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冯连提也不敢提“唐小慧”三个字,没话找话地说了一些货场里人和事,父亲明显不感兴趣。小冯觉得父亲的确是换了一个人。小冯本不善于言辞,也没有多少经验,由于这种紧张的空气变得彻底无趣。深受折磨将近一个小时之后,小冯意识到自己鼓足勇气的拜年是个大错误,至于为什么要来,他自己也不敢想。
父亲客客气气地送小冯出门,倒像小冯是一个长者:走好,您走好啊。在楼下,当小冯转身离开,他立即将小冯的酒和点心扔进了垃圾箱。
小冯并没有走远,回头刚好看见了父亲埋着头,手中空空,从垃圾箱边匆匆走回,消失在楼道的暗影里。刚刚,他们在楼下还在为小冯的礼物而推让。小冯也很固执。
父亲根本就没有提及小冯的来访,我那天刚好不在家,是小冯无意中落下来的一双白得耀眼的线手套说出了实情。
当夜,我堕入一个情色的梦境。我们的自行车停在二环路的路边,在立交桥下有一片绿草的坡地。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的草地,在寒风中就像透彻的水面一样盎然浮现,踩上去却是柔软的,陷入在柔软的水中,这是事实上永远不可能的舒适而奇妙的体验。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情节,而像是剪接的暧昧片断,那张俯瞰下来的脸只是让人觉得值得信任,那个人并不是小冯,在梦里,我与我年轻的父亲相遇。我确信是在照片中见过的那张脸,年轻,英姿勃发,自信,严肃,他抿紧了嘴唇,好似在内心憋着一股力量。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小冯。
寒假里一份青年报和获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此前,受到学校读书学社几个同学的影响,特别是那位同姓的男生,他在这家报社做特约的学生通讯员,我也开始给这家报纸写些东西。寒假的征文比赛,一首诗和一篇散文,我得了一等奖和纪念奖。
我迟迟不敢将那份报纸拿来给他看,直到实在忍不住了。那篇文章是关于他的,那该是我和我的父亲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我以为他会生气,在我那读者文摘似的散文里,我说了对他的失望和心底的悲哀。出乎我意料,他不仅没生气,而且拿了报纸对同事炫耀。对他的反应,我既如释重负,又有点失落和难过。如果他不在乎,我反而会好受一点儿。
在他的眼里,这是一种可以被允许的冒犯,这是一种可以冒犯的途径。这已经不在人和人的具体的层面,我写的不是他一个具体的人,只是一个曾经属于过我的父亲,在很大程度上,文字的父亲已经摆脱了他本人,不过是有些地方像他而已,我不过是借助他,达成了我的成就。因此,我抒发的感动也是我想象一个父亲的过程中产生的。
我利用了我的父亲,而他心甘情愿地让我把踏上他屈下的脊背,他的肩膀……我回忆起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的情景,在被举起的刹那之间,一阵眩晕,因为害怕,我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不得不对这个长期不在家的陌生男人,我称之为父亲的人付出我全部的信任,虽然在几分钟前我还对他的严厉管教报之以小孩子的仇恨眼神。忽然之间,我超越了众多人群,看到更远的地方。我就被高处的美景所吸引,完全忘记了我是骑在他的脖子上。
看到他兴高采烈,我却更难受——真的,我真希望他满不在乎——那些,我想告诉他,真算不了什么,相比我对你的爱。
在这个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父亲认识了周拳师。
周拳师精瘦,黑脸膛,即使在冷得掉牙的冬天也是一身短打扮,露着肌肉发达的双臂,练功裤也是黑的,白棉袜,黑布鞋。他在楼下的野地里开辟了一个场子,完全用步子趟出来一个圆圈,就像孙悟空用金箍棒给唐僧划出来的那个圈圈,但是,周拳师说,这叫太极圈。每天早晨天不亮,他就开始踏着这个圈子走步,一边走,一边打拳。他的脚不完全抬离地面,而是虚虚地往前探着走,就好像他的脚不是脚,而是两只警觉的狗头,猛嗅地面。
