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公园基本完工,剩下最关键的问题就是,僵尸谁来扮演?——还是需要人扮演的,总不能放那些模型在里面,地上洒一摊血,干巴巴地吓唬谁。但也不能像那种鬼屋里的安排,工作人员穿着过分可怖以至于滑稽的戏服,戴着制作粗糙的橡胶头套,躲在黑暗旮旯里突然跳出来挠你一把,不,一点也不恐怖,一点也不好玩。恐怖不是那一时的刺激。博士想来真的。我问他怎么来真的,只要是人来扮演,别人就不会真正恐惧,遇到有胆魄的,甚至会把咱们的僵尸演员暴打一顿。博士说,来真的,就是要真僵尸。我笑他疯魔了,好端端的世界,即便有禽流感、非典、瘟疫,也绝对没有什么僵尸病毒。他让我先做别的事,僵尸的问题他来解决。
如博士所想,我们没有进行任何宣传,他的僵尸俱乐部有些cosplay爱好者,自愿来扮演僵尸。萨姆请教了造型师,给僵尸设计了千奇百怪的造型,有些看起来非常恐怖,有些却让人笑破肚皮。博士的朋友们好像都很闲,每天的工作就是看僵尸片,扮僵尸参加轰趴,他们经常来公园,有的会住上几天,带着自己的道具自娱自乐地体验下僵尸世界。但我和博士都非常失望,那些人和僵尸都是老相识,打着打着就笑场了。
“这搞个鸡巴毛!”我吐了口唾沫。
“太平庸了!”萨姆摇摇头。
“哪里有恐怖,这是过家家呢!”博士狠狠熄灭了烟。
完工的僵尸公园成了博士僵尸粉丝俱乐部的俱乐部,他们不给一分钱,在里面花天酒地——这些怪咖都有怪癖,有的钱包里放一沓黄符,有的随身带着沾了黑狗血的墨斗,还有的喜欢在钥匙链上挂个小布包,里面装糯米。甚至他们中的有些人,只有看僵尸片时才会有性趣。对这些怪人,博士一点都不介意,这些人又带来更多的朋友,他们乱扔果皮纸屑,随地大小便,把整个公园糟蹋得像个垃圾场,博士也不让我清理,说再等等。终于,连城里的乞丐也闻名而来,不远万里跑到郊区,一路打听有一个免费的住处,主人还常发放食物,简直像古代的慈悲大员外。我恨得牙痒痒,每天告诫博士,账目上已经满江红了,再不经营赚钱,银行就找上来了。博士还是任由他们胡闹,很快,他把车卖了,每天搭两个小时的公交来公园。
我一直以为四平八稳的博士藏着什么绝妙的好主意,等公园濒临倒闭时,他会力挽狂澜,我们的公园会立刻扭转局面,日进斗金,网上会有关于我们的粉丝群,排着队举着钱来体验,会有商家和我们合作,推出僵尸主题的衍生纪念品,销售分成,甚至还会有恐怖片剧组找上来,这可是现成的外景地。但博士没有什么点子,他一天天消瘦下去,奶茶店也关了几家,只剩下商场的那家,苦苦支撑着我俩的衣食住行,还有公园里那帮人渣的衣食住行。他着了魔一样天天拉着我和萨姆讨论,只讨论一个问题:
“怎样才能真正体验到?恐惧就是恐惧,如果事先知道这是假的,那青面獠牙的玩意儿无论如何都吓不到人,即便吓到了,一分钟后就嘻嘻哈哈了。还是过家家呢。”
我说我们是在做生意,只能尽可能逼真,不能来真的,再说这个世界上哪里有真的,僵尸?去网上一搜,成千上万的僵尸视频,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都是胡闹扯淡,剩下的就是“科学无法解释的灵异事件”,要真的?醒醒吧。萨姆开玩笑说,前段时间网上有个新闻很火,美国一哥们吃了种叫“浴盐”的新毒品,发了疯,光天化日之下把一个流浪汉的脸给吃了,光着屁股大吃大嚼。那场景,“太他妈的不平庸了”,我们可以搞些浴盐,反正多的是流浪汉。博士说他只想做僵尸公园,不想当疤面煞星。
我买了本在美国很火的小说,已经出了中文版,叫《傲慢与偏见与僵尸》,里面很聪明也很懒惰地没有提及僵尸出现的缘由,上来就直接出场,为了避免行文麻烦,还交代以前也有过什么“古尸大战”。但我现在写得不一样,我没有编造,我只叙述,事实上,这篇故事写在一沓烟盒上,我趴在床上,胸下垫着枕头,脚还肿着,还能听到窗外僵尸们的低吼声哩。那段时间,公园的局面实实在在陷入“僵”局,我开始考虑倒闭的善后工作。博士为了“真正的恐怖”殚精竭虑,我很担心他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变成僵尸。
