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瑾心中明了大概，沈无瑕是胡姬之后，对西域文字应该有些了解，况且刚才他看得那么入神，必是已经看懂了。他大概是顾忌苏卿的身份，不愿和她分享自己得到的信息，才推脱说看不懂。
楚怀瑾不动声色地搭上了沈无瑕的肩，说：“无瑕，我们三人共历生死，还请你不要有所保留。”
沈无瑕抬眼瞪了他一眼，见他眼神真挚，无奈地摇了摇手，说：“好吧，告诉你们也无妨。”
沈无瑕没好气地坐了下来，说：“这张绣帕上面记叙着黑白无常的生平，他们竟是河东崔家的后人。
河东崔家你们都听说过吧？二十年前，有位崔家女眷一手流云拂尘耍得出神入化，颇有玉虚掌门云天心的风范，引得江湖轰动，无数年少翘楚都上河东崔家提亲，一时之间竟令河东道阻塞难通。
可是这位崔家小姐回绝了所有上门求亲的公子，从此再也没有在江湖中露面。你们猜她去了哪里？”
苏卿扫了地上白无常的胖脸一眼，满脸嫌弃地道：“你是说，这个又胖又丑的女人，是当年的崔仙子？”
沈无瑕点了点头，“没想到吧，时光荏苒，当年艳绝天下的美人，如今已成了个肥胖妇人。所以说，女人要少吃肉，多侍奉夫君。”
苏卿娇哼一声，说道：“别废话，说重点！”
沈无瑕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她的名字叫崔靖莺，是崔家的童养媳。喏，那个被我钉在墙上的家伙就是崔晋源，她的丈夫。崔晋源天生体弱，所以家里为他寻了一位八字相补的童养媳冲喜。
几年后玉虚门的掌门人云天心路过河东，见崔靖莺骨骼清奇，是难得的习武之才，便以童养媳有违人权为由，强行带崔靖莺离开。
当时崔家已经收养了崔靖莺好些年，如何愿意让她白白跟云天心走？云天心只好替崔晋源打通经脉，作为对崔家的补偿。可没料到崔靖莺与崔晋源日夜相对，早已暗种情根，两人以飞雁传讯，暗通款曲。
十年后，云天心察觉了崔靖莺和崔晋源的私情，对她十分失望，又惦念着师徒之情，舍不得处置她，斟酌之后便放她下山，让她回崔家与崔晋源完婚。可谁也没有想到，崔家主事人胆小如鼠，生怕得罪了玉虚门，对二人的婚事百般阻扰，还强迫崔靖莺另嫁他人，两人无奈之下，只好弃家私奔。”
“当时玉虚门虽然没有追究崔靖莺，但玉翘公主与崔靖莺师承一脉，觉得她有辱师门，暗中派人追杀她。崔家人为了向公主献媚，也对他们穷追不舍。两人日夜躲避，露宿荒野，与饿虎、豺狼为伴，心生凄凉之意，便自诩为孤魂野鬼。后来江湖中死在他们手中的人渐渐多了，活下来的人又看不出他们的武功路数，河东道多有猛鬼传说，那些人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便说他们是索命的黑白无常，时间久了，黑白无常的名号便在江湖中流传开来。”
楚怀瑾叹息一声，如此说来，黑白无常也是可怜之人，明明是佳偶一对，硬生生被拆散也罢了，还弄得有家不得归，连名字都被抹去。
苏卿见沈无瑕停顿下来，催促道：“那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和我们要找的赦免符又有什么关系？”
沈无瑕捏了捏嗓子，扫了她一眼，指了指角落的桌子，说：“去那边那点酒来给爷润润嗓子。”
苏卿很是不忿，她又不是丫环，怎容他随意支使，不过她刚看了那边的桌子一眼，便闻到了烤羊肉的香味，才想起自己已经饿了许久了。她走到那边给沈无瑕拿酒，顺手端来一盘切好的羊肉。心想，这个男人也不是那么无情，他早给我预备好了吃的，只是不想低下姿态请我而已。
