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之后，黄学文才把地点发过来，髙婕没有回复。她检查了化妆包，随手放在床头柜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用手机查公交线路。随后她又担心下班时间公车上太挤，决定搭出租车，以免去到餐厅显得狼狈。她离开酒店的时候，黄学文已经到餐厅了。他上班的地点距离餐厅只有一个路口，出门掉头就到。就这一段步行十分钟的路程，堵车堵了半个小时。他坐在车里，摇下车窗，点上香烟，车跟着前面的车流慢慢地往前挪动。看着前面的刹车灯，他想，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把车停在公司。他甚至不需要把手放在方向盘上，一只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把烟往窗外扇。点上香烟之后他才想起，纪筱筠不让他在车里抽烟，总不能就这么把烟扔掉。在晚饭这件事情上，他撒了谎，他对纪筱筠说跟同事吃饭。他经常会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谎，过后每一个谎言都困扰着他：纪筱筠事后会若无其事地提起，需要他小心地应付。髙婕顺路来了汕头，跟她吃个晚饭，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是纪筱筠肯定会要求一起去，与其说他不愿意髙婕见到纪筱筠，不如说他担心的是纪筱筠会见到髙婕。在他对纪筱筠所作的描述中，髙婕是个近乎完美的女性，并非出于任何方面的私心，只是话到嘴边，就变成这样，他记得髙婕的每一个缺点，但是都没有说出来。另一方面，分手之后，髙婕的外型在他心目中变得很美，他自己对此怀疑，却也无法让那个形象变得真实：既不能相信记忆中的形象，也不能改变记忆中的形象让自己相信。反正事情总会往越来越糟的方向发展，他始终这么认为。
髙婕站在十字路口等出租车，等来的只有三轮车和摩托车，她想，“总不能一路顶着风过去吧。”终于坐上出租车，拐出大路就开始堵车，她发了短信给黄学文，“不好意思，堵车，迟到。”下车的时候已经迟到一个小时，天空跟昨天一样，也是暗红色的。汕头的傍晚真是惊悚啊，很久以后她还记得这种感觉。
“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在此之前，髙婕没有这么想过。她看见黄学文坐在窗边，手里拿着菜单。如果不是约好，而是在街上遇见，恐怕认不出对方。黄学文看见髙婕进门，第一眼没有留意，过了一会才意识到那是她。她看上去很有魅力，像以前一样。他们都认为对方身上发生了变化，除了外型之外，肯定也有其他方面的变化。
“昨天刚到的？”黄学文把菜单递给髙婕。
“你点吧。”髙婕微笑着。她接过菜单，很快翻了一遍，又把菜单还给黄学文。
黄学文叫来服务员点菜，髙婕看着他的脸，瘦了不少，头发短了，胡子刮得干净，看上去比毕业前还要年轻。他们上一次见面是两年前的冬天，她说要分手，黄学文一星期后去上海找她，她不接电话，他就在她公司门口等着。那天傍晚，她看见他穿着蓝灰色的大衣站在电话亭旁边，手里拿着烟，风把烟灰吹了起来，落在他的肩膀上。她跟两个同事一起从电梯出来走进大厅，她认出他的背影，突然眼眶就红了，本来想躲着他，可是他已经转过身看见她了。上海的傍晚是灰黑色的，比汕头正常得多。
黄学文记得髙婕爱吃沙尖鱼和白刺虾，他问服务员新不新鲜，又不放心，就跟着她去厨房看了，顺便在厨房点了菜：铁板猪颈肉、蒜蓉蒸带子、上汤芥兰、车白黄瓜汤和小吃。他担心髙婕吃不惯车白，最后又换成了小象拔蚌黄瓜汤。
髙婕没想到再次见面是在饭桌上，而且是她专程到汕头来见黄学文，这根本没办法掩饰，他肯定早就识破了。如果让她选择，她宁愿是在上海，最好是最热闹的地方，购物中心或者超市或者电影院门口之类的，偶然遇见，合理的尴尬或者慌乱，然后很快地道别。现在他就坐在她对面，安静地抽着烟，两人都很坦然，没有尴尬，也没有必要通过说话来掩饰尴尬。这多少让她失望。
“生意真好啊。”黄学文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髙婕。谈恋爱的时候，他叫她“小芒”，现在好像也不能这么叫了，他也不愿意叫她“髙婕”，听上去就像他们从来没有认识过。她是芒种那天出生的，小名叫“小芒”，家里人都这么叫她。
