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录》里的地震模拟,冯牧师说,他的技术团队正在设计全套的启示录场景模拟程序,凡是启示录里描述的恐怖景象,他们都尽力模拟出来。没有信仰的人经历一遍,会有信仰,信仰不定的人经历一遍,会坚定信仰。他介绍说,自己的这个工厂得到了许多企业家、甚至政府大员的支持,技术团队都是顶尖的工程师。
“这里以前是个影视基地,主要拍古装电视剧的,留下了许多设备,正好用得上。把地狱描写得再可怕,也不如营造一个模拟场景,把不信教的人丢进去体验一遭来得直接。”
各式各样机器的嘈杂的运行声让我烦闷焦躁。冯牧师说得很明白,他就是准备把我扔进这样的机器里体验一遭,至于怎么体验我不知道,反正出来我就成了打我右脸递上左脸的基督徒了。天底下还有这等便宜的事?我摸摸那些可怕的机器,那些劝人修身养性的鸡汤文章可遇到大对头咯。
“我年轻的时候到处传教,从农村、乡镇、县城再到大城市,做了成千上万场布道,但没什么效果。这一切改变得太慢了,跟这个时代不合拍。现在的人特别怀疑主义,对什么都不信,玩世不恭的韦小宝太多,从来意识不到自己的光荣使命。这一点,跟约拿先知特别像,你这个实验,是我这几年倾注心血最多的,成不成,就看你了。”
他继续道:“社会一天天坏下去,道德人心也一天天坏下去。当官的草菅人命,行商的坑蒙拐骗,做学问的抄袭,教书的强奸女学生——被老婆扎瞎了眼,父母抛弃亲生子女,子女虐待亲生父母。在网上随便一逛,咱们国家到处是这种事情,这样坏下去,一切都会烂掉。我们四处布道宣讲的速度,比起崩坏的速度,天上地下。有了这个工厂,有了这些实验,短则三五天,长则个把月,就能改造一个人,让他信主,每个人都信了,天下就太平了。”
冯牧师紧绷着腮部,面色凝重地看着我,他的这种神情很有魔力,瞬间攫住了我。虽然我一贯的玩世不恭让我对这种社会人心的改革不感兴趣,但我被他的一腔真诚感动,他的初心无比纯良,整个改革的设想也很有道理,我不能批评他过于理想化,一个花甲之年的老人有这样无私的远大抱负,是值得人尊敬的。那一刻,我甚至都忘了颖颖的青春损失费,忘了那张照片,在那一刻我深信,哪怕一分钱没有,我也愿意参与到冯牧师的实验中。
他带我通过空中栈道进入另一间厂房,奇怪至极,这里竟是个足球场一般大的水池,水深不见底,偶尔看到一些鱼,上面飘着一只小船,几个工作人员在另一头的池边修理一样机器,远远看起来也很大。
冯牧师唤过来一个工作人员,让他去控制室造些波浪,那人领命去了,不一会儿,水池波涛汹涌,浪声大作,小船被浪头送到天上,又卷入水里,如一只纸船轻盈无力。冯牧师说,这个场地新建不久,专门拍水上戏的,许多电影的水上作战、水下场景,都是在这里拍摄,加上电脑后期完成的,现在也被他接管过来。
“你的实验,就在这里进行。”
我胃不舒服,没有吃午饭,睡了个午觉,一直睡到晚上六点。冯牧师派人来叫我与他一起用餐。在一间隔出来的小餐室,桌子上用小碗盛了七八样精致的荤素,还有一盆汤。我没有食欲,只喝了碗排骨汤,我对这里有点厌倦,想回到熟悉的闹市,便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实验。他递给我一本《圣经》,让我把“约拿书”好好读一读,实验就是模拟约拿抗命逃到海上,后被船员扔到海中,在鲸鱼肚子里待了三天三夜这个情节。
“我要在鲸鱼肚子里待三天三夜?操……”最后一个脏字儿我没收住。
“嗯,所以你要吃饱些。”
我果然又吃了两碗饭,吃了一碗牛肉和一碗四喜丸子。饭毕随他去办公室,签了一份表格,姓名性别民族出生年月籍贯兴趣爱好政治面貌一类的个人信息,他又递给我一份三联的协议,上面写明报酬八万块(心头大喜),实验为期一周(特殊原因可适当延长),最后一栏是写明自愿参加,实验过程中除去甲方的技术原因、人为原因,而可能产生的一切生理、心理创伤,后果乙方自负。乙方我痛快地签了名。
“牧师,如果这实验成了,我真他娘地信了上帝,您打算造个大鲸鱼肚子,到处去点化迷途羔羊?”
