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漠之中。天连着黄沙，黄沙连着天。楚怀瑾由沈无瑕推着，朝天边行进。
毒辣的太阳悬在天幕正中，将遍地黄沙晒得滚烫。
风拂过沙漠，将滚烫的黄沙掀起，飞溅到楚怀瑾身上，他感觉到钻心的疼痛。
沈无瑕第无数次拍去身上的沙子，没好气地道：“你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明明是雪儿答应帮你金汤换骨，却要我推你过来，走了整整半天了，我除了吃了满嘴黄沙，什么都没有看到！”
楚怀瑾微微笑道：“雪儿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总不能在烈日下暴晒这么久。你皮糙肉厚，委屈你了。”
“我……”沈无瑕气得瞪眼，抡拳作势要打他，又顾忌他身上的伤，忍住没有下手，说道：“你说话可小心点，爷脾气不好，待会手一松说不定就把你给摔着了。”
楚怀瑾谅他也没有那么狠心，继续说笑道：“不会吧，刚才我看你早饭吃得挺多的。”
沈无瑕眼看说不过他，不再和他斗嘴，问道：“你怎么突然肯入玄衣教了？”
楚怀瑾脸上的笑容凝住，反问道：“我为什么会不愿意？”
沈无瑕脱口而出说：“在我的印象中，你这个人总操着一副正人君子的腔调，拧巴得很啊！”
楚怀瑾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沙海，黄沙在烈日的映照下闪烁发亮，心生感慨，道：“你看这茫然大漠，每一粒沙子都是如此索然无味，但你猜猜看，狂沙吹尽之后会不会有金子呢？”
沈无瑕立即来了兴致，不顾烫手捧起一抔沙子，握在手里仔细地淘着，却什么也没有淘到，瞪了楚怀瑾一眼道：“你在耍我呢！”
楚怀瑾被他的认真逗笑，说：“我只是想告诉你，经历了事情，人是会变的。没想到你这么认真的在玩沙子，看来你对钱看得很重啊。”
沈无瑕呸了一声，说：“是啊，我是爱钱。我从小流落江湖，深知钱对一个人的巨大影响。我第一次杀人，是为了一吊钱，那时候我娘病得很重，正正缺一吊钱救命，所以我杀了一个屠夫，溅了一身不知是人还是畜生的血，那个画面我今生今世都忘不了。可我从未后悔，因为我知道，如果不杀那个屠夫，我就会永远地失去我娘。”
楚怀瑾唏嘘不已，道：“其实我并不比你好多少，我第一次杀人是为了名誉和地位。世人听闻白鹤山庄的名头，多半是因为当年白鹤仙童以一手‘鹤鸣剑法’击败了四大世家掌门人，却不知白鹤仙童早已云游四海，家母并未得他半点真传，我们后来的‘闲云剑法’由我父亲所创，与‘鹤鸣剑法’没有任何关系。”
“有一次我遇到一位剑道高手，他竟指出了这个秘密，还扬言要昭告武林，让所有前辈对五大世家重新排位。以我当时的功力，是绝不可能在论武中得胜的，所以我只能在他的茶水中下毒，将他暗杀了。他到死都不相信，江湖中交口赞誉的白鹤公子竟然是一个卑鄙小人。”
“对于这件事，我不敢妄言后不后悔，只是每每面对白鹤山庄的金漆牌匾时，都会想起那个人的临死前的表情。”
沈无瑕拍了拍他的肩，说：“想不到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这样一想，你在现在的情况下加入玄衣教，我并不意外。”
楚怀瑾无奈地道：“其实你说的没错，我是个拧巴的人，但我只会折磨自己，我绝不愿让爱我的人伤心。”
“那从今以后，你怕是没机会拧巴了。”沈无瑕对他挤眼一笑，笑容十分暧昧。
楚怀瑾知道，他是指他拥有了哥舒夜雪，他长出了一口浊气，说道：“你我虽然看似天差地别，却是同道中人，如今一同加入玄衣教，可得相互照顾。”
