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战胜的羞耻心战胜了一切;羞耻
是造成我的无耻的唯一原因。(1)
大铁车回到家的时候,院门两侧早已挂起了灯笼。正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天,灶王爷才刚刚送走,出去三个多月的大铁车队就回到了古榆树下。当一辆辆车就此分手——各奔各自的家门去时,P先生下了车,径自朝暗夜中走去……
“哎,猫呢?”少年掌包的摸摸糊糊的招呼声:“车上有一只老猫跟随着来的……怎么车一到家就不见了呀?”于是一些伙计们一边由车上往下卸货,一边在寻找着那只老猫。洋腊、洋火、洋油、洋铁壶、洋瓷碗儿;花市布、花旗、花大呢,还有花炮、花茶、花糖;另外还有女人用的胭脂、口红、面霜及各式发饰品……一件件全由车上卸下来后,也没见有少年掌包的说的那只老猫。然而这时少年掌包的早已经被家人迎到上屋当家的房里去了……
正当举家上、下恭贺少年英才闯过此行劫难的时候,赶车的大老板儿却遭到了冷漠。众目睚眦,神色鄙夷,女人们背地说起他都直撇嘴——
“哎哟!大老爷们儿哭坟,这还是头一遭呢。”
“唉,P家的脸都叫他给丢到南边外去了!”
“咱就看着吧——大铁车队这一回来,他的丑事不等过了大年三十,南、北四屯就全都得知道!”
一声愤怒的嗷叫,从空旷的原野中传来:“喵——”
“像是猫的叫声?”
“算了!算了!就连猫都嫌你嚼舌头呢?”
“离的远着呐,听不见。”
“说不准呀……那是几辈子之后的声音传来了!”
P先生对祖先世界的所见所闻好像并未觉得陌生。当有夫之妇的小C在跟他做过爱之后,在众人面前时不是对一个同事的婚外情也是直撇嘴吗?他感到他同世的许多人身上都有着几世纪前祖先们的影子。虚幻化了的少年英才——五祖宗,相传了几个世纪,一直成为P氏家族的荣耀;而他做过领导的那位朋友把自己虚幻化成BU还不就要当成一种荣耀相传下去?可惜在以后的世纪里,会不会再有人买这种相传的荣耀帐可就无法知道了。他想:祖先世界也不过就如此……于是他想恳求千年古榆再一次的打开幽闭之门,让他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在这里,就连刚刚出生的婴儿都是他的祖宗。他算什么?只是祖先未来的世代子孙们其中的一个影子,这个影子则是不堪于在这里生存的一只老猫。他想他只有回到自己那个世界中去才有他的位置。当然,这也包括他的坟墓。然而这时,千年古榆睡着了。呼不应,唤不醒……无奈他又钻进院门,蹲在马厩旁黑暗角落的个石墩上,两眼望着可怜巴巴的赶车老板儿。
——大铁车在院内一停下,车老板儿就往上房紧西里屋窗上瞅了眼,窗上漆黑一片,房里连灯也没点。于是他失落落的赶紧收回目光,哭丧着脸一声不响的卸套、拴马……当他由马厩一出来,就遇上由西厢走出来的母、女俩。
“噢,幺婶……”车老板儿像是不得不跟这位爱嚼舌头的寡妇婶娘打声招呼。然而婶娘没搭理,冲着他一撇咀,扯着女儿就要从他面前过去,他突然发现她女儿腹部凸显出来,不禁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十三妹?”寡妇婶娘这才回身说了声,“你十三妹有喜啦。少当家的刚刚才回来,还不知道呢?我正要带她过去报喜哩!”车老板儿不禁诧异地说,“十三妹有喜啦?这么说我们车出去的时候,十三妹就嫁人了!”
