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生尤如荡秋千,忽上忽下……荡荡悠悠。好在脚下用力不大,始终荡在一种惯力上,没使他从秋千巅峰上翻下来。
P先生稍稍恢复了一点点知觉后,总像有件什么事让他忧心忡忡,在心里悬着。当他重新合闭上双眼,寻找刚刚奇遇的一幕幕场景时,什么都拼凑不起来了。然而他的一颗善良的心,就悬挂在某个场景之中。他绞尽脑汁,忍受头部阵阵疼痛想啊,想啊……呵,是K。让他所揪心的就是K。他急着想告诉这位外国大鼻子些什么?可他又想不起来要告诉什么?或许K能知道,又不知道K在哪儿?他有些沮丧的张了张口,正欲呼唤那位大鼻子K的名字时,不觉一根吸管伸进嘴里。他口含吸管轻轻吮吸了一下——一股清凉白开水顺着他喉咙下到肚里,浸润着心脾。接着吮吸第二下、第三下……由于他的嘴已失去肌能,两腮哆哆嗦嗦不停,口含的吸管出溜儿一下从嘴里脱落出来了。老妻看了看她手端的水杯,饮了半天也未下去多点儿,于是她摇了摇头,像无奈的自语了一声,“水、米一点都不能进……这回怕是快了!”接着就站起来,把手捧的水杯重又送回了厨房。
然而几滴水下肚,P先生就像吃了冰凉薄荷糖一样,让他感到清新可人。他释然了!是呀,卡夫卡《城堡》山下的人,没一个能接近城堡一步的。又何必忧心K会落进黑洞里去呢?无论他怎么再继续努力去接近城堡,也是徒劳的。嗨,不必担心了!不必担心了!
P先生仿佛沐浴在了五月的阳光下——和煦的清风,温暖的春光;树上的鸟鸣,路旁流淌着“哗啦啦”溪水……一时间,P先生浑身轻松,有种复员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他服役期满解除军职那会儿就有过的。可是这已经过去了五十来年,怎么那种感觉又会重现呢?他想,这怕是一个人后天的那种生命中的不定律因素吧?如果说服兵投期间他是个战士;那么解除军职后的许多年来这个战士又会是谁呢?他不知道。他的一生尤如荡秋千,忽上忽下……荡荡悠悠。好在他脚下用力不大,始终荡在一种惯力上,没有使他从秋千峰巅上翻下来。他还可以在秋千上吼、叫、骂……有时会自鸣得意。虽然有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他却能感觉出来——他的神经是紧张的,浑身都不敢放松。
如今他从秋千上下来了。既是他人生的终点又是他的起点,当他经历了八十四年的长途跋涉,就快走完这个人生大圆圈儿的时候,又回归到生命的原点上。不是吗?他就要摆脱世俗搅扰,卸掉一生的负担,从此再也不会有你贵我贱,你上我下,尔虞我诈,你争我夺……这些人世间的烦恼了。是的,他复员了。生亦复员;死亦复员,他正准备开始他的新起点。这个起点就是死亡。他会从死亡中诞生,但他还不知道他会是什么?现在他正处生、死交叉的当口,他对死亡未有一点畏惧,倒是觉得很愉悦。他将轻松舒爽的脱开人间这个外壳,回归到大自然母亲的怀抱中去,这正像脱开胎胞刚刚降生的婴儿感觉。尽管那时他还没这些高级神经功能,但做为刚刚走出母腹来到世间的一颗生命来说,是大自然母亲赋予了他存在的本能。一种做为人的存在……他知道饥,知道寒,知道哭……当他还不会叫妈妈的时候,却会感觉到妈妈的亲暖。这是人生中最美丽的情感源头。然而这种情感很快就被淹没了——淹没进后天的那些喜、怒、哀、乐的种种情感的波涛之中。直至人生就要走完,很快回到原点上来,这种情感才又浮上了层面。
是什么撩拨起他的感知?哦!是人临死浮现出的儿时纯洁的情感,让他寻找回早已被抛弃了的乡音、乡情、往事、故人……一想到这些,都有一股亲暖之意由心头涌起。或许一个人身上岁月烟尘堆积
的越厚,亲暖的乡情就越浓吧?他想,人是时光的一条河,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这条河就支岔出去,分流他处了。唯故人是这里的主流,无论流量大、小,流速快、慢乃至狂涛巨浪……故人身上一定乘载着他亲暖的乡音乡情的。于是他就跟老妻去拜访S。
S是位故人,故人身上是有亲暖之意的。虽说已经许多年没见,既或再见时他对你不认识,对你怯生,对你冷淡,对你……你也会从他身上找到你从前曾经有过的一段往事,找回一份亲暖。然而他熟悉的乡音、乡情被岁月埋葬了,随着时光流走了……他的故人S在时光的奔涌中,成了浮在水面上一摊人见人恶心的——破灭泡沫残存的渣滓。
他跟老妻好像站在一个很空旷地方,眼前是座半月型的铁桥架在两端空旷地带。桥下空阔相通,透过桥下可望见很远的桥那边座落着一片瓦屋群,噢!P先生感觉S就住在那片瓦屋群里。
他不知道那桥是做何用?桥上无人行走,他跟老妻大概是从桥下走过去的。当他们走近那一簇簇瓦屋时,没见有人从哪座屋里边走出来,但好象却听说S“趴窝”了!
