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跟着感觉走向一条死胡同的人,都是在运用理智太晚了的时候,才抱怨起今生命运的。这时再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P家正在办丧事。
灵棚搭在院内。灵棚里停着一口红木棺,里面躺着一位已走完劳碌了一生的老人——她安息了。然而P先生的人生那时才刚刚开始,这时候他不知道棺内老人会想些什么?但他想的是丧事早点办完,他跟他不喜欢的女人就要离散了。他跪在院门口,迎来吊丧的屯邻。大家没有哭,没有叫……只有罩在这座院落上空的千年古榆树冠,不时地送来阵阵风声。秋风萧瑟,声音肃杀,似哭诉,似哀嚎……飘零的落叶撒满一院儿。人说,“落叶归根。”五间土坯草房,一座农家小院儿,大概就座落在这千年古榆的根部上吧!
他跪在院门口,不觉一仰头发现有一片红叶夹在黄色、绿色、褐色……众落叶中间,正从高远树冠上飘零而落。“噢?哪儿来的一片红叶?这不像是古榆树上的呀!”正诧异之间,落叶‘噗刷刷’落地了,就在他眼前。然而那片红叶刚欲落下还没等着地又被一阵秋风掀起,飘飘零零飞去了。这时他看清了——这是一片枫叶。叶片大而阔,呈殷红色,像是人体淌出的鲜血。他不禁诧异的想:这儿本没有枫树的呀?莫非在古榆的高空树冠上长出来枫叶儿……于是他的目光就跟随一片红叶在小院儿上空游移。叶片上拴起他的目光,目光悬吊在叶片上,忽而升高,忽而低落;忽而向左,忽而朝右,叶片在院心上空打了个旋儿,直向院内搭的灵棚飞去……啊!一位丽人。拴在红叶上面的目光突然扯断——落下来了。不知道那片红叶儿这时会飘零去了哪儿?但他的目光一下就凝滞在红棺旁伫立的一位少妇身上——不动了。
院门口与灵棚间,正成一个斜对角。他从侧面看到的,是身材颀长,一身青衣褂,头顶一方洁白孝布的少妇。她伫立红棺旁,用手帕捂着嘴在低声啜泣……她面部忧郁挂泪,悲伤而没哀嚎;她的哀悼是真实的,一切好像都默默在她心中。她做的竟是那样得体,悲伤氛围中也不失为她那种高雅素养。霎时间,他脑海里浮现出电影《新寡》里的形象;浮现出他首长那位年青太太;浮现出公路边大理石旁那尊女神雕像;浮现出……他想她完全可以与她们媲美。
他是第一次发现他讨嫌、厌恶的这个女人——他即将遗弃的妻子会是这样美。这是哀伤中美,悲痛中美,一种冷艳之美。刹那间他对她产生出爱意。可是办完丧事就要离婚了,她将永远离开他身边。如果留下她这时还来得及,因为还未办法律手绪,只要不办手绪她还是他妻子。他想:这样他对她此时此刻滋生的爱意就会酿造成香醇的美酒……然而他对另一个女人已经做出了许诺:一定跟她离开,只要稍等几天
另一个女人说,“我相信你今天的丧事,就是我俩明天的喜事。你一天不离,我就等你一天。哪怕等白了头……”那时的另一个女人就是现在这老妻。
如果说他与前妻的短暂生活中,除了他对她的讨嫌还未觉得旁的什么的时候;那么跟现在老妻刚结婚不久,他就感到他的人生走向变了!独立精神没了,自由自在意志丢了,思想里仿佛多了一道无型枷锁。他一生中每前行一步,好像都走在她给铺就的一条车辙里。那是怎样的一条车辙呀?表面光滑,低俗不堪,下面尽是反浆的滥泥,一时不慎就会被陷进去。P先生是凭着意志,凭着耐力……几十年艰苦跋涉,最后终于在她这条车辙里趟过来了。就在他深一脚浅一脚在她那条车辙跋涉的时候,曾不止一次想到过早年离异的这位前妻;想到古榆树冠飘零下的那片红叶;想到灵棚内红棺旁的那个倩影;想到……然而她的影信全无。他不是顾及不暇;不是不想知道离异后她的生活、她的状况;不是不希望她生活过得安稳、舒心;不是……但是,他奈于虚荣脸面一次都未敢向人打问过。几前年的某一天,偶然听人议论——说他早年离异的前妻死了,他心如刀绞,不知那是何样一种滋味儿,悄悄把悲伤藏在心里。他所有的这些心理活动,都未有让他的老妻知道。打那时起,一想起前妻的死他心里就隐隐作痛。后来他在反省他走过来的人生的时候,就曾考问过自己:知有今日,又何必当初呢?这个问题看似浅显,实难回答,P先生临到人生终结也未能给自己做出个解释来。一阴一阳之谓道(1),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结合,称其为成家。“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2)但无论如何他跟老妻在一起也是个家啊!他本想告诉老妻:他早年离异的前妻几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面对的是她的亡魂。可是,他几次想说都未能开口。他看眼前这位几年前就死了的早年前妻,比他每天见到的老妇、老头儿似乎更像一个活人,更像活生生一颗生命。.P先生感到,他与老妻跟她比起来,倒觉得自己像个死人——一对儿时代的鬼影儿。西方有位哲人说过:“生命存在在空间的延伸,超越生命存在在时间上的有限。”他感到他跟老妻的生命怕是早都死了!