他消失了一个星期,说是去广州处理些事。回来时提了个旅行箱,夹层里藏了一排小瓶子,盛着牛奶一样的液体。他说这是一个医生朋友给的,喝了就会变成僵尸。我把这当成天方夜谭,且不说世上不可能有这种药水,这不是童话——任何一个好故事都不会这样处理情节,一个医生,哪来的医生?为什么要送这么邪门的药水?即便要虚构,也连个铺垫都没有,就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医生,直接决定了整件事的走向,这并不合理。但我没有撒谎,至少博士是这么告诉我的,我再重申一次,我在讲的这个故事是记录,不是虚构。总之,博士把这些药水送给霸占我们公园的乞丐、吸毒者、他的怪咖朋友们尝试,我和他一起拭目以待,第一天,他们毫无变化,第二天,第三天,第一周,他们除了更加懒惰食量更大外,仍然没有变化。
期间颖颖来过一次,她和博士也认识,来前没跟我说,见到了就抱着我哭。博士笑说她不是浪子回头,而是回头继续浪。她打听了我们的生意,说一个人在家显得无聊,想没事过来帮帮忙,还暗示自己可以投资。博士搓着手问她有多少闲钱,我说生意上不和女人合作。博士骂我有偏见,心胸比僵尸还狭隘。颖颖给我们带了午饭,她亲手做的板栗烧鸡,我赌气不吃,坐一边抽烟,博士吃得吧唧响。
博士看了我一眼,就问颖颖的婚姻。颖颖为自己辩解,说和小覃爸爸结婚是出于真感情,那是个成熟稳重的老男人,她就喜欢这样的男人。博士笑道:“他当然成熟稳重了,整天瘫着,能不稳重吗?”颖颖一挥手,表示不屑。我没什么可说的,面对这个娇娆有心机的女人,我感到陌生,我感到心中有一块东西崩解了,雷管一点,轰隆,碎了也解脱了。当年为了她的青春损失费,我差点死在鲸鱼肚子里,因为我深感内疚,但现在见到她,满不在乎地歪着头踮着脚尖瞟我,很难想象十分钟前她还哭得那么伤心,终于,我不内疚了,平了。我很感激她带给了我那么多快乐,在鲸鱼肚子里回忆往事的时候,我还觉得她是我最爱的人,胜过父母,和夏娃在一起的时候我还经常想起她,怀念她的好,可她这么一出现,张口就是那个老不死的,小覃那个小婊子云云,真是大煞风景。
门口的那栋小楼一楼堆满了杂物,二楼是我们的休息区,也是我这几个月的宿舍。晚上我和博士喝着闷酒,遥望窗外的明月,也只有在这偏远的郊区才能看到如此美丽的月亮,纯洁晶莹得让人难以承受,我竟然感动了,泪眼模糊。人生就这么流下去,爱的人分开,富人一夜破产,穷人更穷,人能变得面目全非,我们迟早要死,可这月亮千百年来如是。我们死后,如果肉体不死化为僵尸,灵魂在天上飘着抽烟看热闹,甚至他们在天庭里拿着索尼手柄操纵自己正在腐烂的肉体来追杀活人,就像我们在游戏里干的那样。
我问博士那个广州医生的事,他说是他父亲的朋友,别的就支支吾吾。我也不想细问,问他下一步想怎样。他喝了一大口酒,挤落了两行眼泪,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叫些朋友,把这些人渣赶出去,收拾干净了,转租出去吧。”“你的朋友都在这里,你要他们赶自己出去?”我苦笑道。
正说着,我们听见对面的楼房里传来打斗声,伴随着一阵阵惊呼,我们笑着说那群流浪汉又打起来了,这种事常常发生,为了一点毒品,甚至一块饼干,他们时常头破血流。但这次的情形有些不同,有几个人跑出来大喊救命,嘈杂里我听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嘶吼,好像声带被割开了,沙哑得不似人类的声音。我和博士面面相觑,他一拍手:“来真的?”