“还在原来的公司？”髙婕说完就后悔了，她原来没有打算告诉黄学文自己失业了，如果他真的问起，她恐怕也不愿意骗他。
“换了公司，”黄学文摇头，“不过工作还是差不多。你呢？”
“辞职了，”髙婕说，“正在放假。”
髙婕突然想起，黄学文可能已经结婚了，她想看看他有没有戴着戒指，可是他的左手放在桌子底下。她想：
“就算没结婚，肯定也有女朋友了。”她刚想问，黄学文说，“你还记得王远么？”
“记得，”髙婕说，“他还在绵阳么？”
“他结婚了，两个月前。”
“喔，”髙婕说，“我记得他女朋友，长得很漂亮。”
“不是她，他们分手了。”
“你去了么？”髙婕想，分手和结婚没什么区别。
“没有，”黄学文说，“他是结婚之后才说的，发了几张婚纱照给我看。”
“你呢？”髙婕说，“你结婚了么？”
“快了。”黄学文摇着头。
“快了？”髙婕学他的样子摇着头。
“对，”黄学文笑了，“已经定了日子。”
髙婕觉得应该恭喜黄学文，又怕听上去别扭，再说结婚也不一定值得恭喜。这种情况她曾经设想过，甚至已经准备好怎么应付可能出现的难过，等到真正发生了，她反而感觉轻松，就像感冒初期，症状由鼻塞转变为流鼻涕那种感觉。黄学文看着髙婕试图做出遗憾的表情。他认为自己对她很了解，表情做作只是她的一个坏习惯，不是故意要表达什么。在一阵沉默里，他突然明白，这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而这一点，髙婕早就知道了。
黄学文是个功利的人，分手给他带来的困扰不过是重新制定计划，再花一些时间调整，然后他的生活会重新走上正轨。直到某一次他跟纪筱筠说起一件事，事件本身并不重要，大概是他经过一个铁门，突然有一条大狼狗扑出来，整个身子贴在门上，张着嘴巴从铁条中间朝他伸过来，或者是王远大二那年被一条流浪狗咬伤住院之类的事情。他漫不经心地说着这件事，突然发现细节在消失：他失去了这件事，或者说他失去了那一段经历。准确地说，他失去了一部分时间：这一部分时间只有髙婕知道。对于其他人，不论他怎么描述，都是虚构的。不仅对纪筱筠来说是虚构的，对于他本人也是虚构的，更糟糕的是，他甚至不能肯定是虚构的，那一部分时间变得若有若无。两年前，他们分手的那个晚上，他走出餐厅，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这多少让人遗憾。而昨晚髙婕的电话却只给他带来困扰，他不愿意跟她见面，也不愿意拒绝。现在她就坐在面前，他才意识到，这一面对他来说特别的珍贵。这不是最后一面，最后一面发生在两年前，正因为这样，这一面才有意义：他所失去的那一部分时间，只有在这张餐桌上可以等到证明或者证伪，等到他们走出餐厅，他不得不面对再一次更彻底的失去。而问题是，就在他觉得自己清醒得像一个旁观者的时候，他又认为那些需要被证实的已经得到了证实。
髙婕在沉默中等着黄学文问及自己的感情生活，可是他说一句“上菜好慢”就走开了。他在大厅的门口跟服务员说了几句，指着他们的餐桌。他回来重新坐下，又点上香烟，两人还是没话说。她想说陈思远也结婚了，孩子都一岁了，说这个有什么用。
“辞职之后有什么打算？出国读研？”黄学文本来想聊聊以前，结果说成了以后。
“出国倒是个办法。”髙婕说，“可是我太老了，家里恐怕不肯让我出去了。”
“要不是因为我，现在你都毕业回国了。”黄学文说着又想起纪筱筠，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平时倒是不会想到她。纪筱筠有一次跟他说，“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耽误了对方，其实只是自己耽误了自己。”
“还不是一样。”髙婕却想起了赵建宏和他那本只看了开头的小说。
“髙婕。”
“嗯？”髙婕抬起头看着他。
服务员端来白灼白刺虾和蒜蓉蒸带子，把黄学文打断了。他往髙婕碗里夹了一只虾，没再说下去，髙婕也没问。本来也没有下文，他从来没有叫过髙婕的名字，想叫一声试试。
“我记得你上次说你喜欢吃虾和沙尖鱼。”黄学文说。
“嗯。”髙婕不记得自己说过，刚好她把虾放进嘴里，可以不用回答。
六菜一汤很快上齐，两人顾着吃饭，没再说什么。饭后黄学文招呼服务员结账，服务员拿着点菜的小票，直接从前台拿了钱还给他。髙婕知道他肯定在厨房点菜的时候就预付了钱，在这方面，他总是表现得很得体。离开餐厅，他坚持要送她回酒店，她答应了。
到了酒店，黄学文把车停在路边的大树下，点着香烟，然后摇下车窗。髙婕没打算下车，“以后，恐怕没什么机会见面了。”她说。
