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啊……多么滑稽可笑！尤
如天空划过的一道流星，当它的
弧光转瞬即逝后，还有人留连在
它划过的轨迹上。然而P先生坠
落是无轨迹的，自己都不知道划
过的是怎样一条弧线？很快就消
失了。
窗外是狂风的呼哨声，一阵阵像是由窗上鼓了进来……少顷，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房内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就连平日里的隔壁老妻房内那种欢快呼噜声也没了。不过房里还开着灯——是吊挂天棚下的一个低瓦度灯泡。然而灯光残淡，在P先生微弱的视线内只是个小小的光点儿，好像被窗外鼓进来的狂风给鼓得摇摇欲灭样子。他不知道现在都什么时间了？
连日来，既使白天房内也阴沉沉的，总是开着灯。墙上挂钟的报时声，早淹没进窗外狂风的呼哨声中去了。这才叫P先生白天跟黑夜混淆；昨日与今天不分……这时，他仰在床上两眼发直的望着天棚上悬吊的那个光点儿，就像那上面在闪烁时间的因子——过去时，现在时乃至未来时，似乎都凝聚在了那个小小的光点儿上面。
小小光点儿，照在他心灵里最隐秘的地方……
狂风不停地吼叫着……
在P先生的意识里，狂风不是某种气象影响或起源于什么沙漠地带，是源自于一个久远的人生座标上。狂风由那里刮起——沙尘滚滚，漫天昏黄，像是要把地球给掀翻似的。狂风里，傻乎乎少年看到四台送亲的三套马胶轮大车，这时已经到了屯头。车上人都朦着头，捂着脸……然而漫天的狂暴风沙，竟毫无情面的嘶吼着，呼啸着，劈头盖面的朝车上扑去……就像不连车带人一起埋葬掉决不肯罢休似的！
这傻乎乎少年就是P先生，刚满十六岁——今天他娶媳妇。然而他不知道这都意味着什么？他想这只不过是生物的一种必然，其余什么都没想。当然也更不会想到他以后、未来乃至晚年以及他濒临死亡的现在。
这时，他光知道狂暴的风沙正在掩埋的四台胶轮大车上，其中有一位少女是送来给他当媳妇的。媳妇的概念是什么？在他的意识中似乎还很摸糊，就像很小时候“住家看狗”玩一样，你给我当丈夫；我给你做媳妇……只要大人们一声吆唤，就再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做一个乖孩子，随声而去……他仍然冒着漫天风沙在旷野上奔跑着。
傻乎乎的少年P，跟随在一个愣头愣脑的汉子后面，几乎一步一跌的在狂风里翻滚着。他们穿过横垅地，绕过了一道岭……终于在荒冢那面的小山坡，追撵上合作社马厩里跑出来的那头骡子。这少年并非是逃避做新郎这桩事的，何必要逃避呢？自打五岁时，就知道他跟这个女孩拴到了一条彩带上。彩带在两家大人们中间飘舞，他跟这个女孩儿则是彩带两端上懵忡的两颗石坠儿。他不知道这女孩儿在相亲时是不是跟他一样——光着屁股，全身上、下只戴个花兜肚，跑到相亲来的客人面前去抢西爪吃。而今天，他大概再也不会光着屁股去抢西爪吃了吧？于是大人们就将彩带两端的石坠儿收缩到一块儿，然后再用彩带缠起，让懵忡的两颗顽石开化、磨擦、迸击出人间的火花儿……这就叫婚姻，仅此而已。现在，他之所以冒着漫天风沙去追撵骡子，是种少年自我的燃烧，他想在燃烧中能迸出忘我的火花儿来，就像年午夜放的焰火，让人欢喜欣慰。然而那愣头汉子对他的表现，就像他对做新郎意味着什么一样——连想都没去想。抓住那头骡子就翻身上了骡背，还没等骑稳就让骡子的一蹶子给掀翻在地，然而骡子却四蹄着地站立在狂风中没动。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扯住缰绳翻身刚跨上去时，又被骡子一蹶给掀下来，于是他恼羞成怒了，由地上爬起后，就一手扯着笼头；一手用缰绳朝骡子头上猛劲抽打……站立狂风里的少年P，傻乎乎欣赏他的英雄壮举。少年P先生好像什么时候听说过，再多么烈性马一到他手都乖乖被驯服，看来他是想驯服出一头骑骡了！可是他却没再往骡背上跨，连一点想再跨上去的意思都没有……而是扭过头来，冲着站立在狂风中的傻乎乎少年喊：“喂！我们回去吧，明儿个正日——你就骑它！”少年P稍一打愣儿，不觉让狂暴风沙由后面给他推了个跟头。当他由旷野上重新爬起来后，不禁心生一阵恐惧。“你两次都从骡背上给掀下来了！怎么让我？再者说了，迎亲娶媳妇都是骑马的呀？干吗让我骑骡子！”他心里这样想，却没敢说。
