,火辣辣烙在她的心里,搅得心神不宁。

很多人都想知道,旷汐与麟修到底谁更厉害,清若也想知道。人更多的时候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看着别人的世界,因为不了解,反而更有吸引力。

渐行渐远,身后的声音已经听不到,抬眼可见的灰色天空还飞着细细的雨丝,此刻恍若根根银针戳在心上,回忆像黑夜辨不清真伪。清若孩童娇嫩的脸上凝固了一双冰冷的眼睛,额上的曼陀罗华烙印隐隐亮起,移魂几乎要超越她的控制,心神紊乱的她只能捂着发痛的额头仓皇而逃。

踏出月宫立刻就披上细密的雨滴,被雨一浇恢复神智的清若仰头接受上天的馈赠,火热的泪流出眼眶就和雨一样冰凉,混迹在悲秋前的最后一场雨中,释放沉积的悲凉。

在月宫的走廊里,弥薇依旧在等待旷汐的解释,她并不想一直在旷汐面前表现小心眼,可是这并不表示她不心存芥蒂。

“你打算怎么处置赤华使?”她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贝齿紧紧咬合,很明显的怒意已经爬上脸,这一次非要向旷汐要一个结论。

大祭司习惯了这一长久以来的矛盾,不同的是弥薇从未有过现在的坚持。平静得太久的火山,毁坏的力量就越强,弥薇现在就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如果不彻底疏导,就只好接受熔浆的炼狱。

旷汐不准备隐瞒,他会将一切都告诉弥薇,前提是她想知道:“是我让她离开的。”

惊讶的教主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尖叫出来:“为什么?”

弥薇大口喘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连连摆手不让旷汐打断她想了很久的问题,抱着全部的勇气问道:“旷汐,你离不开她是吗?她是无可替代的,就算是我也不可以,是不是?”

赤华能够做到的,她也可以,可是在旷汐眼里,她从来就看不到她的影子。

“赤华很快就会回来,并且,带回鬼姬之舞。”旷汐盯着弥薇很认真地说,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说的不过是别人的事。

鬼姬之舞,足以对付五毒教的药人,就为了这些。

旷汐已经和赤华就这一点达成了一致,对他们来说结果很重要,过程怎样再也无所谓了。

可是,鬼姬之舞毕竟是禁术,是毁灭灵魂的邪恶力量。

即使身为教主,弥薇也被吓住了,双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再惊叫出声,但实际上她哑得说不出话,一双剪水瞳睁得浑圆,全然不敢相信最信任的人现在说的每个字。

她不相信,没有人可以抵挡鬼姬之舞的反噬,更何况,鬼姬鬼美人也只是存在古籍中的传说。旷汐这个玩笑是不是开过头了?

恍然间,她似乎明白了,他们都疯了,做这么多不过是为了十五年前那一件事而已!

弥薇开口就是愤怒:“你又骗我!你根本就是放不下她!我算是明白了,她才是你的教主,我什么都不是!说什么为了我,其实还不是想替她完成她的心愿。旷汐,你到底是在骗我、还是骗你自己?杝生、杝生,十五年了,你们还在记着一个卑贱的奴隶,他说不定都已经死了,你们到底还想怎么样啊!”

“这是最后一次,等到一切都结束后,我会将她交给你处置……”

“没有最后!你还要骗我吗?哪次到最后你不又反悔了?”弥薇冷冷笑起来,挥袖就打开旷汐的手,她不相信他一切延期的关于赤华的许诺,过了这个时刻,旷汐又会再次护着那个本该死的前任教主,“我要她死,我要将她扔进冥泉,立刻!马上!”

“……”旷汐噎住不语,的确,弥薇在任,前任教主却还活着,是谁都不会安心。麟修不安心,所以闵俟死了;弥薇不安心,赤华确实该死。

“够了,你不用再说什么,没用。她不死你就别来见我了!”她铁了心不再姑息,哪怕旷汐会让她失望,也绝不退让半分。

一次又一次,他们都拿她当小孩,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可以颐指气使,她受够了!