黄学文本来侧对着车窗，把烟吐到窗外，听到髙婕说话，他突然转过来看着她。她看见他眼眶红了，像是被自己吐出来的烟熏到。她不知所措，不能跟他对视，也不能装作没有看见。回到酒店之后，想起他红着眼的样子，她又觉得心酸。黄学文没有注意到髙婕的反应，他觉得羞辱，却不能向任何人发泄：时隔两年还来找他。对他而言，这不可能是一个暗号，只会是一个干扰。就算这段关系的结束是一个错误，现在也无法被纠正，这让他沮丧。整个晚上友好的表现全被她一句话给破坏了，他当然知道以后不会再见，根本没有必要说出来，而且这句话拒绝任何回答。汽车已经熄了火，没有音乐，车里特别安静，剩下呼吸声和窗外夜晚的声音，可能还有香烟燃烧的声音，香烟就夹在他放在窗外的那只手上。他看着髙婕，直到香烟燃尽烫到手指。他松开手指甩开烟蒂，回头看着烟蒂带着火光落在路边的排水沟盖上再滚进沟里，叹了口气。“算了。”他说。
髙婕马上打开车门，慢慢地下车，就像一直在等着黄学文的信号，她表现得很镇定，却连再见都忘了说。黄学文看着她的时候，她看着他的肩膀以及肩膀后的窗外，窗外什么都没有。她有很多话想说，却找不到时机，她只能等他先开口，四周的空气却在往下沉，阻止两人说话，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窗外那支香烟，时间只能靠香烟的燃烧来计算。走回酒店短短的一段路上，她还在试图理解自己的想法，想着从哪里说起会比较得体，那个时候，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注意黄学文的变化，她只看见酒店的大门，然后是电梯，就这样慢慢地走过去。等到进了电梯，她才回到神，发现自己在发抖，按了两次才按下三楼的按钮，还好电梯里没有别人。她一下车，黄学文就哭了。实在是狼狈，担心被经过的行人看见，又不能哭着把车开走。髙婕回到房间，车还停在原地，她站在窗前看着那辆车，手里握着手机。过了不久，车就开走了。她想，“这样一来，已经没必要租房了。”
从髙婕的位置往外看，汕头和上海没有区别。灰黑色的路面和墨绿色的树，空气是暗淡的荧光绿色，傍晚的时候还是暗红色，夜深就变了。她站了一会就走开了，如果继续看下去，到最后路灯也会变成明亮的荧光绿色。
实在是太仓促了。髙婕躺在床上，想起要跟赵建宏联系看房的事。她本来打算躺一会再起来打电话，结果睡着了。夜里她突然感觉反胃，起床吐了，跪在马桶前，整顿晚餐都吐了出来，喉咙里一股酸臭。人还不清醒，她扶着墙站起来，回到床上躺着。身体很疲劳，却睡不着，又起来喝水看电视洗澡，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人清醒了，反而睡得着。睡下之后，还是感觉胃里不舒服，天一亮又醒了。她在床上撑起身子喝了口水，继续躺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半睡半醒之中听见手机响了：赵建宏问她中午要不要去看房。
“食物中毒，”髙婕说，“现在在医院里，房子可以过几天再去看么？不好意思。”
“没关系，房子随时能看。你好好休息吧。”髙婕放下手机还是没有起床，一直睡到傍晚。她起床洗了澡，感觉肩膀酸痛。下楼吃砂锅粥的时候，她打电话约赵建宏第二天上午去看房，之后又跟家里说可能会再待上一个月，母亲说了她几句，父亲接过电话，问她身上钱够不够，又说，“注意安全，差不多了就回来吧。”
李思平拿了两套钥匙，三房两厅两房两厅各一套。房子里面很乱，客厅有沙发茶几，卧室有睡床衣柜，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髙婕说：
“挺好的，收拾一下马上就可以搬过来。”
“这是我朋友的旧宿舍，不用月租，住多久都行。但是给楼下保安添了麻烦，等搬进来我给他带点东西，然后再跟你要钱。”赵建宏说。李思平在阳台打电话。
“行，”髙婕说，“不用等了，我回酒店退房，今天下午就搬过来。”赵建宏刚想说什么，李思平走进卧室，他说：
“不好意思，我有点事先走了。你们慢慢看，还有一套两房两厅的，钥匙也给你们，待会记得锁上。”赵建宏把李思平送到门口。
“中午一块吃饭，要不晚上？”赵建宏说。
“改天吧，”李思平说，“柚子发烧了，刚才她奶奶打电话叫我回家看看。”说完他就下楼了，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春晓去上海了，改天有空再约你们出来吃饭，小姑娘挺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