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玄烨被她突然的眼泪吓到，轻拍着她的背，问：“怎么了，是不是那小子欺负你？”
哥舒夜雪想到楚怀瑾对唐婉君那般着紧，心中越发委屈，哽咽着没有说话。
哥舒玄烨却是误会了，带着薄怒道：“他竟敢伤你的心，我会让他人头落地。”
“不要。”哥舒夜雪连忙解释道：“不关他的事，是我眼中容不得沙子。”
“哦？”哥舒玄烨问：“怎么了？”
哥舒夜雪擦去了眼泪，吸了口气，不想父亲为自己的感情事操心，笑了笑说：“不过是闹了些小矛盾，就不说出来惹爹笑话了。”
哥舒玄烨点了点头，颇有些欣慰，说：“你长大了，自己会想就好。”
哥舒夜雪见他心情不错，又肯聊娘的事，又肯宽恕楚怀瑾，便趁机试探道：“爹，听说你抓了唐婉君？”
哥舒玄烨深看了她一眼，难得地没有发怒，答道：“没错。”
“爹，我和唐婉君也算是点头之交，你可否看在我的面上放过她？”
哥舒玄烨说：“其实我没打算为难她，可惜安如月曲解了我的意思，她的朋友们为了救她，几次挑衅高昌分堂，还杀了聂隐，我就算是想放过她，也得掂量掂量教众们的意思。”
哥舒夜雪低下了头，叹道：“这件事都怪我，若当初我没有暗中插手，聂指挥使便不会死，唐家堡和本教的矛盾也不会越演越烈。”
哥舒玄烨摇了摇头，道：“人生如棋，应是落子无悔。如今你已经遭受了火焰之刑，楚怀瑾、沈无瑕也归顺本教，教众的愤怒也该平息了，过一段时间，待余波过去，我会将唐婉君放归中原。”
“真的？”哥舒夜雪没想到能如此顺利，有几分激动。
“爹何时骗你了？”哥舒玄烨捏了捏她的鼻子，眼中尽是宠溺。
哥舒玄烨又说道：“其实我捉唐婉君是想查清楚一件事。江湖传闻，她从小被我种下狼蛊，每逢月圆之夜，便会狂性大发，吸食鲜血。可我从未对她下次毒手，所以将她捉来查探，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害了人嫁祸到我的头上。”
哥舒夜雪问：“那你查清楚了吗？”
哥舒玄烨摇了摇头，眼中多了几分迷惘，“我浸淫医术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种病症。我问了你太师傅，她也毫无头绪。想来是唐门犯下了太多罪孽，遭到了某位绝世高人的报复，那高人不愿出名，便嫁祸到了我的头上。”
哥舒夜雪说：“那改天我替你和唐婉君解释。”
“不必了。”哥舒玄烨淡然道：“世人对我误会颇深，早已解释不清了。”
哥舒夜雪仰头道：“可是爹……我不喜欢他们往你身上泼脏水。”
哥舒玄烨有些感动，微笑着说：“雪儿，你不觉得他们的行为和小孩子一样幼稚吗？打不过一个人，就骂他卑鄙无耻，说他该去下地狱，可那个人明明什么事也没有做，为什么要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哥舒夜雪点了点头，笑道：“爹，我明白了，原来你是拿他们的诬蔑谩骂当儿戏看。”
“嗯。”哥舒玄烨望了望更漏，说道：“夜已深了，你早点休息，明天我请那小子过来看你。”
“好，晚安。”哥舒夜雪抱着手臂睡下，看着相思扣眼睛笑成了月牙。
哥舒玄烨将她的手放平，忍不住说：“傻孩子，这样睡会血液不通的。”
夜微微凉，风拂过甬道，传来了悠悠回响。
哥舒玄烨没有回房休息，而是走过寂静无人的甬道，来到地宫深处。
“参见教主！”
守卫正要行礼，哥舒玄烨便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对他们说道：“夜深了，不要惊扰了石牢里的客人。”
