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陷入了半信半疑的神秘主义。王大师的教科书和磁带是他特意从什么地方买回来的,在民间流行的气功大师有好几位,可是这位王大师,晨练的朋友邀请父亲去万人体育馆听过他的讲座。父亲亲眼目睹常年坐轮椅的病人接受王大师的强力定向发功后,不仅直立行走而且健步如飞。坐在遥远的末座,王大师只有几个毫米那么高,但音量通过麦克风的传播响彻人满为患的体育馆。这个,有点儿太神了,不太可能了!他说,不过,他还是想先深入研究实践一下再去批判。他认为,有些地方说的还真不错。
磁带是普通的盒带,插进录音机卡舱之前,父亲净了手,表情凝重,排除一切杂念,郑重按下播放键。一个暧昧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不甚清晰地响起来,或许是这台录音机早该淘汰了,杂音很大,就像是站在嘈杂的街边,努力辨别出马路对面一个嘟嘟囔囔的声音。书封面上是王大师的照片,一个相貌性别和年龄都不突出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极像某位“五四青年”奖章获得者或一位成功企业家,也似路人甲或匪兵乙。
“呼——吸——”“呼——吸——”按照书上的指导进行呼吸练习,同时幻想眼前变幻出艳丽的色彩,红色,鲜艳的红色,玫瑰红,橙色,鲜亮的橙,白色,闻见各种花的香味,茉莉,玉兰,槐花——据说,这对大脑放松有独特的作用。父亲考虑到我处在高考备考的紧张阶段,需要放松大脑,认为这样的冥想大有裨益。
11点多钟,我终于复习完各个科目的模考练习题。我和父亲并排站在阳台上,漂浮在漆黑的暗夜之中,对面二十米开外、几乎紧贴额头拔地而起的居民楼内,几间房内亮着明晃晃的管灯,电视屏蓝光在闪动,有人俯身在厨房的水槽前,还有人在默默地走动,有人抬起手臂又慢慢放下来,蹲下,举止令人费解……我努力想像眼前空无一物,广袤的土地飞一般铺展,我腾空一跃,蹿上了半空中,如《镜花缘》里的林之祥,如《战争与和平》中的娜塔莎,飞掠过平原,丘陵,山川,沿着海岸线飞行;我置身在春暖花开的季节,迎春花、梅花、桃花、丁香、牡丹,鲜色欲滴,簇拥在我的周围,它们芬芳的香味从鼻孔进入,沿着双眉之间向上,翻过头顶,顺着中脉徐徐向下,缓缓进入腹部,肚脐下三寸,守住,又缓缓地吐出,带来温暖舒畅的情绪。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前面楼群里的灯光比刚才更少了,邻居可恶的鸽粪的味道在空气清新的夜晚一阵阵袭来。
冥想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可是繁重的备考让我做不到坚持。我的每一秒钟都不属于我,属于睡眠,属于我的各科老师们,他们瓜分我们的时间就好像加油器争夺油箱,争分夺秒第把他们的所思所能输入我们愈来愈沉重的大脑。
我很希望能像父亲说的那样确实能体会到忘我,进入了一个宁静的世界。我愿意相信,有这样一个世界的存在。他说,也仅有一次,一个夜晚,一个时刻,经过长时间的冥想之后,他体会到了这种感觉,无喜无悲,澄明宁静,海面水平如镜,虚空浩瀚无际。
四年后,我从学校打了一辆出租车,扛搬着简单的行李进了家门。
母亲举着肃杀喷剂,在家门口等着我,给我带来的书本灭冲。学校宿舍里蟑螂成灾,父亲趴在楼道的地上,一本本从箱子里掏出书来检查,扫去书页中的蟑螂卵。年前贴在门上的春联还没有揭掉,“天天平安富贵来,年年如意财宝进”,春节期间超市里送的“福”字贴在大门正中——只能它们自己掉下来或者给旁人揭走,自己绝不可以揭下去。
这里变得出人意料得陈旧和狭仄,天花板低矮。我觉得我就是卡夫卡的那只小甲虫,轻轻一跳就可以八爪吸附在上面。我不是离开了四年,只不过离开了一个晚上,但是,一夜之间,我却看到了笼罩在四壁的黑色尘雾,各色电线裸露,钉在墙上,纵横交错,让每一次电器的加装和改变都留下显而易见的痕迹,电话线,空调线,有线电视天线,连接微波炉,按摩洗脚盆,地灯的接线板和一条乌黑的灯绳。
我的眼光定在墙上那条细细的裂纹。父亲手拿大学录取通知书欢天喜地的样子犹在眼前,而母亲的喜极而泣的声音还能听见。时间并没有改变什么,我并没切实地改变什么,这是前所未有的失败。回到家,等于又回到了原点,但是这个原点已经不是从前哪一个——只会令人更加不堪。