“得先跟他们讲约拿的故事,像跟你一样。”
我回到自己房间,把“约拿书”细细看了几遍,约拿确实有点孩子气,喜欢和上帝闹别扭。冯牧师说他一方面追求成就荣耀,一方面又害怕真成就了,确实有道理。他虽然是上帝的先知,但并不对上帝言听计从,他有自己的想法,海上的风波、尼尼微城外的启示,都是上帝在打磨他的怀疑。我想,当他从鲸鱼肚子里爬出来的那一刻,见到宽阔平整的陆地,和远处壮观的城池,回望大海,一定恍然如梦。
第二天,我躺在一艘铁皮小船里,紧紧抓着两侧的扶手,在人工制造的波涛里剧烈颠簸,几次被卷入水底,又几次浮上来。我水性并不好,但我很放松,我努力地像约拿那样,不管有罪无罪,不管颖颖恨不恨我,都保持冷静。我四肢伸展,哼着俏皮的流行歌,等着那只鲸鱼来吞我。第二天,依旧如此,我等待得焦躁,四周无人,都是雪白色,到晚上,天花板上有繁星的景象,我吃光了背囊里的点心,饥饿困倦。第三天上,我依旧穿着银灰色的连体衣,戴着一副泳镜,力气全无地躺在这艘小船里来回漂荡。
天花板苍穹繁星闪闪,身下浪声烦嚣,又下起暴雨,电闪雷鸣,我吓得伏在船底,全身战栗。小船被打翻,我沉入水里,在冰冷的水里我立刻恢复了镇静,调整好呼吸,闭着气上浮,这时一个巨大的黑影游过来,这个钢铁怪物嘎吱嘎吱响个不停,正在我惊慌时,它张开大口,把我吞下。
机器鲸鱼的肚子里比我预想中宽敞些,我能平躺开,不用蜷缩成一团,地上、四壁还有软垫,后来我发现这是暂时的,每过一段时间,鲸鱼的肚子就要翻江倒海一次,四壁剧烈地萎缩,我只能抱膝而坐,大量的水杂着小鱼虾涌进来,我必须咬住上方垂下来的一只吸管才能呼吸,在水里挣扎一会儿,等水退去,肚子又变宽敞,我就躺下来休息。反复折腾了几次,估计还不到一天,我便筋疲力尽了。我憋闷、暴躁、不停地怒吼,震得自己耳膜疼,耳边只有机器的轰隆声,还有水流的哗哗声,四壁没有玻璃,也看不到水下的风景,我就在黑暗里躺着,头发淌着水,全身潮湿,闷热,我害怕自己身上会长出绿藻,像沉船、古董那样。我听说过印度有一种苦行僧,在一个三尺见方的石柜里辟谷修行,只能保持打坐一个姿势,再也休想活动一下,就这样修行三年,甚至更久。现在,在鲸鱼的肚子里,我也试图仿效那些圣人的做法,可我哪里有那样的功夫,闭目养神一会儿就心烦意乱,我试图背诵一些古诗,回忆些往事,可笑的是,二十七年里记住的往事根本经不起回忆,一个小时不到,就能把今生回忆遍,儿时开心不开心的事,都是瞬间的画面,和颖颖七年的恋爱,回忆起来也未觉深厚几多,总是如过眼云烟,缓缓飘过去。
活了近三十年,我从未,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时间如此之慢,觉得生命如此之枯燥绝望。我想扼死自己,想闭息自绝,想咬破自己手腕,全都失败,我想,自杀是很难,但最难的是时间,如果自杀是一瞬间的事,那会容易许多,而要你一点点去死,一点点来操作,就太难了。那不是勇气,那是彻底的、死灰般的绝望。
我昏过去一次,因为饥饿,还有时不时地翻滚,鲸鱼没有休息,一直在水里嬉戏,于它是嬉戏,于我是酷刑。约拿在鲸鱼肚子里接受了自己,去成就自己的伟大吧!这不是羞耻,不是炫耀,这就是你的本来!这是你一直在追求的荣耀,大胆接受吧!——可去你妈的!我怎样也难以悟到此生来此世的意义,没有哪位神选中我,命运像眷顾每个人一样眷顾我——我不想表现得怨天尤人,所以我用“眷顾”这个词,其实我的真实想法是:命运像玩弄每个人一样玩弄我。混迹多年一无所成,无家无业,父母忧焚,耽误了女友七年的青春,最后给她一场空,人家才要五万块,一年不到一万块,一个月几百块。我深深厌恶自己,约拿在鲸鱼肚子里接受了自己伟大的使命,我在鲸鱼肚子里看到了最卑微的注定的命运。又或者,这并不紧要。约拿接受了自己,我也接受自己,他选择顺从,我选择抗争。我可以告别现在的生活,也不一定和身边每个人一样地去上班、结婚、还房贷车贷、要孩子,还有别的选择,比如做些造福同胞的事,像冯牧师一样为了一个高尚的理想勇往直前。