说罢哥舒玄烨望石牢走去，穿过一排排牢笼，径直往最深处行去。
那里锁着的人是唐婉君。她已经睡下了，因为不习惯，睡得很不安稳，眉心紧锁，嘴角翕动，似乎在做恶梦。
哥舒玄烨点燃了一支安神香，轻轻将香烟扇入牢房，送到唐婉容鼻间。
她的脸色渐渐平和下来，不再呓语，只是眉心仍然锁着清秋，或许是因为客居异乡，心中有一份难解的愁绪。
哥舒玄烨凝望着她的脸，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下来，竟是有几分动容。
当年的人与事一瞬间涌上他的脑海，他仿佛听见了那个女人银铃般的笑声。
她不是爱笑的人，可她一旦展露笑容，便令满山野花都失去了颜色，就连玉虚山的皑皑积雪，也会因她的笑而融化。
若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情，或许他不会回到塞外，不会创立玄衣教，成为如今这个中原人口中唾弃谩骂的魔头。
想起当年的事，哥舒玄烨面容一肃，眼中杀意凛然，手底聚气成刃，便要将唐婉君斩杀。
“玄烨。”
一个如玉石交震，铮然不失正气的声音响了起来，将哥舒玄烨从阴戾中惊醒。他回过了头，望着这个教中唯一胆敢直呼他姓名的人。
蓝念郎深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悲悯，说：“玄烨，我知你往事萦怀，夙夜不能忘怀，可唐婉君与当年的事无关，你何必迁怒于她？”
哥舒玄烨没有掩饰自己的激动，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自然知道，只是刚才……”他微微皱眉，对自己失去自控颇为忧虑。
蓝念郎见他面含忧色，便说：“玄烨，你整日绷得像弓一样，再好的弓，也经不过这样的折腾。不如你歇一歇吧。”
哥舒玄烨问：“唐门那个影奴捉到了吗？”
蓝念郎报告道：“我来正是禀报这件事，那个影奴虽然身负重伤，但拼死抵抗，已经杀伤了不少弟子。我担心赶狗入穷巷造成更大伤亡，便将她放出了金汤城。”
“你说什么！”哥舒玄烨猛然拍在他的肩上，眼中似有雷电氤氲，但察觉蓝念郎身子轻颤，背上负伤，收敛了几分怒意，说：“如此良机你却纵虎归山，真是糊涂！”
蓝念郎低下了头，没有反驳。
“罢了。”哥舒玄烨放开了他，说：“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怀着仁德之心，倒收了不少人心。或许你这么做有你的道理。”
蓝念郎谢过哥舒玄烨，又说道：“那个影奴虽然逃脱，但也身负重伤，短期之内不会再对本教产生威胁。玄烨，不如你暂且将教务交给我，自己歇一段时间吧。”
哥舒玄烨拒绝道：“不行，我虽然信任你，但安如月心思狭隘，肯定会与你作对。而且以你这套行事，在许多方面都展不开拳脚。”
蓝念郎还想再劝，哥舒玄烨却说：“夜深了，我两都散了吧，明日还麻烦你帮我请楚怀瑾过来。”
说完不容蓝念郎再说，哥舒玄烨直直走出了地宫。
楚怀瑾在雪庐等了哥舒夜雪一夜，见她不归，心中生出许多设想，总认为是哥舒玄烨拒绝放唐婉君，将哥舒夜雪也一并关押起来，不让他们见面。第二天一早，蓝念郎过来请楚怀瑾，更加深了他这个想法。
蓝念郎带楚怀瑾穿过回廊，来到一处花园时，一阵风刮过，他忍不住咳了几声。
楚怀瑾问：“蓝左使，你身子不适吗？”
蓝左使淡淡道：“昨晚与人交手，受了轻伤。”
什么人竟能打伤蓝左使？楚怀瑾心中一惊，立即想到了唐婉容。