“哪儿呀?她怀的是月儿。”爱嚼舌头的寡妇婶娘说,“还是秋天的时候,夜里你十三妹睡熟时蹬掉了被子,她的身子这才叫月亮给扑了……”
车老板儿对她说的这些,虽然大惑不解,但已没心思听下去了。于是他禁不住地,“噢,噢……”了两声就朝伙房走去……
“哎,大哥?”婶娘身旁的女儿突然一声,把车老板儿唤住。车老板儿见她跑过来,站到他面前,却一句话也没说,低着头,像是哭了。车老板儿想,这简直就大难临头,让她这小小年纪怎能承受得住啊!于是他在灰朦朦夜色中带着哭音毅然地对她安慰说,“十三妹?无论多大的事,天都塌不下来……可千万莫要像你大嫂似的想不开呀!”寡妇婶娘一听急忙走过来,扯住女儿胳膊就说,“这是天赐良缘,月送子。这事不丢人!有啥想不开的?”说完冲着车老板儿一撇嘴,就拉着女儿朝正屋走去了。
大年将至,P氏家族就双喜临门。一是五祖宗少年英才——带领大铁车队闯过一路上难关,免遭劫难;二是上天赐福——西厢女儿怀上了天上月亮的孩子。当把列祖列宗接回家门过年的时候,五祖宗点燃一柱香,冲着宗谱祈祷:“现在,十三妹怀上天子。如果生个男的,日后必当皇上;生个女的也必是娘娘。请列祖列宗保佑,为十三妹选门日后可做国父的佳婿。年岁大、小无妨,只求身分相当……”然而,大年初二——还没送神佳婿就上门了。正是午夜时分,列祖列宗堂前香烟缭绕,烛光高照,在堂前拜祭的佳婿是个老头儿。他说他趁历代列祖列宗都在要说明,唯他才可做西厢女婿。天上的月亮,地上的他……说完便跪地叩拜,为表达诚意,把头叩得“咣咣”直响。就在少年五祖宗来堂前上香的时候,他悄然离去了。少年五祖宗有点恍惚迷离……他看了看堂前地上,地上好像还留有他刚才伏地叩拜的温热;他又看了看宗堂,堂前缭着一缕缕香烟,尤如一层轻云淡雾,遮罩远天。云雾里,一排排历代祖先名字……于是一种幽深的祥和感觉在少年五祖宗身上油然生起。
哦!真是神仙点化,天赐机缘啊!第二天一早,大家都吃过饺子后,五祖宗想把他在祖先堂前所见到的向全家宣布的时候,突然发现西厢女儿已经不见了。少年五祖宗问谁谁都不知道,末了还是一个屯邻告诉他,说是他家半拉子半夜里给领跑的。走时两人一块儿由车老板儿房里出来……
P先生在古榆树下最后一次见到的是少年英才——五祖宗的第四代子孙。这是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叟,他说他给人当了一辈子长工才治下这三间“马架子”的。P先生朝他背后看了一眼——噢,这正是青砖瓦舍并例的两座院落的旧址;眼前这三间“马架子”正是在上代祖先留下的废墟上搭建起来的。P先生不觉心生几分凄楚。在这里,昔日里的庄园大院儿没了;四角炮台的土围子没了;那种辉煌、显赫的气势没了……现在,只有这简陋的三间“马架子”,还是老叟花了一生才治下的。那么,由先祖第一代开始,在这里都留下来什么?哦!传统的意义是“香火。”就像落地的四脚基石。一座房屋倒塌了,基石之上再造新舍;一代人衰亡离去了,枝干上面又生新支……这叫“香火”不断。先祖们无论留下什么,都在血脉中世代流通。
老叟讲起少年英才——五祖宗时,真是神采飞扬,荣耀感十足。而当讲起西厢女儿身怀天子时,更是两眼发亮,满脸放光,宛若他置身在仙境、神界之中。P先生不由感叹的想,这老叟恐怕就是用这些养育着他的精神,支撑了他一生的吧!
传统啊!传统……传统是什么?它是留给后人照脸的一面镜子。为了照出来的面孔好看,就要不断粉饰、修整……甚至把别人俊俏的脸蛋儿拿来当成自己的去照。像车老板儿路遇劫难哭妻;半拉子带西厢女儿私奔……这些,显然都在传统生活之外。就像生活中的落地尘埃,只有被扫地出门的份儿——何况一开始就给掩埋掉了。留下来少年英才,世代相传,于是五祖宗就成了传统光晕照耀下的一种幻象。如果后代们身上流淌的血脉中,还有车老板儿、西厢女儿、半拉子那样一些血脉杂质的话,那么也早让后代们身上涂染的一层层时代色彩遮掩住了。P先生不禁仰声长叹:唉——唯有面前的千年古榆才是真实的啊!世界万物,人为灵长。是什么让人一点点的脱离开大自然的本质?传统与现代的分野,不就在于人距离大自然的远、近吗?
P先生想驳斥树下老叟讲述的那些,然而他的嘴好像被扒开——上、下牙膛被什么东西给支住了。他再也无法说出话来。
注:(1)卢梭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