沈无瑕从苏卿手里接过酒，见她已经端来羊肉吃了起来，才说道：“唔。后来嘛，他们遇到了高手，被打得落流水，不得不逃到塞外来。可是塞外是哥舒玄烨的地盘，哥舒玄烨和玉虚门有段难解的爱恨情仇，既不十分愿意收容他们，也不想他们被中原人打死，就将他们投入了死亡沙海，让他们成为了沙海中的一处关隘，只要他们杀得上百人，就放他们出去。
他们虽然身处恶劣之地，却相濡以沫，互相支持，从未放弃重见天日的希望，这么多年来，他们已经杀了九十九人，你们看这里的数字。”
楚怀瑾和苏卿顺着沈无瑕的手指望去，在繁复的番文之中，果然有一串数字。
沈无瑕放下了酒壶，颇有些感慨之意，“可惜啊，他们遇到了我这位‘天煞孤星鬼见愁’，不然还真的可以出去了。”说罢他笑意盈盈地向苏卿望去。
苏卿俏脸微红，她平时心思缜密，戒备森严，并非黑白无常这样的人可以算计的，只是那时候她春心萌动，想到了男女之事，才让他们钻了空子。她咬了咬唇，瞪着沈无瑕说：“说了半天废话，赦免符究竟在哪里？”
沈无瑕笑道：“卿儿，对我可别这么凶，不然我心情一个不好，就又将你舍下了。”
“你……”任苏卿再冰雪聪明，都拿沈无瑕这无赖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多往嘴里塞几块肉，等恢复了气力再来和他抬杠。
楚怀瑾劝道：“无瑕，她身上有伤，你别惹她动气。赦免符究竟在哪？”
沈无瑕朝放着烤羊的桌子指了指，说：“那张桌子下面有张地图，不但刻画了整座迷宫的布局，还标注了赦免符的位置。”
苏卿立即放下手里的盘子，跑过去掀翻了桌子，果然，桌子底下刻着详细的地图，她劈手便拍碎了桌子，将整片刻着地图的木板取了下来。
楚怀瑾看得暗自心惊，他和沈无瑕都有劈开木桌的功力，但他们不能确保木板会碎成多少片，地图恐怕不能完整。苏卿竟然劈碎木桌，又保全整片地图，说明她的功力还在他们二人之上。
这时大地猛然颤动了一下，三人头上传来破碎之声，楚怀瑾抬头一看，琉璃吊顶裂痕密布，随时都有倾倒的可能。
苏卿问沈无瑕：“怎么回事？”
沈无瑕苦笑道：“这张桌子下有机关，只要木桌被掀翻，这座石室就会自行摧毁。”
“这么重要的事你不早说？”苏卿有些生气，抱着地图不知如何是好。
沈无瑕说：“早说有什么用，难道我们不需要这张图了？”
大地又颤动了几下，楚怀瑾借力滑到沈无瑕身旁，说：“不要争了，这里很快就要塌了，我们先到水潭中去。”
“好。”
沈无瑕刚刚答应，中央忽然传来一阵洪流，将他和楚怀瑾瞬间淹没。
猝不及防之中，楚怀瑾只觉全身被琉璃碎片割破，旋即被冰冷的潭水包围，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双手在黑暗之中摸索，握住了一只壮实的胳膊。
潭水汹涌了一会，便再无了动静，楚怀瑾这才睁开双眼。夜明珠沉在水底，散发着潋滟流光，借着光亮他发现自己的肩上、大腿都被琉璃划破，伤口虽然不深，但浸泡在潭水中十分疼痛。
他慌乱中握着的人是沈无瑕，沈无瑕的额头被砸中，昏迷了过去，好在呼吸均匀，应该死不了。
他四处张望，再也看不见苏卿的身影，刚才那种情形下他根本无法顾忌苏卿，她不识水性，此刻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他暗叹一声，拽着沈无瑕浮出水面。
眼前的场景很熟悉，又是绿幽幽的鬼火，还有悬着的横梁，应该是黑白无常布置的另一处杀人之所。
楚怀瑾将沈无瑕放了下来，替他擦去额头的血迹，拍醒了他。
沈无瑕吐出一口水，扶着额头说道：“唉哟，刚吃的羊肉，又流血了，这下该怎么补！”
楚怀瑾心情沉重，说：“苏卿被水冲走了。”
沈无瑕脸色一黯，似是心有不舍，但旋即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说：“少一个人抢赦免符是好事。”