有时,我会累得连烦躁的力气都没有,脑中总是浮现起一群飞鸟绕着黄昏里的大烟囱盘旋的画面,那是我童年的记忆,我感到温暖、安逸、无忧无虑,四壁是柔软的皮革,还能嗅到硝过的特殊气味,这气味也让我安心,提醒我尚处在人世。我意识到,鲸鱼的肚子像极了一个子宫,我退回到几十年前在母亲腹中的状态,那时候的我也无忧无虑,温暖安逸,羊水保护着我,脐带输送我需要的——我全部所需的、我仅仅所需的——养分,一切。母亲的子宫,子宫里的记忆,这种记忆是最像空气的,你明明知道它存在,又意识不到分毫,但从子宫里出来所经历的所有,都是这最初回忆的映射,归去来兮。
我昏睡了很久,胃里仅有的酸水也呕得干干净净,只有干呕,我担心自己会把五脏六腑吐出来。我一定很脏,全身腥臭——这才是在鲸鱼肚子里待三天三夜的样子不是吗?头顶的阀门缓缓打开,几注水打到我的脸上,昏暗的光也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听到了冯牧师关切的问候,几双手把我抬出来,脸上盖着一条温湿的毛巾,衣服被剪开,我全身肿胀,躺在温暖干燥的床垫上,紧紧闭着眼。我确信,在我恢复体力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冯牧师说:“您没成,我还是不信。”看他怎么反应,如果没翻脸,我就说第二句:“冯牧师,我想跟着您干。”
事后我才知道,我从鲸鱼肚子出来后又昏迷了一个星期,不断地说话,冯牧师派人将我的谵妄全数记录下来,医生为我做了检查,连并我在鲸鱼肚子里的录像,他把这些资料保存起来,锁进他办公室的那间大铁柜里。我从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醒来后,冯牧师握住我的手,像大学社团的学长一样热情地说:
“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团队。”
我拿到了八万块钱,给颖颖寄了五万,她在电话里问我从哪里来的钱,我说卖身。听得出她也心酸难过,我让她帮我留着那张照片,别剪,也不用给我。回了趟家,约博士吃了个饭,把三万块存在他那里,如果他开奶茶店,就算我一份股。之后我便在工厂里住了下来,很少与家人联系,他们也习惯了,偶尔回市区,也是见见博士,在他家看血浆满目的僵尸片,嚼薯片、抽烟、喝啤酒,他又带我嫖过几次,我也不介意。除此外,我全身心地协助冯牧师进行各种各样的实验,我亲眼看到了恶棍被改造成善人,不信神的狂徒一夜之间在耶稣像前痛哭流涕地忏悔,抑郁症患者发愿勇敢地生活,反目成仇的兄弟互相求对方原谅。
我崇拜冯牧师的宽容和智慧,他没有强制参与实验的人信奉基督,他只是想改变他们如死水潭一样的生活,推他们一把,让他们改头换面,改好,换善。他给我看过一份数据,这个城市近两年的犯罪率明显下降了,大幅度下降,这个城市的负面新闻也少了许多,不会在饭店吃出病,不会在地铁上撒尿,原配不会在街头暴打小三,还扯碎她的衣服,抓着她的头发向陌生的路人控诉。经过冯牧师的努力,这座城市真的变好了,新建了几座教堂,人们有了敬畏心,重塑了道德底线,一切都在向光辉、荣耀前进。那会儿我们都觉得,这座城市将永远不会毁灭,会成为人类史上真善美的温床。
冯牧师成了一个传奇,很少人见过他,他也绝少离开这个隐蔽的工厂,城市的街道里到处是他的头像,人们议论他,传说他是圣人转世,有的人打着他的幌子成立了新教派,他莫名其妙地成为许多产品的形象代言人,有几本他的语录和个人传记出版,没有一句话是他说过的,也没有他的一件真事。工厂的位置最终被暴露了,许多自愿参与计划的勇士成群结队地向工厂进发,有几次差点冲破工厂的大门。政府主动为冯牧师提供了帮助,派遣了武警在路上设卡,冯牧师依然坚持自主地选择实验对象,拒不接受志愿者。公安部门为他提供了公民的详细资料,我帮他筛选合适的人选,邀请他们参加特定的实验。我邀请、迎接、安排这些人参与实验的全部过程。冯牧师很器重我,我在这个工厂里的地位越来越高,我开始独立设计新的实验方案,有几个效果还不错,有个该隐与亚伯的实验,死了个心脏病患者,但不是我方案的错。冯牧师暗示过几次,我以后就是他的接班人,虽然他依然为我没有正式皈依耶稣耿耿于怀,但我们要做的事业已经超出了宗教的范畴,我们在改造国民人心。当初接我来工厂的那对男女成了我的副手,我想是时候介绍下这两位非同一般的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