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事情永远不是绝对的,结果完全因人而异。苦难对于天才是垫脚石,对于强者是一笔财富,对于弱者是万丈深渊。(1)
老妻从未曾想过,她会陷入眼前这种境况。有什么办法呢?走就是了!
“呵,对不起……”老妻像是有点不耐烦的急慌慌说,“我们走错门了!我们……我们不是来找你的。”
“怎么!病未看就要走?”早年离异的前妻问了声说,“你们不是想知道此生的婚姻病根吗?”
老妻似不屑一顾地说:“你门上挂的是《小动物诊所》,怎会为婚姻把脉呢?”
“因为我是兽医呀!”早年离异的前妻说,“怕你们找不到我这儿,特地为你们竖起《小动物诊所》那块牌子的。”
“我们看的是婚姻病,找你兽医干什么?”老妻立时恼羞成怒地说,“你这样说,不是……不是有意在污辱我们吗?”
“大姐,你这都想哪去了?”早年离异前妻不紧不慢说,“我知道你们有病是专乐于看兽医的,多年前P先生患病你不是就给他看过兽医的吗?可惜你给他那看兽医,却与你们婚姻无关,只是你任性所为而已。所以今天这才把你们引进房里,给你们这一生的婚姻确诊确诊……”
“你!”老妻像是什么话在喉咙上卡住了。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噎住了半天后,突然呼出一口粗气。这才稳了稳神儿说:“我不知这会儿你是人还是鬼?但我知道你是谁!你能为婚姻确诊,怎不先给自个儿的婚姻把把脉呢?”说到这儿,她轻蔑地对着早年前妻“哼哼”一笑,然后示意的瞥了坐在炕上的P先生一眼,紧接又说,“哼哼!当年你跟他结婚,没过上几年就离了;继你之后我跟他结婚,却过了一辈子,你说说——就你、我这一生的婚姻都各自什么症状呀?”
“噢?既然你已经认出我来了,那咱们就实话实说吧!”早年前妻仍不紧不慢很平静地说,“我们当年的离婚,是他提出来的,从此我得到一个安稳、温顺、和谐的婚姻,我不知道这样的婚姻算不算幸福,却是伴随了我一辈子;而你们当年的结婚,是你提出来的,从此你们——无论你还是他就都在一种婚姻的颠箥之中。这种婚姻伴随着你们各自的痛苦颠箥了一生……唉!你跟他的这场婚姻啊,是一开始就坐在了浮土上,扎不下根儿去。于是就一点点萎靡、衰败……直至最后枯死!婚在情先死啊……唉!”
她的这番话,令P先生感到很震惊。他坐在炕上,仿佛与她隔了层面纱。就像在听传教士点拔人生玄机妙要一样,眼不离神儿专注的对着面纱内的——他早年离异的这位前妻。并在心里不住地自问,“噢?眼前的这位……难道真的就会是她吗?”如果说他感觉印象里这张面孔曾让他厌恶、苦恼、难受过;那么现在面对这张已经很恍惚了的面孔,温和的神态,平静的话语……立时对她生起一种高雅、深沉和敬畏的感觉。未想这时老妻突然的一声怒吼,他的目光立刻由早年离异的前妻脸上掉下去了。
“你眼睛都快盯进她肉里去了,就不怕眼珠子掉出来——变成个瞎子?”老妻用手指着炕上坐的P先生,便不顾一切的忿忿说,“你怎就不说话?哑巴啦?她对着我都说了那么多,你连个屁也没有!她那些话你听得舒服是吧?我这辈子的幸福啊……全毁到了跟你的这场婚姻上了。你!你!”说着说着她不禁撒起泼来,“你还我的青春,还我的岁月,还我的……”老妻她正欲窜上炕前去扯P先生袄领子,不料她的胳膊被一只手牢牢攥住了。P先生明显感觉出,那是一只男人的手。不禁抬头一看,正是他早年离异的前妻阻拦住了她。
“大姐,你这是干什么呀?当着我的面就薅起他袄领子……有点不合适吧!”随着早年前妻那种平静、温和声音,攥着老妻胳膊的手渐渐恢复到一只女人的绣花手——松开了。她说,“不管你怎么想,他也是我们两个都曾经有过的男人吧?咋说……你也该给我点面子的啊!”