起初,父亲因为失眠,早早就会起来。他厌倦了在沙发上枯坐,要去寒风中蹓跶。他脖子上先缠几圈毛线围巾,扣好双排扣铜扣的棉大衣,栽绒领子如两只小翅膀一样支楞起来,头戴护耳棉帽,穿蹬黑条绒面、白塑料底的棉窝,手上戴一双保持永不变形的硕大的连指手套,两只手套之间用一根线串着,绕过后脖子和肩膀,手拉着手,以免彼此遗失。他就像个上阵的将军,由我妈来给披挂整肃,如果不是这身打扮,就不许出门。风寒是大敌。她不停在他身边跳来跳去,恐怕遗失什么保暖的零碎,好随时添加到这个臃肿的雪人身上。
他热汗淋漓地跺着脚,说,我去河边啦。说罢,夺路而逃。他逃开的不是这个水泥盒子和里头的一切,而是逃离他车辙一样辗转,洪水一样奔腾的思绪,逃离他的噩梦。整个夜晚,睁开眼一片黑漆漆,闭上眼一片白茫茫。
河边,是住在附近的人们唯一可以散步的一条路。我蹲在厕所里,犹如亲眼所见。天不亮我也要出门,骑车40分钟赶到学校上早自习。母亲在厨房里做早点,并且提前把午饭给他准备出来。
父亲那天可能是被周拳师的一声声响亮的断喝吸引了过去。他先是伸着两只手掌,继而抱起双臂,站在一旁冷冷观看,直到看得脚底发冷,而周拳师却汗流浃背,开始脱下小褂,光着膀子开练了。父亲决定也在旁边活动活动。他的锻炼方法无非是第十套广播体操,第一节伸展运动,第二节扩胸运动,一路下去,整理运动以及高抬腿跑,枯燥无味。逐渐,他模仿起了周拳师的架势。周拳师练完拳,擦汗,又练了一会儿大刀,刀入鞘,默默将手边东西放进一个塑料袋里系紧,扬长而去。到了第四天早上,周拳师过来,给他掰正伸出去的小臂和拳头。一来二去,周拳师就和父亲认识了。
渐渐,每天天不亮,他就赶去空场上与周拳师会合,学习拳脚。周拳师选择的地方不错,背风,而且背靠一株光秃秃的老槐树。最初的一两个月里,他只是练习蹲马步和走太极圈。他自然觉得还不如广播体操更生动和有变化一些。周拳师却说,不急,你走步底盘尚且不稳,一定要多花些时间练习蹲马步。
我从自行车车棚里取了自行车出来,出于好奇跑过去看一眼,亲眼见父亲维持一着半下蹲的姿势,半晌纹丝不动,头上居然冒着丝丝热气。
尽管出门前,我妈还是勒令他防寒保暖,不厌其烦地提醒:你跟健康的人不一样的,你得过那病呀!
他像小孩子一样不耐烦地头转来转去,截断她继续说下去——你不许再提生病的事。他抖擞围巾,飞速在脖子上绕三、两圈,转身逃开了。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又吱吱呀呀地叫着再次弹开时,他下楼的脚步声响亮地传上来。
他满怀激情地发现了自己的身体,我想,他也许是发现了一个可以完全实施控制、不受到伤害也伤害不到别人的领域。本来,他的身体雪上加霜地为难他,在他陷入困境时,病痛乘虚而入,他几乎自暴自弃,日益肥胖就是一例明证,可是,现在,绝望中透露出一缕光线,身体在他积极的操练中变得柔韧自如,可以做出即使年轻、没病的时候也难以做出的动作来,渗透着从前同样难以想象的愉悦。他满身心地投入,得到莫大的快感,这个过程简单又纯粹。
当他像渴望恋人一样不管不顾地奔赴清晨的空场,我怀疑,他在前一个夜晚坐在电视机前,躺在床上做梦也在为晨练汲取能量,做着准备。他忐忑不安地期待着从气喘如牛,到费力地扛过身体极限,直到浑然忘我,抵达可以无休止地运动下去的境界。在大汗淋漓和疲惫不堪之际,世界豁然间清新、明朗、轻松。他盼望着和拖延着那个时刻的到来。即使周拳师还没有来,他也能自觉地热身,打上两趟拳。周拳师只是个药引子,他从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瘾。
你不要总是想着动,要把一个姿势做到位,以不变应万变——你想想,大千世界,变化多端,你时时处处跟着变,你变得过来么?周拳师亲手纠正父亲身、眼、手的姿势,不时地冒出一些警句来。父亲的潜心学习强烈地刺激了周拳师的灵感和哲学思辨。
父亲想,以不变应万变,这个太难啦。他终究是厌倦每日里好几个小时蹲马步,然后就是枯燥的太极圈走步和互相推手,他建议不妨学习一点新拳脚。如同我爸对我的期待一样,当他信心满怀时,以为是信心满怀,恰恰是忘乎所以。
多年来,周拳师混迹在天坛、先农坛等地晨练,结识了一些武林中人,拳脚不过是他的一项爱好,社会身份是北京第一机床厂的车间主任。周拳师并不掌握哪一套完整的拳脚,惟有苦练基本功和一些整套路的片断。天坛公园的师傅也是这样教他的,他也就这样教我爸。
父亲并没有局限于周拳师的拳脚功夫,他从书箱里翻出一本纸张脆弱发黄的《华佗五禽戏》,照着上面一招一式地练习。他还做出一个姿势来让我猜——你看,像什么?我便照着五禽的路子说:鸡!不对,不对,你看着抖肩的姿势——他的动作很像蒙古舞蹈甩膀子的动作,只是有些顺拐——这是熊啊!像不像熊走路!我仔细地辨认一番说:像,真有点儿像呢!