楚怀瑾心情复杂，没有说话。
沈无瑕起身查探周围的环境，随口说：“真是见鬼了，这个地宫好像和刚才的那间一样。”
楚怀瑾有些惊讶，起身往地宫深处跑去，果然有看见了一个华丽的石室，石室中央琉璃顶璀璨艳丽，水光迷离，石室内摆设似曾相识。
“不对。”楚怀瑾微微摇了摇头。
沈无瑕也赶了过来，搭在他的肩上踹了口气，问：“怎么了？”
楚怀瑾抬头望了望头顶的琉璃顶，脸色十分凝重，“你看着琉璃顶，和刚才那间石室有什么不同？”
沈无瑕肃容向上望了一眼，摇头道：“没什么不同啊。”
“所以我说不对。”楚怀瑾说：“所有的琉璃俱是天工自成，世无其二，这块琉璃顶体积如此硕大，却为何一模一样？”
沈无瑕皱眉道：“据黑白无常的小传记叙，这里是一套迷宫。可惜地图被苏卿带着了，她现在下落不明，我们只能硬闯了。”
楚怀瑾仍在看头上的琉璃顶，怪女人身为就机关大师，应该是博学多才，怎么会有疏漏？
琉璃顶上水流不断，水光落在楚怀瑾脸上，犹如斑驳的阳光。
楚怀瑾豁然开朗，拉着沈无瑕说：“无瑕，上面的水是活水！”
“什么？”若未曾见过金汤城，沈无瑕肯定是不会相信有人能在机关城中布置活水的，但眼下沈无瑕已是两眼放光，说道：“如此说来，迷宫的出口在上面！”
“我也是这样想的。”楚怀瑾拉着沈无瑕走到大厅的墙角，抬手向琉璃顶拍去一掌。
琉璃顶上立即布满裂痕，眨眼之间便倾泻下来。白水哗哗地朝天顶喷涌下来，宛若一道怒嚎的瀑布。
楚怀瑾拉着沈无瑕逆流而上，却足下无物，被瀑布冲了回去，漂回了墙角。
沈无瑕吐出一口水，一边在身上摸索着，一边说道：“再来！”
楚怀瑾还不懂他的意思，却觉得腰间一松，腰带被沈无瑕抽走了。
沈无瑕将两人的腰带绑在一起，一段栓着弯刀，掷到了破洞外，使劲拉了拉，发现他们运气很好，弯刀一次就卡住了。
两人顺着腰带爬了上去，来到了琉璃顶外。
汹涌的河水扑面而来，差点将楚怀瑾拍晕过去，他看了看沈无瑕，他也是一脸紧张，握着倒插入琉璃顶的朗月弯刀不敢松手。
沈无瑕朝楚怀瑾打了个眼色，征询他该往那边走。
楚怀瑾也没有主意，只好向上看去。
头上是一片晦暗，可见河水极深，根本望不到顶。
楚怀瑾拔出了弯刀，带着沈无瑕先浮出水面。
“哗啦。”
两人任水流冲荡了许久，终于游出了水面，沈无瑕大口地喘了口气，说：“这水真深，差点憋死我了。”
一个浪头打来，又乎了沈无瑕一脸水。
劫后余生，楚怀瑾有些兴奋，笑了笑，说：“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看来我们离拿到赦免符不远了。”
沈无瑕抹去眼睛里的水，终于看见了彼岸，拖着楚怀瑾游了过去。
两人刚爬到岸上便躺倒在地，像两个流浪汉般狼狈不堪，重重地喘着粗气。
歇息了老一会，沈无瑕忽然问：“你说，这既然有路，苏卿那女人能不能逃出来？”
他果然还是对她有些牵挂。楚怀瑾想了想，说：“我也不清楚。她不识水性，在水底未必能憋那么久，不过她似乎懂些闭气术，又抱着块木板，或许能顺着河水漂上来。”
沈无瑕眼中掠过一丝担忧，朝水流的方向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楚怀瑾看出他想去找苏卿，便说：“不如我们顺着水流找一找苏卿吧，没有她，我们也没有地图。”
“切，区区一个迷宫，还难得倒我？想当年我盗宝的时候，什么样的迷魂阵都难不倒我。”沈无瑕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却又朝水流那边看了一眼。
楚怀瑾没有再说话，起身朝那头走去。
“喂，等等我！”沈无瑕起身追着楚怀瑾，口中抱怨说：“你个过河拆桥的白眼狼，这才刚刚脱险你，就不管我的死活了！”