弥薇离开的时候,旷汐并不准备挽留,对于她的要求,他不可能答应,就不必给她可能的希望。废黜龚玥另立弥薇的时候,他就能够预见今天的情况,三个人假装维持的平衡状态其实一触即破,麟修巧妙地抓住了这一点。

麟修是现在最重要的敌人,也是唯一知道杝生去向的人。

弥薇说的并没有错,在闵俟死后,杝生说不定也早就死在麟修手中,就算侥幸活下来,一个寒毒入骨的人,又能够撑多久。

赤华一直耿耿于怀的心结,会是个死结吗?

他懂得占星,透过朦胧的雨幕,也能够看到神圣的星象。但自成为大祭司后,他再也没有占卜过,生活已经如此无趣,再预知了未来,生命便索然无味了。

千里之外的湖面上撒了淡淡的阳光,万物显得平静安详,黄昏像画卷一样铺开。

南疆的天气瞬息万变,十里不同天,目光眺过山顶就能看到天边的雨幕,如同两个世界不经意间交叠。

如果生命真的可以交叠,她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玄?

自玄走后又一个玫瑰色的傍晚,只剩谷主一人独看,无处抒言的郁结如同儿时的寂寞,远远看着嬉闹的黄发垂髫,却永远融不进去。

她是个没有父母的孤儿,寄养在祖父充满药味的家中,幽灵般藏在朱门之后,偷看陌生繁华的门前长街。

从秦岭山下的朱门大户搬到南疆密林中的卮春谷,她的生活没有根本的改变,依旧是一个人捧着医书,无论和祖父还是师傅在一起都沉默无言,在很多次不理解他们为什么收养自己后,她只知道这就是生活,她的生活。

藏在无垠的山峦间,接触不到尘世的喧嚣与浮华,将自己隐没在医学医药中,渐忽忘却了七情六欲。

医家重养生,情伤心、欲伤身,舍去了倒没有什么不好。

长久地失去了自主,近来南疆动荡不安的局势和变故,惹得心中不安却无法可施。

如果、如果玄在的话,他一定有办法吧。

没有谁是离不开谁,没有谁注定依附于谁,她或许该从自己的世界中探头呼吸一下久违的新鲜空气了。

谷主抿着嘴笑起来,在湖心纯白的睡莲旁,静静伫立着白衣胜雪的男子。他俯身看向虚掩花瓣的莲,她抬眸看向认真模样的他,一道风景一幅画。

白心,他的心似乎真是素净的。

至少认识他的这三天里,谷主是这样认为的。从没有人像风一般瞒过明絮的剑,站立在她的身旁;也从没有人浅笑如斯,不觉厌倦不知悲怒;更没有人对一朵花一眼就是一天,倘若没有了时空,他也许会亘古不变吧。

明絮戒备地守在谷主身边,也不能够改变她的决定。

谷主转身看着明絮,懒懒透出疲惫,轻言道:“真的不太平了,卮春谷能保存下来吗?等我回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谷主,只要你不愿意,明絮一定誓死保护你。”负剑的女子眼角斜瞥到湖面上的白心使,她听说过拜月教的力量,但她的使命就是保护谷主,无论对方是谁、能否战胜,举剑是她不需要选择的选择。

许是晚风有些凉,谷主轻咳了几声,看着一贯对外人剑拔弩张的明絮,心里忽地有些愧疚,她们四个人守在谷中陪着自己,应该是师傅的命令吧。

冷漠的师傅,扮演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角色,从不对她和颜悦色,偏偏一直将她置于保护中。

“不必了,你们不是都说了吗,这是师父立下的规矩,——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师傅完成的事了。”谷主想想又接着说道,“过了这场霍乱,我还得在南疆行医,失信于人不是医者所为,坏了规矩总是不好的。”

明絮一时无语,竟没听出谷主话里有话。

采桑抱了披风从竹楼里走出来,乖巧给谷主披上,暖声说道:“谷主,行装都已经打点好了。”

“嗯,好的。谢谢你,采桑。”

“我们真的不能够阻止你去拜月教吗?”采桑拉住谷主冰凉的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外面不像卮春谷,我们又不能陪在你身边,让我们怎么放心……”