我拿过书来翻了翻,每一页旁征博引了毛主席语录,说明练习五禽戏的政治意义,所以即将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不新鲜的,若干年前,毛主席和其他先贤哲人早已智慧地预言过了。
父亲牵颈,迈着鹤步舞动双臂,突然间爆发出一声乖戾的长鸣——他解释说,古代五禽戏伴随着五禽动作是有相应的声音,不过,可惜那个时候还没有录音机,早已失传了。我建议他不妨去动物园采集声音,配合练起来没准儿更有新意。父亲摇摇头说,不行啦,那是些圈羊的动物,跟山林里野跑的能一样吗?过了一阵,他又自言自语,哎,练个什么劲儿啊,怎么练也不可能有古人的境界了。
如果不是楼下的空场很快破土动工兴建起来一排排的居民楼,周拳师与父亲的晨练场地会逐渐成为大量晨练者的观摩地。即使在白日里,总会有些无所事事的中老年人聚集在空场上,也不做什么,或蹲,或踞,或坐,或立,围着周拳师的一个痕迹深深的太极圈和父亲踏出的一个颜色微浅的太极圈闲谈,偶尔也会说说两个太极圈的功夫。
父亲因为一天一夜休息在家,所以,他比周拳师有更多的时间出现在空场上。他有时候即使在中午也跑过去趟场子,这使得他的那个太极拳痕迹加深,逐渐超过了周拳师的。他练完几趟后就与围观的几个中老年人闲谈,于是,这些人不以周拳师为主角,反而觉得他更加厉害。
有时周拳师恰逢在场,难免受些冷落,心下不太高兴,态度也冷淡起来,对动作指导也不那么热情了。我爸到底觉没觉察出来呢?他是抱着投桃报李的好心献艺的吗?还是纯粹的显摆?他是怀着清澈单纯的切磋武艺之心,还是要让周拳师也像别人一样夸夸他呢?当他亮翅轻翔、摘桃献果、引颈回首,并且口中嘶嘶有虎啸龙吟之音的时候,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就是放归山林的鹤、猿、鹿呢?他就不能留意一下人世间的周拳师吗?
周拳师冷眼旁观,低眉整理护腕,再抬起头来时,冷面僵硬,已然端成铁箍桶一样的傲慢。周拳师并没有一本属于自己的武林秘集,因为他对理论不感兴趣,好像对我爸那夸张、鲜活的五禽戏也不感兴趣,他只认基本功,那就是最好的锻炼,哪怕一生只是练习蹲马步和走太极圈。
周拳师逐渐来得少了,索性后来不露面了。
旁边的居民楼逐渐建成,空场上也盖起了一座简陋的窝棚式的水泥屋,挂牌“居委会”,恰好就盖在那两个太极圈的上面。随着周拳师消失,父亲对武功地热情也没能维持太久。他先是在河边某处背风的地方另开辟了一个新场子,太极圈也逐渐走得像模像样了,虽然比不上原来有棵老槐树,可是毕竟也有两株新栽的成长中的龙爪槐应景,用发展的眼光看,作为练功场子还是不错的,颇有些意趣。那几个父亲的粉丝也挪动了聊天的场地,跟了过来。
好景不长,河边又开始大兴土木。据说,要把整条臭水河用水泥盖子封起来,作为土地使用。桥一侧的河上将会建起便民的市场大棚,另一侧岸边则要盖一幢28层的高档公寓。晨练的人们发出嗡嗡的质疑声,在这无关痛痒的噪声里,河流覆盖工程按计划在气温稍稍转暖时动工了。父亲遂丧失了新的练功地盘。
随后,他发现河对岸有两个建得比较早的小区,几幢塔楼和一片矮楼相连,是附近工业大学和燃气公司的宿舍楼,中间有个公共运动场,单杠、双杠、高低杠、秋千、转椅等等,老少咸宜。代替武术拳脚的是单杠项目。他双臂一展,撑上单杠,在空中连翻几个筋斗,双脚稳稳地落下来。这时,无所事事的小青年,晨练的老大爷,总会有一两个闲来无事的人,好奇地凑过来,问:瞧,您老多大年纪?爸爸颇为自豪地伸出一个巴掌,其实他虚岁还差半年不到。
不像,不像!您可真不像!爸爸对我转述别人的夸赞时非常自豪,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强身健体似乎真的起到了功效,他变得一派天真,开朗活泼。你摸摸,摸摸!他催促我摸摸他硬邦邦的大臂与小腿,问:怎么样,肌肉吧,练出来的?!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晨练爱好者。
大量新旧居民的进驻,晨练活动的人数激增,健美操,扭秧歌,交际舞,各种方式不拘一格,自发开展得如火如荼,父亲也得以投入一个别有洞天的丰富的新社交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