“哎，就这么定了！走吧——先回去。”愣头汉子出口便是令。他边牵骡子边说，“谁让你家入社前把马卖了？多好的一匹‘走马’呀……哼！剩头骡子，你不骑谁骑？”
“哎呀！那可怎么行啊？”一个女人柔弱的忧虑声音，像是他的表姐。显然在担心什么？
“都快死的人了，还怕由骡背摔下来吗？”愣头汉子的吼声，就像弹丸冲出枪膛一样，冲击力穿透了时空……
P先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身边像是围了不少人。他想睁开眼睛看看都谁在身边？可是眼睛被关闭眼帘内——锁上了。他无心再听他们都说些什么了，只感觉缠绕耳边的是一片嘈杂而混乱的低语声。不知怎么，这低语声在P先生感觉里顿然扩展开来，带着醉人的气息，裹挟着青春的芳香，“嗡嗡……”嘈杂一片。不由一股亲暖感觉扑进他的心怀，于是他心里漾起了一层层涟漪，就像走进五月的郊野，让人感到欢欣、愉悦与快慰。
“嗡嗡……”上千人剧场，楼上、楼下乱哄哄的混杂一片。坐在楼下前排的P先生刚一回头，就遇到由楼上后排座上的她递过来的目光。尽管座席相距那么远，倏忽间他便感受到她眼睛里闪动的光波和色彩。两双目光相触，迸出炽热火花……这火花越过一张张混杂面孔，穿透场内乱哄哄声音，在相距很远的楼上、楼下两个座席上燃烧起来。整个一场演出，他都感到一股股炽热的情感暖流朝他淌来。台上鼓乐声声，台下奏出美妙的生命交响曲。P先生的心灵触角，伸到了楼上最后一排的那个座席上——她正跟身边的那个同伴儿悄声低语。他仿佛听到她悄悄的声音，声音有点发抖。她都在说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话儿，是没话儿找话儿……噢，她这是在掩饰她的心跳；掩饰她的脸红；掩饰她的目光；掩饰她的……突然，P先生从身旁的混乱低语声中，嗅到了一股陈年剩饭发散出来的馊酸味儿。
P先生不觉一阵恶心，有点想要呕吐的意思……呃，原来是张脸正伏在他头上，接着像是嘴唇贴向了他额头，只觉“吧嗒！”地一声——一个干巴巴的吻留在了他脑门上。
“谢谢你，到底给机会让我吻了你一下。”声音有点发涩，像一块朽木长期浸泡在水里刚刚才捞出来似的。“如果你……你要能活过来，就会记住这个吻的——一个久违了的吻！”说完，这发涩的声音就离开床头，像是朝外走去……
“是谁呢？”P先生正诧异地在想着时，只听房门“哐啷！”地一声——她离去了。留下来的，是她那句很直率话儿和一个干巴巴的吻。只听隔壁房里正鼾睡的老妻——很含混的冷丁招呼了一声什么，像是冲着门外刚刚离去的那个干巴巴吻。听她那含混的声音，倒像是含有一种少见的热情和友善。
这，简直叫人不可理喻！本来老妻对他电脑里的女人都不能容忍，怎么竟对这个干巴巴的吻会如此宽容大度呢？他对老妻感到不能理解；而对刚才那个干巴巴的吻更感不可思议！是谁在他生命弥留之际送来的这个吻呢？一想到他就快不久于人世了，对生命中突然飞来的——最后的这个干巴巴吻倒是很感激。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出来，是谁在他生命最后时刻又注入一份亲暖的活力，送来一份爱的情愫……
如果爱也像学雷锋做好事一样，那么已经成了一块朽木的这个女人一定是位无名英雄。送来个爱吻不留姓名，或许她爱了他一生却默默无闻……直至她为他保留下的这个爱吻，成了干巴巴没感觉的一块朽木。他想，或许就是他这一生中从未在意过的某个女人；或许是他偶然邂逅相遇钟情过然而早已忘怯了的某位；或许……人生啊！多么滑稽可笑，尤如天空划过的一道流星，当它的弧光转瞬即逝后，有人还留连在他划过的轨迹上。然而P先生坠落是无轨迹的，自己都不知道划过的是怎样一条弧线，就很快的消失了。
啊！P先生只觉头部“嗡！”地一声——他由骡背上摔下来。就摔在“拜花堂”的现场，身边是个顶着“盖头”的大红袍。他跪到地上还没有爬起来，就见狂暴的风沙卷走了地上铺的红毡地毯，卷走了花轿，卷走了送亲的大车，卷走了……突然，眼前一棵刚出土的小草，就像刚刚才脱开芽孢，还没抽出叶儿来，只光溜儿溜儿一根梃儿，歪歪斜斜在狂风中摇曳着。于是他伸手由沙尘中把小草连根拔掉，扔进狂风里去，再就不见了。直至许多许多年以后，他在他家的茔地中看到，当年被他从心里拨掉的那棵小草正生长他坟头上——枝繁叶茂在绽放着艳丽的花朵。
一股清新、舒畅气息扑向他胸怀，浸润着他心脾……他不禁跪在了坟前，眼望坟头绽放的鲜花——美丽、高雅、素洁……他连碰都不敢上前去碰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