好闻的香气带我来到阳台上,一眼看见了父亲的秘密花园。这是阳台西头的一个角落,悬挂着一方红布作为遮挡,揭开一看,佛龛正中端放着一尊观世音的镀金小塑像,她端坐于莲座之上,身披五彩丝绸,浑身璎珞点缀,双手合于心间,双目低垂,眼中含悲,嘴角轻轻翘起,含着无限的平和,愉悦与慈悲。她另一双手,右手捻起飞舞的念珠,左手握着一枝纯净的白莲。她通体洁白无瑕,非这个世界之物,空降于此。在她前面是一个黑褐色的土陶小罐,盛了小米,落了灰烬,一柱香犹在袅袅燃烧。两旁的果盘里盛放了三两个苹果梨子,好像是被哪个写生画家遗忘在此,表皮皴皱。
没办法,你妈不许我,只好从屋里挪这儿了。
阳台上几盆不太精神的花花草草,一捆大葱,两辫干蒜,一笸箩干辣椒和冬瓜、土豆以及一对说不清道不明的杂物中间,这个超凡脱俗的安详角落显得分外奇异。我凝视观世音那双低垂的双目,她似乎在香火氤氲当中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她的生命无疑来自于父亲的供奉。
这个家,就是这样,整天乌烟瘴气的。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父亲眉头闪过一丝常见的怨怒,瞬息又消解了,对我做了一个表示不屑的鬼脸。
当日的饭桌上有两个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炖膀蹄,母亲拿出了她的看家本领,对我归来大加犒赏。我猜他们是想听到好消息,但是,我恐怕会让他们失望。
把这个放咱们这边。母亲把冒着香气的炖膀蹄放在我眼皮下,说,这是咱俩的,没他什么事。听她话里有赌气的成分。
最近两年,父亲坚持吃素,这让一向自命“肉食者鄙”、我就是“鄙人”的母亲每次下厨房都很为难。他虽然瘦了不少,但是眼神明澈,瘦高的身子就像海生植物一般柔软,似乎随时可以折叠起来,随便安放在壁橱或手提包里拎着走。
什么时候去上班?她问。
等通知。过了一会儿,我小声说:可能没什么戏了。
怎么会?母亲厉声反问,放下手中的筷子。
自始至终,父亲没有追问,也没表示惊讶,只是默默地一口一口吞咽青菜。
怎么会啊……母亲显得十分困惑,我则盼着这顿久别重逢一般的欢迎饭赶紧结束。
父亲不是坐在沙发上,而是盘腿坐在沙发上,两手摊开。他慢慢将告诉我一些腹式呼吸的方法。他说的有些混乱,照例词不达意,能看出若干年前的那场疾病的后遗症——只是我久已隔膜了,头脑中的人跟眼前的人好像不是同一个——如果不知道当年他受过一场疾病打击,会以为他本来就是这样。
我没去参加公务员考试。几天后,我告诉他真相。
并不是没考过,相信经过高考魔鬼训练的考生,没有什么考试会在话下。只是我放弃了。我相信他早已洞穿实情。
你怎么不去试试呢?哎,这回,你错了。他的失望溢于言表,让我于心不忍。
我以为已经完全走出了他的疆域,看来并没有。那个地方,我曾经去实习过,但他只是凭借想象,感觉到这个那个森严壁垒的所在。门口有警卫保守,出入要出示门牌,进出外来人员要押身份证,填写门条,要给里面打电话让人出来接。他对此充满模糊的敬畏,而且,他更相信,别人也像他一样,将对属于这个地方的人,充满敬畏。这种模糊的、虚幻的敬畏自然而然地就会产生虚幻的权力,而这权力会变现为世间更大程度的自由,尊严,还有面子。他相信那才是我的正果,也是他多年培育的正果。他当初听我说留在那个地方实习,十分兴奋。
我说,不想试了。
我担心地看着他,他继续用柔软、哀伤、执拗的眼光看着我。在这个瞬间,我体会到他无依无靠的恐惧。我倒愿意,那是愤怒。他只是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没有愤怒,没有咆哮,没有用恶毒的字眼咒骂我。他的力气好像被抽走了,说话的声音就像海洋生物,不停第拂动柔软的触须,虚弱,无奈,却随着海水荡漾拂动个不停。
他说,我真怕你会和我一样。眼泪在他的眼睛里打转转。
此刻,我忽然想起了可怜的小冯,他所遭受的来自父亲的虚伪赞扬和赤裸裸的冷淡。我清晰地记着小冯送我回家的那个正午——我最后一次有机会见到他——他站在日光下的那个刹那,我有一种冲动,紧紧地抱住他,就像他是我的依凭,哪怕是虚幻的,紧紧地抱住他,就像他是我的无依靠的父亲,是我的孩子,这个罪恶的念头,仅这一个刹那,我是多么孤独又是多么幸福。