“你们终究要学会放心的……”谷主从不打断别人的话,今天却有些不同,硬硬截住采桑想说的话。

谷主觑眼看了没注意这边的男子,那夜他悄然地到来,他是来改变她的生活,不可否认,她学会了思考。虽然想很多是件吃力的事情,对病情没有益处,但终究是她必须担起的责任。

白心来到的那个静夜,谷主像往常一样失眠。那是个很美好的夜晚,月辉和星光交织成璀璨的夜空,银河如泻,溢满屋前清澈的碧湖。

一如今日,孑然的身影隐约在清风夜色中,如履平地般伫立在几株睡莲旁,天仙下凡也不过如此。

她心里不失忐忑,有些觉得那是鬼魅的影子,风中、湖面上送过来莲花的清香。睡莲业已沉睡,清香是灰影抬首一瞬间散发的问候。

夜深,破晓尚早,其他人熟睡在竹楼,兴许梦中也会闻到清新的莲香,一夜好梦。

只是不自觉地往前踏出几步,惊起栖息在岸边的青蛙噗通跳入水中,快速地游向一片莲叶。被打断的虫鸣只停顿了一瞬间,继续在夏末的夜里唱最后的歌,下半夜的萤火虫也熄了光休憩在草丛中。

谷主隔着朦朦的月光和青雾看过去,终于看清是一个人影,心里稍稍放松,只是惊奇他在湖心站了也有好一会儿,不言不语,总不可能只是恰巧经过的路人吧。

明絮没有起来,秋情的龙竹阵也没有动静,他并不像来求医的人,却轻轻悄悄闯了进来,安安静静守在月光下,真是个奇怪的人。

“你不怕我吗?”湖面上的人远远地问了一句,很平和亲切的男声。

周围没有别人,谷主确定那是对她说的话,答道:“我不记得和谁有仇怨,为什么要怕呢?”

他一步步走过来,就像走在平坦的大道上,站在她面前的时候,鞋袜衣摆没有丝毫潮湿的痕迹,仅仅是笑着打量她,询问道:“你就是卮春谷孙谷主吗?”

好厉害的人。谷主心里暗暗赞叹,又恍惚间诧异于他对自己的了解,无言地点点头。

在卮春谷里,姓名已经不重要了,有人知道又能怎样,不过是一个记号。虚挂了孙姓,也是很久没人叫了。

“在下白心,拜月教华使。”他很简单地介绍自己,手中执了一朵白莲,静谧暗暗地散出芬芳。

在南疆十几年,她不止一次听说过拜月教。然而这些于她是无关紧要的,来找她求医的只有一种人——病人。好人,她救;坏人,她也救;富人,她救;穷人,她也救。同样都是生命,只要还有希望,他们就只是生命,仅此而已。

白心的到来,是让她出谷行医,况且还有师傅立下的誓言,没有什么理由推却。

“你们终究要学会放心。”谷主重复说了一次,想想白心带来的改变和她即将要说的话,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些年辛苦你们了,特别是在师傅亡故之后,我什么都没做过,全靠你们撑着才有卮春谷的今天。”

采桑低着头小声说:“谷主,你别这样说。”

她笑笑说:“你让我把话说完吧,好不容易想到这些,憋在心里不好受。”

“虽然,我名义上是你们的师傅,但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也没有什么好教你们的,反而我要向你们学习。你们都是我的师傅带进谷里的,我不知道她对你们有什么恩情,但如今,师傅已经不在了,你们照顾我这些年足够了,不需要觉得还亏欠什么。我自己、真是过意不去。”

以往的谷主事事不上心,采桑等四人知道她久病缠身不易操劳,但对她不管不问也感到无奈,毕竟卮春谷在外的声誉还是靠她妙手回春。老谷主在世的时候,将一切都打理得妥当,自从老谷主去世后,就渐渐颓败下去。

可是,她们更不愿意现在让谷主去面对南疆的风雨,拜月教与五毒教一战,无论孰胜孰败,能避开就不要参与。一旦选择了一方,就表示反对另一方,倘若一时选错了,就是生死的区别。