蓝左使说：“教主在里面等你，我便你送你到这里了。”
“好。”楚怀瑾点头道：“谢谢蓝左使，你……小心身体。”
蓝左使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关心自己，旋即露出了暖暖的笑容，说：“谢谢。”
楚怀瑾走入花园，满目尽是姹紫嫣红，放佛此刻不是隆冬，而是春天。满园花朵艳丽非常，疏落有致，似有高人巧妙编排，令人赏心悦目，却不会感到繁花乱眼。北风送来芬芳的花香，香氛重一分则艳俗，减一分则寡淡，浓淡得宜，早已超越了花匠所能掌控的范围了。
恍惚之间，楚怀瑾觉得自己走进了仙境之中，心中的烦忧被关在花园外，再也无法令他困扰。
哥舒玄烨站在一盘山茶花旁，正认真地裁剪着花枝，楚怀瑾望着他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空庭狱中的老人萧朗。
也不知道萧前辈的日子过得如何，他一人在诺大的院落中，会否觉得寂寞？
“你来了。”哥舒玄烨没有回头，一边继续着手里的工作，一边说：“你觉得这个花园如何？”
楚怀瑾如实答道：“很美，像是世外桃源，令人抛开诸般烦恼。”
“哦？”哥舒玄烨的语调微扬，显然并不认同楚怀瑾，说：“你知不知道，这里的花为什么开得如此艳丽？”
楚怀瑾想起了和自己和萧朗一起打理花园的日子，心底有几分柔情荡漾，答道：“因为栽花的人用心打理。”
“不对。”哥舒玄烨说：“你在看看，花园里什么颜色的花最多，最灿烂？”
楚怀瑾举目四顾，发现花园中最多的是红色的花，红花在阳光的照耀下艳丽鲜红，宛若烈士的血。
哥舒玄烨说：“这满园的花，都是我的老朋友。”
他是有多寂寞，才会将花看作是朋友？
楚怀瑾微微皱眉。
“当然了，除了我的朋友，也有我敬佩的对手，我的敌人。”
楚怀瑾心中格楞一声，问：“什么意思？”
哥舒玄烨终于放下了山茶花，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道：“这里的每株花下，都埋着他们的骨灰。我看到了长出的花朵，就像看到了他们，我喜欢与他们对话，他们总是能令我静下心来。”
得知了真相，楚怀瑾再也没有兴致赏花，他甚至觉得风中的花香是恶心的，差点将早间的饭都吐了出来。
他质问道：“人都死了，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安息？”
哥舒玄烨脸上露出了疑惑，问：“我将他们安放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怎么不能算安息？”
楚怀瑾突然想起当年他掠去了父亲的尸体，恨得咬牙切齿，问：“我爹埋在哪里？”
哥舒玄烨的目光掠过每一丛花，最终落定在了刚才他认真剪裁的山茶花上。
楚怀瑾立即冲到了山茶花便，跪下来刨开土壤，却发现哥舒玄烨连一个骨灰盅都不曾留，只能抱着山茶花悲然哽咽，“爹，孩儿不孝，没能守住你的尸骨。”
哥舒玄烨负手看着他悲伤落泪，冷笑道：“哪来的竖子，竟胡乱认亲。”
楚怀瑾愤然起身，拔剑指着哥舒玄烨，道：“哥舒玄烨，我杀了你。”
哥舒玄烨眉毛微扬，带着淡淡的笑意，道：“本座一直在等你。”
一声呛然龙吟，掀动了万顷花叶，将楚怀瑾和哥舒玄烨两人包围了起来。两位绝世高手立在风中，衣带翩然飞舞，一正好是一黑一白，像是太极图上的阴阳两极。
哥舒玄烨脸上带着淡淡的恼怒，淡淡的笑意，淡淡的遗憾。
“我倾心打理的花园，就这般被你毁了。”
“不过若是老朋友们看到这场面，应该会拍掌称快吧。”
“这必是场精彩的对决，可惜没有观众。”