顿时,一股暖呼呼地亲近感扑上P先生心怀。这是一种母性情怀!已经半个多世纪了,自打父、母双亡,就从未有过如此这样的心灵抚慰。他坐在炕上,面对地上站的早年前妻和老妻谁都未敢看,默默的……眼睛里闪烁着感动的泪光。然而老妻这时却无话了。她低头不语,站在地上沉寞了半晌后,等抬起头重新面对早年前妻时,一脸可邻巴巴的愧疚相。
“我,我知道我……当初不该……我……”平时说话像连珠炮的老妻,这时呑呑吐吐扭捏的像个小姑娘。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最后似很无奈的感叹了声说,“唉,我的这一生啊……就这么稀哩糊涂的过去了!”
她想她这样说。即使面前这位P先生的前妻一生都怎样怀恨她,听她最后这话,至少也会换得她一丝怜悯与同情吧?这样多少也能缓冲一下眼前的尴尬场面,就不至于那样窘迫了。然而P先生这位早年离异的前妻,既未表现对她的怀恨;也未表现对她有什么同情,未料她却惊人的说出下面的一番话。
“大姐?你可不是稀哩糊涂度过这一生的。你是随心所欲,任性而为,时时处处都在寻找你一己所愿……不妨想一想,你的今生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吗?”
老妻冲着她眨了眨眼,半晌像醒悟的说:“噢,我明白了。你是说多年前我给老头儿看过兽医那桩事吧?那也是没别的办法了,才去找那专家兽医的。那时候啊,无论多么出名医院,无论多么出名的专家、医生……一旦他们不能确诊,就会一律给判成死刑——癌!具体那癌瘤长到哪儿?病根儿是什么?能不能治愈……这些就都不知道了。我信不过他们,这才带老头儿去看兽医的!要不?长在思想里的那个“桃花”癌瘤,倘若一扩散怕是他早都毙命了。”
“不!你误会了。你带他去看兽医……那是对他极大的个伤害。其实他的病是生在你身上的,病根儿是你们这场婚姻!”显然她是出
于对P先生的维护才这样耐心的说。“大姐呀?你可知道——受伤害者与伤害者,心灵上遭受的痛苦和煎熬,有时候是一样的呀!但你并无一点痛苦感觉,因为你的世界里唯有你自己的生存,没有别人的存在!这样你无论做什么或怎么做都是对的,从未有错的时候……直至一生。你说——谁人能这样?他本不该遭受到那样大的羞辱呀?可是你与他不同,你永远都不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和所遭受到的莫大羞辱。大姐,你倒是早就该看看兽医了。不过现在……”
老妻对她的这番话,开始只是懵怔的听着,似乎有点不大明白她啥意思?但听着听着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直到后来越听越感她的话很不是滋味儿,冷丁地一声把她的话给打住了。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老妻有点愠怒地说,“你这不明明是在骂我吗?”
坐在炕上的P先生不由一惊。他前、后这两个女人倘若要打闹起来,这时他真不知怎么办?他看看老妻,老妻怒气冲冲正对着早年离异的前妻;前妻面挂微笑,神态平和,这才未有把事态激化起来。他不禁出了一口长气。“嗨……”
“大姐,看你……都想哪儿去了!我说你早该去看兽医,那是因为你患的是宠物病——先天性的。”她似小心谨慎,声音轻柔,尔后温文尔雅的笑了笑说,“你一出生就作下这个宠物病。后来长大成人,直至老年——你这宠物病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发加重起来。因为到了这时没谁再拿你当回事了,你就自己把自己看的比什么都重……你呀,现在已经是自己把自己当成宠物了。”
“嘿嘿!你这绕着弯儿……还是在骂人呀?”老妻这次并未激动。倒是她可怕的“嘿嘿”一笑预示着一场风暴的来临。这,在P先生一生的颠箥生活中,不止一次都是这样掀起来的,直至最后P先生有理当做无理的服软、认错,风暴才会平息下来。他担心的看着早年前妻的反映,前妻仿佛对她的指问不屑一顾,并未当即回应她什么,倒像一缕缕思绪刹那浮上她面颊。他正忧心忡忡眼看这场纷争正欲激化起来的时候,老妻就又接着指问道,“你说说,我什么地方患上宠物病了?要说不清楚,我就跟你没完!哼哼,我这一生都过来了,还没一个敢这样骂我的呢!你凭什么……”
“嗬嗬!其实你的一生早都结束了,宠物的一生都是很短暂的。只是你自己不愿承认罢了。”早年离异前妻以闪亮的目光瞅着老妻。虽然她眼睛不大,但里面闪烁出的光芒却是咄咄逼人的。她说,“其实,你不是因为爱他才跟他走到一起的,是由于无人爱你,你才选择了他;他那时虽说跟我结婚了,心里却藏着对你的那份童恋情结,直至跟你结婚后发现你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再是他童年时的你,这时不但对你的爱没再有了,就连童年对你那美好的初恋也从心里渐渐消失掉。不然他怎会经营起个秘密心灵花园呢?尽管你还把自己当成个宠物,可是只有自己去喜欢自己了。这便是你到老也没改变的天性……”
啊!P先生不由一震惊,像是破解出浮现她面颊上的那些思想,他还未来得及反映过来何种意味儿时,只见老妻懵怔怔的不禁问了声,“天性?什么天性?”