我提了一把消防斧,他握着一根削尖的钢管,一起跑出去,几个残疾的流浪汉在地上摸爬滚打向大门,我们在门口定了定神,一个人满脸鲜血地跑了出来,他的眼睛已经被挖空了,耳朵也被撕掉了一块,他哭喊着里面有人发疯,开始吃人了。博士大笑,一脚把他踹开,拉着我就冲了进去。
我们一口气爬到了人群聚集的五楼,浓烈的臭气熏得我寸步难行,墙上有忽明忽暗的日光灯,我们不至于摸瞎,博士两眼像猫一样放光,让我害怕。我把斧头横在腰前,随时准备砍出去。楼道里充满了各种垃圾,还有大小便,几处鲜血,估计是刚才那个倒霉鬼的。我吐了口唾沫,让博士注意身后,此刻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我们踩在塑料袋、易拉罐上的声音,不远处隐隐约约有沉重的呼吸声,不像是从鼻中发出的,是从更深的喉管里发出的,这愈加让我提心吊胆。
我和博士靠着墙边休息了下,擦擦额头上的汗,他低声警告我,估摸着楼里至少还有二十个人,二十个人里面不知道有几个还是正常的,让我小心,手下不要留情。他越说越兴奋,索性脱了衬衫,缠在左臂上:“知道不,这是拉美人打架扛匕首的法子。”露出已然臃肿的腰肢,胸脯两坨肥肉激动得微微颤,他问我有没有口香糖,我还真的有一盒,他说土包子才吃绿箭,问我有没有木糖醇,我说没有,他就嚼着绿箭,口吐兰香地点了根烟,扭扭脖子,咯吱作响,把手里的钢管狠狠敲了几下墙,骂了几句极其肮脏的话,疯了一样在楼道里跑起来,好像这几个月所有的憋屈都发泄出来了,我小跑着跟在他后面。
右侧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一个衣不蔽体的乞丐跳出来,把博士扑在墙上,钢管掉在一边,博士惊吼了几声,我刚要上去,被另一个人从后面抓住肩膀,我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回身就是一斧头,砍在那人的脖颈,就像电影里那样的鲜血四溅,血喷到墙上,把灯泡染成红色,整个楼道都是阴戾的绛红。那边博士早已占据上风,他怒吼着,把那个混蛋举起来,死命摔在地上,然后揪着他的头发和腰带,再举起来,摔在膝盖上,动作连贯又漂亮,真像功夫明星。然后,他从容不迫地捡起钢管,对准那人的嘴巴,扑哧一声捅进去,从我这边看,那个乞丐像含着一只棒棒糖般死去了。
我们又杀了几名疯狗——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确定他们是僵尸,眼睛充血,皮肤深灰,时不时呕吐,见人就咬,这更像疯狗。我们挨个房间检查,直到发现尽头的房间挤满了人,拥在一起争抢一条白花花的大腿,鲜血甩到我俩的脸上。我们轻轻退后,踢到一个脑袋,博士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我操!来真的了,撤!”
我们蹑手蹑脚地下楼,所幸没有被发现,踩过几具尸体,血液连带着垃圾粘得鞋底发沉,博士把一楼的大门紧锁。和我退回到办公室,熄了灯。他问我受伤没有,我摇摇头,他突然笑了,笑得近乎抽搐。我问他是不是药水生效了,接下来怎么办?他兴奋地握紧双拳,在黑暗里我看到他雪亮的眼睛眨巴:“怎么办?大办特办!咱们的事儿成了!”
我知道博士恐惧了,他的笑说明了一切。我听到了跳水声,和博士小心翼翼地趴着窗口看,扑通,又一个,连续跳了三个,三个人踉踉跄跄却不减速地冲向大门,笨拙地翻越出去,消失在夜幕里。我和博士面面相觑,走三四个小时,就是城中心了。
“他们在路边吃早饭时,这几个活宝也要吃早饭了。说不定他们还能混上地铁。”
我们一夜没睡,早上清点了食物,足够一周吃喝,武器也有,我跟颖颖打电话,让她这几天不要来,也许是我太着急了些,反而激发了这个娘们儿的好奇心。她下午便开车来了,隔着高高的铁栅栏喊我的名字。我打电话让她闭嘴,但已经晚了,有两个僵尸从楼上跳了下来,湿漉漉地冲向大门,我和博士提着武器冲出去,颖颖还在笑,说这两个僵尸化妆化得很好。当她看到我和博士把这两个僵尸砍得血肉模糊、脑袋乱滚时,她吓得瘫在地上。我端着斧头掩护博士把颖颖抱进来,关上门,我看到楼上的窗口有僵尸在呼叫,头发蓬乱,嘴巴张得很大,露出半截身子,像考试过后的学生一样在怒吼,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藏身处,进攻是迟早的事。
颖颖面色苍白,坐在沙发里抖个不停,博士给她喝了点白酒,她才缓和了些,嚅动着嘴巴看着我,我提提斧头,鲜血还在滴。“喂,娘们,刚才那是真僵尸。”博士笑道。颖颖抱着垃圾桶呕了很久,又喝了一杯白酒,脸色通红地歪在沙发里哭泣。趁她睡觉的当,我和博士冲出去,互相掩护,拖来抽水机,把水池里的水抽了一大半,他们再跳下来,那就直接鸡蛋灌饼了。
颖颖给我们做的菜都落在车里,她自然是不敢去拿,我和博士也懒得再冒风险,天知道昨晚跑出去的那几个僵尸是不是已经让全城腥风血雨了。我们晚饭吃了些面包,上次我买的一大箱沃尔玛烤制的面包,我看着颖颖一口一口地掰在咖啡杯里泡着吃,还是多年前的习惯,心里猛得抽了一下。在恐惧的时候,再可厌的人都值得怜惜。她酒没有全醒,眼神迷离,咕哝着说自己一定在做梦。博士笑着说他也是,只不过这次梦想成真了。他举着手机让我看,僵尸闹市袭人的新闻已经在网上炸开,上传的视频网站都接近瘫痪,官方新闻说这是一场凶杀案,但大家都明白,没有什么杀人犯可以徒手把一个人撕裂了大吃大嚼,那是僵尸干的事。两个僵尸被警察当场击毙,死伤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