“趴窝”,即母鸡孵卵。北方农村俗语——比喻女人做月子(生孩子后不能出门,在炕上静养一个月)。老妻早没了女人的那种矜持,一听说就嚷着问:“哎,我说这S是男的还是女的呀?”P先生冷丁想起老G陪那轮椅上的大块头走去妇产科,便说,“当然是男的了!”他似乎并没感到奇怪和怎样的不可思议。不过他听说后,倒是打心里往外的一阵恶心。这……哪里有他要寻访的那种亲暖之情呀?
“哎哟!这……”老妻立时就兴高彩烈的问了句说,“我们是不是要给他‘下个奶’(1)呀?”
“哼!”P先生讨嫌的斥责了声说,“你莫再给我添烦了好不好?”
“怎的,我说的不对吗?”老妻一下认真起来了。她抱怨地说,“谁像你呀?在外边跟人连一点联系都未有!我做了三回的月子,那一回都没一个来下奶的。你觉着羞不羞呀?这回人家做月子,准又少收不了。你说……咱们总不能空着两手去吧?”
“去?去个屁吧!”P先生看了看老妻,一种龌龊感觉,仿佛老妻就是S。于是他扭身就欲走去,不料却被老妻一声怒吼,把他叫住了。
“哎?你说清楚——也不是我‘趴窝’,干嘛跟我赌气呀?”
P先生后背对着老妻说:“你如今连点女人味儿都没有了,还能再‘趴窝’……笑话儿!”
“我问你S是男的还是女的,你说是男的……这倒是有女人味儿呀!‘趴窝’了,你咋又打退堂鼓了呢?”老妻由他背后窜到他面前,嗔怪说,“你这个死脑瓜骨!咋就一点也不开窃呀?如今这是种时尚,你没看……”
P先生一看她又像平时那样无理取闹,纠缠起个没完。于是就一甩袖子径自走去了。
老妻没有跟上来……等他回头看去时,老妻不见了。这才醒悟过来——噢,是他思想脚步走在了一条时光的路上。老妻还在人世的空间,她怎会跟上来呢?他想,在他84年的漫长的时光路上,每进入一个新阶段都是一个新的起点。就像徒步行程路过的一座座村庄,等你经历过村庄里的人和事后,就会有亲有疏、有远有近、有冷有暖……那种亲暖的情愫就会积淀到心里。当你到达终点,回过头来重访所经历过的旧地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原来的村庄变了,村庄里的人也变了,再也寻找不回积淀心里的那份亲暖之情了!
P先生要拜访的故人S,是他到达人生终点后,回过头来寻找亲暖的乡音、乡情的第一站。再往前虽说他会重新路过他所经历过的一个个人生驿站,但他都匆匆绕过去了,已无意要再寻找哪一个了,甚至连打听打听都不敢,这时,他反倒害怕知道他故人的什么信息了。这还用问吗?不是死了,就是残了,再不就出现像S这样种让人恶心的咄咄怪事……他的感情怎会受得了啊!
他就这样,沿着铺就他思想里的一条漫长的时光大路,由人生的终点回过头来,逆着时光一直朝前走去,走去……直至返回到他遥远的少年——不知不觉走进了一间古老的碾道房里。
一分亲暖,一分愉悦……一缕春色撩人的情素。P先生看到一位美丽少妇正为一少年缝连衣肩上撕开的口子。少年倚着碾盘站着,少妇的脸儿正对着他侧面,为他一针一线在脊背上缝连着……轻柔的呼吸扑在他脸上,脸上是种温润感觉。少顷,少妇把头伏在少年肩头,用嘴去咬断线头儿时,不由少妇的秀发散发出一股馨香浸入少年心脾,少年心里猛地一动——倏地跑出碾道房离去了。怔在碾道房里的少妇,手掐针线望着他慌慌然跑去的身影……顿时,一股羞涩的红晕浮上她那张漂亮脸蛋儿。
马背上少年,驰骋在广袤的草原上,背后一双深情的目光……
注:(1)女人生孩子时,亲友去看望时送上一份礼品,俗称“下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