明絮虽然出剑犀利,却不善辞令,采桑忙接口道:“不是这样的,我们在卮春谷是自愿的,并不是老谷主强求我们。谷主,你不了解外面世道的纷乱,要不是老谷主收留我们,我们还真不知道要漂泊到什么时候、还得吃多少苦。进谷之前,老谷主就说过,我们是自由的,想留便留,愿走就走,不必拘束。你知道吗,以前,老谷主就对我们说过,医者医身、也医心,愿卮春谷是一片桃花源境,可得一片安宁。我们都只想要安宁。”

安宁吗?谷主忽然间明白了些什么,她也是想要安宁的啊,静坐着看看云、听听风,真的够了。

目光转向白心的时候,她又有些愣住了,那样清净的白衫男子笑容是从心里浮出来的,他的心无欲无求,那才是安宁。

“既然师傅说过这样的话,我今天再说一次,无论我在与不在,你们都是自由的,愿走愿留都随你们。采桑,这话麻烦你转告秋情和待月,就这样吧。”谷主说完看看两人,道,“我该走了,师兄就拜托你们照顾了,他醒了让他给师傅上柱香吧,去与留,都随他。”

采桑唯有诺诺答应了。

“谷主请放心,我们会在卮春谷等待谷主归来。我们不是勉强,都是自愿的,还望谷主不赶我们走才是。”刚准备走,身后就传来秋情的声音,一转身,却原来秋情、待月都在。

“谷主。”琴玉、瑶台也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依依不舍唤道。

谷主性情冷淡,收养的小孩也从不亲自照顾,她们第一次和谷主分别还是感到舍不得。

谷主笑了起来,少了几分淡薄,轻轻道别:“我走了。”

“谷主且慢。”说话的是一直默然不语的白心。

谷里的人都已经习惯了他每天站在湖面上,当他瞬间移动到岸边的时候,琴玉和瑶台还是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还有什么事?”一直把白心当做麻烦的待月不好气地问,如果可以,她真想立刻就将他赶出谷。

白心微微欠身,彬彬有礼对谷主说道:“在下奉命来请谷主,是因为敝教与五毒教的战乱,怕危及到谷主的安全。视现今的情况,五毒教在兰溪郡大肆屠杀,难免会波及到卮春谷,在下建议诸位还是暂且离谷避乱为上策。”

待月一早就不耐烦,此刻双眼一翻,冷声呵斥:“哼,你的上策还挺多!依我看呀,上上策就是我们会保护谷主,不用你一个外人插手。”

“待月不许无礼,白心公子是贵客。”谷主轻言驳回去,又对众人道,“白心公子言之有理,你们继续住在这里确实挺不安全,我也不放心。不如暂避一时,等这场霍乱结束后再回来也不错,你们觉得呢?”

待月小声嘀咕了一句,更是没好气。秋情笑着出来打圆场:“听谷主的便是了。我一会就让她们各自去收拾,去外面寻一处避避风头,谷主不必担心。只是谷主你身子不好,不用劳思我们,我都会打点好的,放心吧。”

秋情善解人意地安慰几句,施施然向白心行礼道:“谷主就拜托白心公子了,有劳。”

“分内之事,情姑娘不必多礼。”

秋情做事尽善尽美,前前后后都想好了,不禁让白心暗暗赞叹。

白心又道:“如果诸位不嫌弃,可以到舍下小住。只是路途稍远,在梁水郡丽水城,得劳诸位颠簸。”

谷主原本还在为谷中众人的去处烦忧,白心毛遂自荐算解了燃眉之急,便对询问的秋情点点头同意。

秋情也舒了口气,谢道:“我姐妹数人正愁没有个去处,多谢白心公子收容了。但不知道贵府在丽水城何处?”

“就在城中拜月教圣堂。”说着,他就将手中的白莲递去,“教务缠身,不能与诸位同行,还请见谅。情姑娘到了城中,只要将这白莲交与一名叫简杨的教徒,他会安排各位住下,有什么要求也只管向他说,不必客气。”

待月一探身将白莲抢入手中,说:“放心好了,我们才不会客气。倒是你如果不好好待我们谷主,我们更不会对你客气的。”

“白心当尽己能保护谷主。”

“还有还有!”待月看了一眼白莲就大叫起来,“你这莲花明天就枯萎了,等我们到达丽水城都腐烂了吧,这信物太不可靠了,能不能换一个?”