她说:“你的天性就是——无论多大年纪都把自己看成朵鲜花儿。大姐,你知道吗?一个人在时间里一直都是她自己;在空间里她那个自己可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当你走在路上,有人当怪物看你时,你就以为是爱慕的目光……嘿嘿!”说完她不禁“嘿嘿”一笑,接着就转身朝靠北墙摆的柜前走去了——挺秀的腰肢,颀长的身材,走去时还摆动着她丰满的臀部。她在柜上面座镜前,把瓶里插的一枝像是坠满了的花咕嘟儿捧在手上,然后回过身来到炕沿边上。
这时,坐在炕沿边正面冲外的P先生,望着她手上的粉红色花咕嘟儿坠满枝头,含苞欲放……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是的,管它什么品种!他想的更多的是她这一举动:哦,她捧向我面前来做什么?是要送给我吗?不!我不需要。我早已过了需要鲜花的年令。虽说我曾精心经营起个秘密的心灵花园:有妖艳盛开的,有含苞待放的,有……然而现在那些虚幻的影子早都摸糊不清了。如果说从前那些虚无飘渺的幻想还活蹦乱跳的话;那么现在滋生情感通道早都失去了光晕,我已再没幻想了。从前的心灵花园,成了光秃秃一片干旱的焦土。这些,你不是知道的吗?显然你是不会把这样一枝坠满花咕嘟儿的花枝插进我情感荒漠中来的吧?
不!这不是含包待放的一簇鲜花,是个虚幻影子——一种童恋之情结。她点破了P先生到死都未能认识的——他之所以走向如此命途的症结所在。正因为你有这种童恋情结,我跟你在一起那时候,她是你心灵花园里一枝绽放的鲜花;不久你离开了我,跟她生活在一起后,你心灵花园里原来那朵绽放的鲜花渐渐成为枯枝败叶了。这只是一般常人的感觉,你并不知道她心灵实质。一个男人同个女人共同生活了一生,到头来谁也不认识谁……这样的多得是。我手上捧的就是她感觉上的心灵实质——永远都含包待放。这是她一生都没能改变的一种宠物的感觉。
“怎么!”老妻看着她手上捧的花咕嘟儿,不由畏惧了。“我的感觉……我的感觉……”老妻嗫嚅了半天,也不知她想要说什么?她瞅了瞅坐在炕沿边P先生,P先生痴呆呆的,无任何表示。于是她又扭过头来,畏惧地对着P先生这位早年间的前妻。这时在这位早年前妻的两眼里立时映出两个小动物。眼眍则成了豢养它的樊篱——它妖娆娇纵,蠢蠢蠕动,在两只眼眍内滴溜溜乱转……老妻知道这是她的映象,却不知道她这是何种宠物?不过这时老妻倒也满意,因为她终于看到了她一种真实的映象,心想,一定会是谁见谁宠的。她的这付宠物形象是她这双眼睛给透视出来的。
老妻直愣愣对着她,她手捧花咕嘟儿冲她眨了眨眼睛,两只眼睛里闪烁着柔和目光,但目光散发出的是一股股腐烂味儿……现在由她眼睛里映象出的——正是老妻本质形象。这形象一旦由她眼睛里映象出来,就会散发出一股行尸走肉的腐烂味儿。是上苍安排了她与她相遇——在她们两人先、后住过的这间老屋里——在她们两人都曾挨着同一个男人P先生睡过的这铺火炕上。
老妻再无言语了。她直怔怔的瞅着她手上捧的花咕嘟儿。
注:(1)巴尔扎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