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正啄食的鸽子忽然受到惊吓四处逃窜，一个男人停住脚，扫了一眼四周，看起来是个十分平常的休息日夜晚，飞船围着既定轨道向前飞驰，路上有序分布着密集人群，西南角巨大的数码屏上显示附近噪音不超过90db，显然这个城市的管理效果卓著。扬脸上浮现出疑惑神情，但在四周打量无果后又继续走过另一片鸽群旁，虽然只是电子动物，它们的内置芯片却极其先进，能够完全模拟鸽子行为，普通人无法辨别，只有对它们十分了解的动物学家（这种身份几近消失）或者机械从事者才能一窥端倪。这时一个小男孩钻出人行区的栏杆，想进入鸽群，可没等他靠近，所有鸽子都飞起来，在上空盘旋着。他伸出手试图触摸，被及时赶到的母亲抓住。他向她表达见到鸽子的喜悦，询问她是否自己也能养一只，那个妇女惊恐地抱着他撤回人行区，但已有一名电子警察截住她，准备带她去公共交通部门，母亲的挣扎被轻易制服，在她的喊叫声中被带走。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几十秒内，众人熟视无睹，没有任何停顿向前走去，因此注视着整个过程的男人显得格格不入，他们经过时倒是有些好奇地看了他几眼，很快走过。他看着鸽群降落，继续惬意啄着人造饲料，才抬起脚，人们来来往往，他就像一条食品流水线上总是慢半拍的半成品，被后来赶上的同类压扁。
扬绕过广场，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公寓楼，一些灯发出刺眼的光，自己的房子漆黑一片。他似乎没发现什么异样，和人群一起进入公共候车区。这时广场正中央鸽群环绕的大钟响了，它先是敲打六次，接着里面的机械装置演奏了一只哀曲，以此为背景声一个极具亲和力的女声用悲伤遗憾语气悼念一几个月前在与敌国战争中阵亡的战士，他们的遗体被火化，骨灰盒埋进钟旁的纪念碑下。扬跟着人群经过长长一段安检区，很快屏幕上弹出对携带物的分析。人们安静走过，就像葬礼中为死者献上花束。扬忽然感觉到什么，蓦地向某个地方看去，什么也没有，“神经病”，他听见和自己擦肩而过的人小声说道。
车准时到达，他没有选择地下铁，城区中心的地下被流氓、特殊服务从业者、乞丐以及在机器人大行肆虐的时代里苦苦挣扎努力找活的体力从业者占据。他们大多也不会上来，因为极易遭受重重盘问，由于受到发动系统直接辐射，他们身上都或多或少出现变异，扬摸了摸领结，以免它看起来过于突出，暴露他的巨大喉结。可这节车厢里一个地下人正大喇喇坐着，人群拥挤阻挡不住他们投来的打探目光，扬明白这目光的含义。坐在地下人旁边的老太太坐立难安，想起身离开又坐下，她装作看顶端的路线图，眼神却时不时瞥向左侧，而地下人面前一个抓着吊环的男人一脸厌恶。扬感觉到平日人和人之间的疏离因这个地下人开始凝聚起来，大家团结一致窃窃私语。扬生起一丝被识破的恐惧，盯着窗外飞驰市景。这时一个治安机器人挤过重重包围来到地下人面前，要求查看身份证明，那个人顿时一扫先前的自在，神情羞愤起来。他同它争执，为什么只检查自己而忽视其他人，这是赤裸裸的歧视，他说。机器人不顾他的指责，再次提出要求，所有人都被吸引，看着这难得的冲突事件。地下人在他们审视的目光下有些退缩，乖乖在怀里摸索。机器人第三次发出警告，地下人开始手忙脚乱，却始终没有拿出它想要的东西。此时已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安静得只听见他的喘息和窸窸窣窣的翻找声，机器人在第三次警告得不到回应的30秒后果断钳住他的身体，大家自觉为它让开一条路。列车仍在平稳前进，扬忍不住望向地下人面前的男人，是他偷偷摁下座位旁的警报器。列车停靠下一站，扬目送那个男人下车，消失在人群里。这时又上来一批人，他努力护住酒瓶，把它放在胸前，随着列车悄无声息地前进有些昏昏欲睡。
到站车上几乎没人了，列车抵达城市外环，天空湛蓝，地上铺满绿色植被，机器人安保不再严密。他受宠若惊发现迎面走过的一位老先生似乎在对自己微笑，局促着试图回应，但对方还来不及接受就与他擦肩而过。扬没有沮丧，没花费多久就找到目的地，按下门铃后一个女人的影像出现在他面前，她看见他热情地笑了，向后招呼着开了门。他老老实实问好，得到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温蒂接过扬的威士忌进了厨房，扬打量着屋子，和自己上次拜访时并无不同。他们的松鼠琪琪身躯肥胖，尾巴蓬松，正吱吱地啃食一颗核桃，它极其敏感地注意到他，推着果子躲进布艺沙发下，直到他离开前都没再出来过。
我也想养只动物，扬走进沙发试图揪出琪琪。M在他身后看着，养吧。我想养只羊驼，扬说。M有些诧异，羊驼不太好买，只能找黑市，如果那些“地鼠”能偷渡点过来的话，可是肯定很贵，这只松鼠花了我几百块。我就说说，扬放弃找寻琪琪，和M坐下来，一时没了话题，只有厨房传来锅碗碰撞声。扬尝试回忆M上次离开前他们都会交流什么，时间隔得太久，记忆模糊不堪。奇怪的是，明明只过了三个月而已，自己的头脑已经被各种数据搅成乱麻，就连不上班的时候都不清醒了。但紧守不去过问M工作的话题禁忌，很早之前，当他们在现在已经倒闭也有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家书店里相识后，双方都明确各自底线，此后偶尔的见面使得扬一直沉浸在与人交流的喜悦中。可是之前都会说些什么？扬搜寻大脑，想要找出一些关键词。M没有在意，随意地问了他一些问题，譬如他几点出发，路上交通状况如何等。一旦有了开始，一切都容易起来，扬放下找寻刻意话题的尴尬，向他讲述几个月内自己的工作量翻了一番，说好的数据处理器迟迟出不来，外包给地下人的数据录入还需要他们检查修改。说到这里，温蒂从厨房出来，端上煎牛排和蔬菜水果沙拉，扬带来的威士忌被装进水晶杯里。两人碰杯后扬喝下一大口，酒精刺激着空空如也的胃，他很快醉了，感觉整个世界都扭曲第一次张开怀抱欢迎自己，M热得脱去上衣，他却不肯解开领结。扬记得告别前自己一再向M诉说这瓶酒得之不易，M如同以前那样，是的，他记起了从前，M善意地开了不大不小的玩笑，愿意倾听附和自己颠三倒四的话。温蒂带着琪琪回房间休息了，他们就着极其珍贵的酒和窗外洒进的月光聊到深夜。最后他起身告辞，声称不想打扰他的生活，保持着十分满足的微笑拒绝M的挽留，M没再坚持，起身送他。扬在他的搀扶下仍然摔到地上，M无力承受他的肥胖身躯。就这样，在这极度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扬仍然上了车，记得的最后画面是M在外面向他挥手，表情不无担心，他强撑着回了一个笑容，车开启后没多久，他终于支撑不住脑袋昏沉，眼前一片漆黑，深夜无人的角落里直接倒下来，车无声驶过平地，一跃进入高空飞行区，巨大的人造月亮“嫦娥”正散发着皎洁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