待月一番吵吵闹闹惹得大家忍不住笑起来,白心好心解释:“这是教中供奉四华之一摩诃曼陀罗华,亦是在下守护之花,汉人称为莲花。月姑娘手中这一朵却有些不同,是以幻力为养分成长,一旦开花就绝不会枯萎。月姑娘尽可放心,此物作为信物最适合不过了。”

“好吧,算你还有诚意,姑娘我勉为其难收下了。”待月不客气地答应着,就连谷主拿她也没法子。

白心也不恼,笑着问道:“谷主,我们是否可以启程了?”

谷主看了一眼竹楼,里面,师兄还昏迷不醒。已经五天了,虽然没有生命危险,这么长时间的沉睡不免让人担心。五天前,看到师兄倒在谷口的时候,她几乎认不出形如废人的他会是十年前就离开的师兄云思。

真不知道他经历了些怎样可怕的事,内外皆是伤,肋骨断了半数,身上被蚊虫叮咬得没有一块好地方。也算他还有毅力,熬到了卮春谷,否则,在这茫茫森林中谁又会找得到他。

谷主回过神来说:“秋情,师兄就劳烦你们照顾了,如果明天他还是昏迷不醒,就给他服九转丹。”

秋情提醒道:“谷主,剩下的五粒九转丹都给了玄公子,一时间真没有办法再练出来。”

“这样啊。”玄走的时候,除了能给他一些药,似乎也没有别的东西了,谷主想想又道:“那就给他服玉露丸吧。好在他之前学过医,自己处理了一下,之后再调养一段时间应该就恢复了。等他醒来,就不用告诉他我去哪了,省得他担心”

“白心公子,我们走吧——你们就不用送了。”谷主想起玄走的时候了,送人离开总不是愉快的事情,她几乎没有勇气说再见。一句再见,可能就再也不见了。

夕阳落在山顶,还在不断往下滑,蔷薇花期就要过去了,零零星星几朵也显出枯黄。谷主知道,只要已走过蔷薇花墙的转角,身后的人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都是一样,师兄、师姐,还有玄,过了蔷薇花墙就再也见不到了,她再也见不到了。这一次,如果师兄没有受伤,是不会回来的吧。师傅又一次预见到了,真是个无所不能的师傅。

谷主低着头笑起来,她真是个一无是处的徒弟。

“谷主在笑什么?”身旁的白心好奇地问,至少对于能够如此轻松就请到谷主,倒在他意料之外。

谷主摆摆手,笑着回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不真实。自从我来到卮春谷,就没有离开过,并不像我的生活。”

“哦?那谷主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是……”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谷主也不清楚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了,最近发生的事情打乱了她以前的节奏,可是她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只得讷讷地说:“是和现在不一样的。”

出谷的路并不长,白心的马车安静地停在谷口,同样是萦绕着淡淡的青莲香气,一如扶她上车的白心。

她要用的物件都放在车厢内,白心还细心地询问是否有遗漏,如此体贴亲切的人,让她无法将他和明絮口中邪恶的拜月教联系起来。

白心亲自驾车,谷主靠在车厢门口,展开手中的纸条,只有四个字:“小心龚玥。”

那是采桑塞到她手中的,字面上的意思她都不明白。

她不明白,龚玥也算是卮春谷的常客,采桑不让她小心突然出现的白心,反而是龚玥,真的不明白。

其实每个人都有秘密,这是她知道的事情。采桑、待月、秋情、明絮,虽然是谷里的支柱,名义上是她的徒弟,但是她从不了解她们的过去,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留在谷里。这是她们的秘密,而知道这些秘密的师傅已经入土为安,她也不想打破安宁。

推此及彼,龚玥的秘密和她们的秘密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仅仅是因为不了解而担心,倒是煞费苦心了。

“谷主不介意我一个外人吗?”白心没有回头但知道她的行动,若无其事继续赶车。

谷主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歉意地笑着说:“待月向来没有规矩,是我管教无方,望白心公子见谅。”

“如果谷主不介意,直呼在下白心即可,公子之类显得太过庄重了,受宠若惊。”也确实如此,在南疆的土地上,他是拜月教的白心大人,被称作公子是头一次,真的不习惯。

谷主本来就不拘于礼节,便答应着,白心又接着道:“白心的意思是,既然是桑姑娘单独留给谷主你的纸条,便是不想让外人知道。虽不至于是什么异端邪说,但你如此明目张胆,不是太过于招摇了?”