唉!是啊——曾有过多少无爱情的婚姻,多少传统家庭……可是到头来他们爱的真实,爱的永恒。爱情与亲情融为一体——稳固的幸福家庭。虽然他们的人生都很普通,但很真实。
他看了一眼老妻,老妻这时可怜巴巴的看着他已经半天了。
“我倒不觉得……我这一生中,都……都有哪点不……不真实的?”半晌老妻嗫嚅地说。显然她说这话时,有些躲躲闪闪,畏畏缩缩,像是不大敢认真的样子。当她话一停下来,正欲看看P先生反映——以求助于他的赞同时,突然发现P先生早年前妻的两眼正在注视着她。那锋利的目光中,她仿佛看到她投过来的话语,“你跟P先生躺在一个被窝儿里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男人,难道你这算真实吗?”然而P先生早年的前妻却没有这么说。她只是看着她,看着她……直至把她看的低下了头。她不再想敢去求助P先生的目光支援了。何必要求助呢?求助过来的目光还不也是假的!大千世界,人海茫茫,不真实的多了,又何止我一个呢?老周后续的小媳妇,不是趁老周出差走了时,她就跟个小客商到旅店去住上了吗?要不是派出所查夜给抓走谁会知道?后来是老周出差回来才到拘留所给接回家的。没吵,没闹,没离婚,大家都说她是老周的个宠物。如果说她是被警察捉了奸,才发现她跟老周是不真实的;那么我跟旁的男人是没人知道的呀?她怎么就一眼看穿我内心隐藏的秘密呢?她对她这时好像有点敬畏之感,于是她不禁偷眼看了看她,见她的锋利目光刹那变得柔和起来,神态渐渐和悦了。虽然她的两眼没离开过她这张老脸,但却是一付怜悯表情——
唉!你这个宠物……可怜你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呀!知道吗?就你这种天性,你可能是出了这家又进那家的一个永远的弃妇;还可能是带着个孩子四处向人乞怜的一个寡妇;又可能是扯着这个拽着那个的一个农村里的****;再可能……什么可能都存在,但你都不是!你却成了个P夫人。知道P夫人是什么吗?那是P先生豢养的宠物。宠物总有叫人厌倦的时候,其实他早就不喜欢你了,但又不忍抛弃。现在你就像光会吠叫却无力咬人的一只赖皮老母狗。是啊!赖皮老狗也有它的当年,当年可能就是主人的一只宠物。会蹦、会跳、会逗人开心……就是叫起来也像唱歌那么好听。可是你却是拿当年当现在,已变成一个肚皮耷拉到地的丑陋老妪;硬把自己当成个纯情少女。“大姐,快醒醒吧!你总不能临死还沉睡在这种病态人生里的吧?由于你这样的人生,才让P先生的思想里长成那个桃花状的癌瘤呀!”她说这话时,一种柔和的亲暖目光在眼眶里闪烁……老妻看得出来,她是真诚的,并无恶意。她想向她承认她内心里隐藏的那一切,但她却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