楚怀瑾没好气地笑了笑，继续朝那边走去。
两人在黑长的河岸徒步了许久，终于在尽头处找到了苏卿。她抱着刻着地图的木板，整个人呼吸全无，心跳停止，放佛已经死了。
沈无瑕身子一颤，却又立即平静下来，说：“是玄冰锁心咒。”
楚怀瑾一脸茫然，却听沈无瑕说：“这是雪儿为抑制寒症自创的功法，抑制呼吸，锁护心脉，她怎么会习得此法？”
楚怀瑾有些印象，在雪山那次，哥舒夜雪忽然心跳骤停，身子冰寒无比，他还以为她死了，原来是催动了这层功法。
楚怀瑾问：“怎么唤醒她？”
沈无瑕说：“何必唤醒她，我们把她捞上来，然后再将地图拿走不好吗？”
楚怀瑾断然拒绝：“不可，我们不能将她抛下。”
沈无瑕摆了摆手，一脸着急，说：“楚怀瑾，你怎么这么固执！她的武功、心计都在你我之上，若是带她上路，很可能就少一枚赦免符了。”
楚怀瑾逼视着他，说：“刚才她生死不明时，你分明是着急她的，现在又放她留下，你良心何安？”
“我……”沈无瑕窒了一窒，盘膝坐在地上，一脸颓丧，说：“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这是哥舒玄烨的游戏，我们身处其中，不得不遵从他的规则。”
楚怀瑾很是意外，在他的印象中，沈无瑕一直都是放荡不羁，高傲难驯的浪子，从未对任何人的规矩低头过。
沈无瑕望着在水中漂浮不定的苏卿，仿佛看见了漂泊无定的自己，说：“你可知道，拿不到赦免符意味着什么？拿不到赦免符，便要与剩下的人决一死战，直到战至最后一人，才可以活着出去。”
楚怀瑾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一直抑制着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沈无瑕的话犹如当头棒喝，将他从寻找赦免符的执念中惊醒，他身子一颤，似乎失去了全部力量，跌坐在地上，双眼无神。
沈无瑕拉了苏卿上来，取下她怀里的地图，说：“我知道你不愿意与同伴动手，所以更应该找到赦免符。”
楚怀瑾摇了摇头，说：“即使找到赦免符又如何，我怎么可以舍下你们，独自出去？”
沈无瑕嗤笑一声，带了深深的嘲讽之意，说：“就算你死了，也改变不了哥舒玄烨的规则，你能如何？”
楚怀瑾无言，沈无瑕说的一点错都没有，他们剩下五个人，却只有两枚赦免符，他们之中必须死两个人，才能换得其他人出去。
沈无瑕又问：“如果找到了那两枚赦免符，你觉得应该给谁？”
楚怀瑾抬头看了沈无瑕一眼，见他湛蓝的眼中闪烁着希冀，心中生出了几分愧疚，深吸一口气，说：“我无权决定任何人的生死……之前我最希望唐前辈能活着出去。唐前辈年事已高，无论是为江湖，或者是唐家都付出了极大的贡献，理应得到我们这些晚辈的回报。”
沈无瑕点了点头，说：“原来你是这般考虑，可惜唐飞虎已经死了。”
楚怀瑾说：“是啊，若现在让我考虑，我觉得苏卿出去却是最合适。”
沈无瑕疑惑不解，问：“为什么？”
楚怀瑾无奈地一笑，说：“我们几人之中，她年纪最小，又是女子。虽说她以前跟随安如月做了许多错事，但我看得出，她是个有情有义之人，若有机会重返正道，必会造福武林。况且她天资聪颖，无论是武学造诣还是人情世故都参悟得通透，如此不世出的人才，折在这里岂不可惜。”
沈无瑕不服气地吹了口气，说：“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还爱惜起人才来了。我问你，我沈无瑕堂堂赫连将军之子，一手快刀诀打遍江湖无敌手，又义薄云天，为兄弟两肋插刀，难道我就该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