被这样一说,谷主才反应过来,想到自己这番后知后觉,竟白费了他人的一番心意。

白心也想起他来卮春谷之前,所听说过的关于谷主的事情,现在看来,谷主确实仅仅只是一位医者,有些时候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也不甚了解。这样的人可不多见,他不禁笑着道:“谷主果然就像赤华说的一样,太单纯了。”

赤华的原话是:“谷主过于单纯无知,你可不许欺负她!”

白心将那无知略去了,毕竟谷主医术精湛在南疆是有目共睹的。

“嗯?赤华?”在谷主的印象里,她认识的人就几个,并没有叫做赤华的人。

“哦,对了,我忘记了,你所认识的她应该叫做龚玥。”白心的回话让谷主微微愣住,看着手里的字条心中不是滋味。

她不确定,木然问了一句:“你是说,赤华就是龚玥?”

赤华就是龚玥,这个消息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忽然间有些明白四个字的含义。

这样一想又不对,照此看来采桑应该早就知道龚玥是拜月教的赤华使,师傅也肯定知道,但她们的态度却……采桑为什么又要挑这样一个时刻告诉她真相?

不习惯思考这类问题,谷主揉着太阳穴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到灵鹫山?”

“谷主不必着急,我们先去丽水城小住几天,再前往灵鹫山的月宫。”

车驾已经进入光隧,两旁的青竹迅速向后退去,谷主觉得有些晕眩,脸色也渐渐苍白起来。白心微回首发现异样,立即停下马车,道声“得罪”将食中二指抵在谷主额间,幻力缠绕在额前,如烟如雾渗进肌肤之中。

呼吸到的是清新的莲香,躁乱的头疼随着一阵凉爽的气息逐渐淡去,谷主还未道谢,白心先致歉了:“抱歉,没考虑到你的身体就擅自把你带进光隧,好点没?”

一回想,刚才马车的速度的确异于寻常,她几乎都喘不过气,想必光隧不是普通人能够利用。稍好些,谷主便催白心启程,暮光正黯下来,两人还没有走出多远,在森林里过夜还得提防着虎豹蟒蛇之类。

谷主依旧是靠在车厢门口,脚边放了一盏莲花灯,盛在里面的都是一瞬间就从白心手里变出来的萤火虫,一只只不乱不闹伏在花瓣上,将周围都映得明亮。

“白心,你刚才说我们要去丽水城,为什么不和秋情她们一块启程呢?”认识白心只有三天,谷主对他的印象却不坏,既然答应跟他走了,就信任他。

白心再次打开光隧,以寻常速度向丽水城的方向直线前进,这样总是比走普通的路快一点,更何况山间的路崎岖不平、颠簸极了。

他闻言道:“白心此次除了奉命请谷主到月宫暂住,还得到大理城走一趟,安全起见,请谷主先在丽水城住几日,由我教徒守卫,白心办完事即刻启程到月宫。至于情姑娘等人,从卮春谷到丽水城路途迢远,只能委屈她们颠簸一番。不过,在她们到达丽水城前,我们应该已经离开了。”

白心说的不无道理,谷主也没有辩驳,安静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问道:“龚玥……赤华……到底是怎样的人?”

谷主来到南疆十三年,认识龚玥也就十三年,乍一想似乎时间足够长得可以看透一个人,可是仔细想起来,她和龚玥的关系全部源于师傅,全部关于药物,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师傅在世时,龚玥经常会到谷中拜访,一半的时间都是和师傅关起门洽谈,可谁又知道她们谈了些什么。

龚玥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她期待白心能给她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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