“好说。”沈无瑕举目远眺，发觉说话间两人已经走了大半段路程，金汤池已经依稀可见了。
沈无瑕的嘴角多了一抹狡黠的笑容，说：“你这轮椅看起来挺结实的，不知道能不能坐一个人？”
看见这抹笑楚怀瑾便知道要糟糕，惊道：“你要做什么？”
沈无瑕跳上的轮椅，半坐在把手上，回头向身后劈出几掌。刹那之间，狂沙乱舞，轮椅受到冲力，从沙丘上飞也似地滑了下去，几次腾空飞起，又重重地落在地上，竟滑出了很远。
“喔，好爽！”
楚怀瑾惊魂未定，正想让沈无瑕停下了，哪知沈无瑕突然鬼叫一声，又往后打出几掌，轮椅再次起飞，仓促之间，楚怀瑾吃了满嘴的沙子。
“你个幼稚鬼！”
楚怀瑾破口大骂，只恨自己手足僵硬不能动弹，否则肯定跳起来扇他几巴掌。
沈无瑕不顾他的不满，越玩越放肆，干脆在高处将轮椅拍飞出去，再使出轻功追上，玩的不亦乐乎。
“小心！”
“什么嘛，啊！”
沈无瑕玩得疯了，根本没有在意轮椅飞翔的方向，直到听楚怀瑾提醒，回头看去，却是为时已晚。
轮椅撞在了一面巨石上，瞬间四分五裂。沈无瑕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头狠狠地被岩石砸了一下，感觉眼冒金星。
楚怀瑾身上本就有伤，这一摔之下全身震痛，感觉自己已经摔成了豆腐脑般碎了一地，再也忍不住，怒骂道：“早就让你小心点，你疯成这样，你咋不上天呢。现在连轮椅都毁了，我们怎么赶路？”
沈无瑕从地上爬了起来，绕到岩石后看了一眼，登时眉开眼笑，拍腿道：“我们到了，哈哈，我们到了！”
楚怀瑾无法起身，视线被岩石遮挡，什么也看不到。
沈无瑕一把将他背起来，没正形地道：“等泡完了金汤，你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到时候自己走回去就是，还要轮椅做什么！”
楚怀瑾被背着来到岩石后面，发现这是块地界石，上面用古朴的文字写了“金汤城”三个字。可是岩石后面仍是漫漫黄沙，什么都没有。
沈无瑕取出一块碎石，放在界石上的缺角上。
楚怀瑾听见了脚下大地传来机关转轴的咔擦声，正想询问，脚下大地忽然裂口一个巨大的口子，他和沈无瑕双双向下坠落下去。
“扑通。”
楚怀瑾直直坠落在水中，全身如被烈火焚烧，万痛钻心。
“好烫，好烫！”
沈无瑕从水里冒出了头，想起楚怀瑾无法游泳，又咬牙潜了下去，将他的头捞了出来，说道：“楚怀瑾，你记好了，你欠我一条命。”
楚怀瑾刚呛了一口水，猛然喷了沈无瑕一脸，怒道：“这下面是水池，你不早说，若不是我熟悉水性，早就被你害死了。”
沈无瑕一脸尴尬，道：“刚刚我想说的嘛，谁知道咱们坠落得太快了。”
沈无瑕拉着楚怀瑾游到岸边，自己爬了上去，用衣带绑着楚怀瑾的脖子，拉着他不让他沉下去。
“你……你想勒死我？”楚怀瑾没被水烫死淹死，倒是要被他气死。
“这水太烫了，我皮光柔滑的，受不住啊。”沈无瑕笑嘻嘻地道：“反正你再泡一会就会气息归位，到时候你自己游就是了。”
原来这就是金汤？楚怀瑾紧咬着牙，忍受着身上的热辣与疼痛，忽然觉得身子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又或者说，他的身躯似乎正渐渐失去知觉。
沈无瑕解下衣物放在一旁晾晒，楚怀瑾惊讶地发现，他身上的一道伤疤都没有。
难道金汤之水果真能脱胎换骨？这个念头才从他脑海里闪过，他突然觉得全身血液被一股暗劲控制，集中往心室涌去。
“啊……”楚怀瑾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沉了下去。