哥舒玄烨连说了三句话，始终没有出手，只是御起真气，抵挡着飞向自己的花叶。
他没有将我看在眼里。
楚怀瑾有些懊恼，又有些得意，手中鱼肠剑大放光明，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朝哥舒玄烨扑去。
这一次他用的是闲云剑法。
哥舒玄烨已经见识了一次云中九剑，像他这样的武学奇才，遇到如此精妙绝伦的剑法必会在心中寻思破解之术，所以再用云中九剑便讨不得便宜了。
而此刻哥舒玄烨因为看轻楚怀瑾，并没有出手，楚怀瑾正好利用闲云剑法的灵活变化，将他杀个措手不及。
哥舒玄烨轻轻侧身，躲开了楚怀瑾的一剑，楚怀瑾却没有停下来，直直往他身后的花篱刺去，挑起一整排金盏花，为天空中飘飞的花絮添了一抹明亮的黄色。
哥舒玄烨身后的花墙也随之被刺破，随着漫天花叶飞舞，他忽然丢失了楚怀瑾的踪影。
哥舒玄烨微微惊讶，凭他敏锐的感觉，楚怀瑾必然还在场中，可是为何会看不见呢？难道他的功力已经精进到了和自己一般的境界，可以在花叶中隐匿身形？不可能！
哥舒玄烨轻吟一声，无形的气场从他身上散开，将楚怀瑾震了出来。原来他只是藏在了花篱后面。
楚怀瑾口中腥甜，心中十分不甘。刚才他不过是暂时藏匿身形，寻找一击即中的时机，却不曾想哥舒玄烨只发出一道气场，他便负了伤，难道他真的打不过哥舒玄烨？
他死死盯着哥舒玄烨，愤怒与不甘的情绪在心间激荡，他咬牙道：不可能，哥舒玄烨就算再强，也是个凡人，是人就会有弱点，既然他不屑杀我，我就利用这点自负杀了他。
楚怀瑾站了起身，平平举起了剑，往哥舒玄烨身前刺去。这一剑没有什么名堂，只是剑尖寒芒颤动，和他充血通红的眼睛交相辉映，带着万丈豪气，直直往哥舒玄烨面前刺去。
一道排山倒海的气劲朝哥舒玄烨涌来，他微微皱眉，暗道：这个竖子，竟然采用了如此不要命的打法。
哥舒玄烨不得已拔出了腰间的刀，将那一剑轻轻拨开。
这一刻，楚怀瑾兴奋到了极点。
哥舒玄烨杀人从不用刀，因为没有人能在他拔刀之前活着。
楚怀瑾能逼得他拔刀，他已经觉得自己赢了。
但对决仍在继续，哥舒玄烨的刀已劈到了楚怀瑾面前。
楚怀瑾从未见过如此大气磅礴的刀法。哥舒玄烨拿着刀，像是拿着权杖的至高君王，刀锋所过之处，花叶尽数臣服。
楚怀瑾想也不想就横剑在胸前，硬生生接下了哥舒玄烨那当头一刀。
刀剑相接的一瞬间，火星四溅，鱼肠剑的剑刃随着刀锋掠过，竟然被烫得发红。
楚怀瑾咬牙震开了那一刀，发觉哥舒玄烨似乎是在给他机会，只用了和他差不多的内力和他对决。
既然是这样，我就用我手中的剑，为我爹讨回公道！
楚怀瑾脸色一沉，挥剑上前，与哥舒玄烨战到了一起。两人所到之处，刀光剑气摧残了无数名贵的花卉，漫天花叶残骸纷飞，萧肃凄美，可惜无人欣赏。
楚怀瑾打的红了双眼，体内的好胜与追逐刺激的潜意识被唤醒，眼中只剩下面前的刀光，早已忘却了对手是谁，自己是谁。
哥舒玄烨也是少有的畅快，他已经十多年没有拔刀了，这把刀和赫连震天的佩刀原是一对，自从赫连震天去了中原，再也没有人陪他练刀，他的刀法都生疏了。
两人越战越激烈，各自都负了伤，却仍在在激斗不休。
一百回合后，终究是哥舒玄烨经验丰富，裁决果断，狠狠地压制住了楚怀瑾。他劈出一式“破釜沉舟”，楚怀瑾只觉得漫天花叶静止了下来，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只有哥舒玄烨的这一刀金光灿烂，如惊天巨浪，直直朝自己劈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