父亲想在我身上延续和寻找他未实现的东西,我是父亲梦想的一部分,或者说,我们是彼此梦想的一部分。他设想的我和我设想的他与本人都相去甚远,所以,我们才会难过,难过是因为不甘心。他的恐惧透过纸牌的一面渗入,我再次分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
在这场令人难堪的对谈中,他忽然甩手而去,跑到阳台上去了,在他的观世音菩萨面前盘腿静坐。他的这些举动竟然悄无声息,就好像一阵微风拂过。
我收起派遣证作为纪念。这个大学临别赠物,看来对我没什么用了。自谋生路。我想,我还年轻,可以做各种各样的工作,只要不待在家里,不在他眼光的哀伤眷顾之下就好。我想,父亲可以过很多关,但是对女儿这关是最难过的,就像对我而言,父亲也是一道难关。我必须调准我们之间的焦距。我一天做两份工作,白天在一家移民公司做翻译,接待客户,晚上在酒吧做服务生。等我回到家里的已是凌晨两、三点钟。他们往往不睡,等我回来。任我怎么恳求。
我把挣来的钱全部上缴,而且,全都是现金。工资他们也不打卡,我也没有卡,就发给实实在在的一沓钱钞,还有小费,每晚都有,想想,真有质感和分量。这期间,我耳闻目睹许多人,许多事,最让我触目惊心的是,这个国家有钱人真的很多,他们好像暗示了我社会的幽暗深度,而这是循规蹈矩的他们永远都难以想象的,他们的节俭和美德在这些面前简直像是故意为之的讽刺。在深夜,我看到许多畸零人,男人和女人,他们光鲜夺目,一醉解千愁,用打架流血和醉酒呕吐,用毒品、用各种各样作践自己的身体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用更强的欲望来遏制欲望的不满足,用只有暗夜里夸张的妆容掩饰五脏六腑的销蚀与心中的空空荡荡。
我在看,在想,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父亲永远不会知道,我另一只脚踏进的是怎样一个花花世界。
如果赚钱只是为了证明给他们看,那个核心还是为了自己,我想我和那些可怜人就没有多少区别了。在没有想明白之前,好在我还有余地,我要想想,为了这余地,我让自己纯粹一些,只是为了赚钱而赚钱,只赚分内的生活之用。
在我赚够了一定的数目,我就搬了出去,租了房子,后来,又在附近买下了一套一居室的二手房。我拥有了独立的空间,预示着我已拥有了相对独立的人生。我离他的疆域和世界越来越远,他的声音,他的面孔,他柔软的触须无力拂动到我。他让我回家,而我却总是借故推托,我甚至不费脑子编造理由便生硬地拒绝。
当我再见他,他的唠叨已经变得几乎难以忍受。他不喜欢的人和事就像从前的一样多,而且更多了。母亲是首先遭到发难的对象,尤其是母亲。他的愤怒是与事情的糟糕程度毫不成比例的。他就像完全失去了任何自我保护能力的幼小动物一样,任何的风吹草动、地冻天寒都会导致他过激的反应。我想,他也许是在用这样的办法摧毁、消耗掉仅剩的一点力量。在他每一次歇斯底里之后,他都痛苦和懊悔不已,加倍地诅咒自己,害得母亲整日里也承受着这些恶毒字眼的攻击。她一样相信,这些恶毒的词语本身就是有害的细菌,会传染,从发音和内容全部包含着仇恨、伤害和丑恶的东西,这些词语本身就是伤害,只要一出口。
你为什么这样说自己?母亲问。
他的忏悔无疑实际上是变本加厉的伤害,没有人愿意目睹亲人的自毁。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又具备了新的利器,新一轮的忏悔又开始了。母亲用冷彻的眼光看看他,说:拜托你,歇一歇吧;你不说话的时候我担心你胡思乱想,可是,你真说起话来为什么又这样没完没了呢;我早就不生你的气了,你只要不说话了就好。他说,跟我的坏脾气一样,我没有办法管住自己,真的没有。
他变得喜欢讲小时候的事,当我坐在他旁边的时候。他总会用各式各样的开头讲起。他变得唠叨正是从讲述自己的过去开始的。当他的记忆开始以强大的惯性向后倒退,试图用语言来重现过去,他的言语追随着他撤退的思维不知不觉地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