沈无瑕刚想跳水去救楚怀瑾，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急促、威严的声音，“让开！”
还未容沈无瑕反应，他的人便被一道罡风卷走，掉落在金汤池边，十道人影同时飞出，围着金汤池站了一圈，以内力劈开池水，为池底的楚怀瑾渡气。
常言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但那十个人内功深厚，硬是将池水分隔得滴水不漏。十道潋滟流光从他们掌心涌出，尽数流入楚怀瑾的身体里，楚怀瑾紧闭着双眼，剑眉深锁，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整整一盏茶的功夫，十人才收回功力，除了蓝左使，其余人都各自散去，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楚怀瑾伤势痊愈，心无挂碍，被池水冲了上来，蓝左使立即将他捞了出来，替他擦去脸上的水渍，轻声唤他的名字：“楚怀瑾，快醒醒。”
沈无瑕走了过去，道：“想不到蓝左使也有温柔细腻的一面。”
他有意多看了蓝左使一眼，发觉蓝左使看待楚怀瑾的目光里分明是着紧得很，但蓝左使发觉他在看自己，忽又收回了目光。
蓝左使面容一冷，道：“他刚领受了我教十位高手的内力，此刻虚弱至极，不宜受刺激。”
“哦，明白了。”沈无瑕从蓝左使手里接过楚怀瑾，说：“那我待他谢过蓝左使和九位长老了。”
沈无瑕抱起楚怀瑾，往甬道深处走去，见路边有块多出来的石子，故意往那里踩去。
蓝左使一掌便将那石子拂去，口中还不忘提醒：“小心！”
沈无瑕心中了然，笑道：“多谢蓝左使。”
楚怀瑾整整昏睡了七天，七天中沈无瑕每日都带他进入金汤池浸浴，每次浸浴中他都会受体内真气影响，四肢痉挛，各种运功发泄，好几次差点将沈无瑕打成重伤，都是蓝左使及时出现，用自身修为强行压下他体内的混乱真气。
到了第七天，楚怀瑾忽然在金汤池中苏醒过来。
沈无瑕经过前几天的折腾，十分警觉地盯着他，见他猛然睁眼，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楚怀瑾疑惑地道：“沈兄，你这是怎么回事？”
沈无瑕见他开口说话，抹了一把冷汗，道：“你还知道醒转？这几天你把我折腾得可够苦的。”
沈无瑕捋起衣袖，露出了手臂上的淤青，埋怨道：“枉你平时温文尔雅，一副君子模样，发起狂来却是个禽兽！”
楚怀瑾望着他身上的伤，又听着他的语气，忽然觉得面前水汽朦胧，透着几分暧昧，脸色煞白，惊道：“沈无瑕，你不会在捉弄我吧，我怎么会对你……”
沈无瑕见他一脸惊颤，知道他是误会了，连连呸了好几口口水，没好气道：“你在说什么！我可是中原少女的梦，怎么可能会和你……我是说你昏迷期间真气乱走，身体不受控制，对我拳打脚踢！”
楚怀瑾这才镇定下来，运功审视气海，发觉身体中多了十道浑然霸道的真气，和之前哥舒玄烨打在他体内的那道真气一起，将真正属于他的那道真气压得奄奄一息。
这本来并不是一件坏事，如果十一道真气同出一源，将他原本的真气吞并之后，他的内力便立即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偏偏那新来的十道内力之间又相互较劲，令他体内真气激荡，不时产生发泄的冲动。
楚怀瑾猛然想起萧朗说过，玄衣教不限制门徒的武功路数，这十个高手多半是出自不同门派，后来在修习玄衣教心法时结合了原先的心法，所以产生了看似浑然一气，实则气象万千的内力，反倒害苦了他。
楚怀瑾丹田一热，似有万马奔腾，排山倒海的气劲汹涌而出。他看了一眼面前的沈无瑕，想将那十二道真气强压下去，憋得脸色通红，形容痛苦。
“你怎么了？”沈无瑕隐约察觉到了危险，后退了一步，但还不够快。
楚怀瑾已经从金汤池中一跃而起，水花千万朵，随着他周身的气劲奔涌飞旋，铺天盖地一般朝沈无瑕袭去。
沈无瑕常年游走在刀刃之上，对死亡极其敏感，他第一次感受到绝望。如此庞大的气流，早已将他压制得身体僵直，纵然他想反抗，却是如木头人一般使不住一丁点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潮水淹没自己。
一幕血红笼罩了沈无瑕的视野，他惊诧莫名，忽然觉得身子一轻，手脚已恢复自如。
汹涌的潮水轰然落下，全部砸在那道血红的墙上，没有一点儿落在沈无瑕的身上。楚怀瑾喷出一口热血，竟是被打伤了。
楚怀瑾和沈无瑕此刻的目光不约而同，死死锁在突然出现的哥舒夜雪身上。就是她在刚才的一瞬间挥出一掌，化解了楚怀瑾身不由己的全力一击。
那是十二道源自顶尖高手的混元真气，虽然楚怀瑾还不能将它们融汇在一起，但威力之大，哪怕是哥舒玄烨亲临，恐怕也不敢硬接。可是哥舒夜雪接下了这一击，而且内息平稳，显然没有受到一点影响。
楚怀瑾惊道：“雪儿，这红色光幕透着邪气，究竟是什么武功？”
哥舒夜雪也是一脸骇然，刚才她见沈无瑕差点死在楚怀瑾的气劲下，冒死挥出一掌拦了一拦，却没想到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难道这是唐婉容口中的不死天衣？哥舒夜雪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沈无瑕脸色严肃，盯着哥舒夜雪，道：“是不死天衣。”
“不死天衣？”楚怀瑾有些印象，在雪山激战时，唐婉容也提到过这门武功，而且还十分忌惮。
沈无瑕继续说道：“我听义父讲过，不死天衣是源自西域密宗一种武功，修炼后可以不仅可以刀枪不入，还可水火不侵，超脱于轮回之中。”
楚怀瑾皱眉道：“江湖之中竟有此等神功，我闻所未闻。”
哥舒夜雪也说：“如果有这样的功夫，怕是和唐家堡的机关傀儡术一样人人觊觎吧，我怎么也没听人提起过呢？”
沈无瑕深看了哥舒夜雪一眼，有些犹豫，但仍是说道：“因为古往今来，得窥这不死天衣门径之人，只有一人，他便是我的义母，哥舒蝶衣。”
“姑姑？”哥舒夜雪听到这个名字，十分激动，拉着沈无瑕的衣袖，问：“我姑姑几曾成了你的义母，沈无瑕，你不要骗我！”
沈无瑕无奈地扫了楚怀瑾一眼，向他发出求救信号。
楚怀瑾替他解释道：“雪儿你有所不知，其实沈兄的义父义母是赫连震天、哥舒蝶衣，他知道你和你姑姑有着特殊的感情，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
哥舒夜雪怔在原地，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沈无瑕会随身带着突厥人的刀，因为那是赫连震天的佩刀朗月。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和沈无瑕之间会有特殊的牵连，因为他们是名义上的表兄妹。
沈无瑕见她神情激动，故做轻松道：“唉，兄妹之情以后再叙啦。先说你身上的不死天衣功法。当年你身负重伤，义母为了救你，将一身功力尽数打入你的体内，现在看来，她已经将不死天衣练成，而且转移到了你的身上。”
哥舒夜雪没有去理他对不死天衣的描述，拉着他的衣袖不放，问：“你知道当年的事，那你知不知道，是谁害死了姑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