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像一只眼睛。这是他决定在这个城市定居下来后,所迎接的第一个清晨。楼下有些老女人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和统一的黑裤子、白鞋子在跳着舞,她们后面那个比电视小不了多少的收音机的音乐开得很大声,它比他手机设定的闹钟还有穿透力,还要早。他只好下床,绕开地上一些还没来得及整理的纸箱,走进卫生间,先是脱下短裤,坐在马桶上排便,他把手机握在手里,等待他设定的闹钟响起,两分钟后,手机准时响起他所等待的那段铃声——“有个国王,一觉醒来就瞎了……”这是一个女人性感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像是一个童话故事的开头,他没有把它听完。他抽出纸巾对折,擦拭****,盖上马桶盖,按下那块金属的冲水按钮,他没有立即松开手,直到冲水的声音慢慢减弱,才松开。接着洗手、刷牙、洗脸。刷牙的时候他总想着为什么牙刷的背面不能设计得柔软一些。洗完脸他习惯最后用食指隔着毛巾轻轻拂拭一下门牙,对着盥洗盆上方的镜子扯开嘴唇,检视一番。
他换好衣服,穿上皮鞋,没有系领带就出了门,给门上锁,从笔直的走廊中央有光线进入的位置脱离,走到电梯口。旁边朝北的窗户没有关严实,被风吹得哐当哐当地响。他没有去理会它,在这种节奏声中,他按下一个倒三角标志的按钮,显示屏上的数字在向上的箭头指引下开始从1往上跳,他看着它慢慢变化,直到数字定格在19的位置。电梯门缓缓打开,他走进去,接着又等待电梯关门,如果运气好的话电梯中途不会停歇,而是径直把他送进负一层的地下车库。在8楼的位置电梯还是停了下来,进来一个面容好看的年轻女人,戴着红帽子,不合时宜地披着条黑色的外套,下面穿的是一条红裙子,如果不看她撅起的臀部,只看那条厚实的裙子的布料,还以为她裹着的是一条红色的地毯。女人背对着他,身上的香水味很浓,瞬间扩散到整个空间。他感觉受到了侵犯,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头顶那个脏兮兮的小风扇对着他吹出一股一股的冷风,他很讨厌这样。电梯在1楼的位置停顿了一会,女人走后,电梯门重新关闭起来。他最终被送进地下车库,车库有股霉味,几根巨大的柱子支撑着立着,四周有些黑暗,但是柱子表面刷过的白漆似乎在发着隐隐的光,柱子底部米黄色的瓷砖留有很多白漆未干时流下来的痕迹,饱满,僵硬,像一根来不及舔食的牛奶冰棒。一根柱子底下堆满了生活垃圾,霉味在这个位置转换成刺鼻的酸臭,他停车的旁边那个车位则堆满了建筑材料,一堆潮湿的沙。
在城市工作,迟早要习惯早餐是奢侈品的一种,所以他一坐上驾驶座的位置,一脚油门就是往公司方向驶去,走红灯最少,路途最短的路线。车库出口的栏杆在嘀的一声后就拖拖拉拉地抬了起来,他像骑在牛背上的牛仔般,驾着车立即冲了出去,一出车库右拐就驶进中央的主车道,两边花圃被隔离在同样是绿色的金属栏杆后面,在花圃边上的道路旁先是一家火锅店,接着是一家白天大门紧闭的娱乐城、几家挂着统一底色的招牌的店铺、一个显得宽阔许多的洗车场,一排排的建筑伴随着花圃一个劲地往后退去。他随手打开车载收音机。“昨晚云南昆明火车站发生暴力恐怖袭击,”收音机里传来一个男性播音员的声音,“目前警方正在全力追查……”他不敢继续往下听,马上换了频道,连续几个类似的新闻报道过后,在一个不知名的歌手唱着不算难听的流行歌曲的频道上,停了下来。道路上的车很多,行人也很多,人群大多集中在公交站和处在红灯的路口。现在在他前面的是一辆黑色轿车,而他驾驶的是白色的,那辆黑色轿车屁股的红色尾灯一直亮着,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他打了左转向灯,从这辆慢吞吞的黑色轿车旁边轻易地超了过去,他看见那辆车上驾驶室位置的一头卷发的女人正在讲电话,接着他打了右转向灯,回到主车道。左边一辆公交车慢慢地行驶上来,车里密密麻麻的人大多站立着,像泥里的蛏。公交车车身周围都贴满了巨大的广告,一个牙科医院的广告,牙齿很白的女人拿着一副带着牙龈同样很白的假牙对他笑,他觉得那副假牙像是要挣脱开来,假牙很大,张开来肯定比他的车屁股还大。他突然觉得它会咬他似的,下意识地踩了一脚油门,仪表上的指针马上转过六十的刻度,他甩开了那辆公交。他没注意到路口的黄灯在他越过斑马线前就已经转换成了红灯,现在他离那副假牙的距离早已让他不再有刚才那种多余的担心,他有新的烦恼。下一个路口他左拐,前方是一个隧道,隧道前两百米处的电子显示屏上写着:“请开车灯,减速慢行。”他打开近光灯,驶进隧道才发现穹顶三排整齐的白炽路灯还亮着,隧道里丝毫不缺乏亮光。隧道里的车速度都很慢,无论他怎么闪烁远光灯,前面的车辆都不加速也不避让,似乎它们都行驶在时间以外。隧道左边的位置每隔十米就有一个数字,和电梯的显示屏一样,数字慢慢倒数,像是要揭示什么。也许是要告诉他见到非人造光线的距离,或者表示某种让人琢磨不透的年份。倒数一结束他就从车内感觉到一股苍白在眼前,穿过一个隧道让他觉得穿过了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界,在现实和记忆里都是。因为隧道里的氛围容易让他感到脱节。
他的车驶出隧道,在一个路口处和其他车辆一样等待一个红灯,这回,他不得不等。包括等待自己瞳孔适应这些光。等待的间歇,他的手机响起。
“喂,什么事?”他一只手在耳边托着手机,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就像刚才他超车的那个女人一样的动作。
“阿方,哦,也没什么事。昨天搬过去了吗?”手机话筒里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
“是的。我现在在开车。”
“也不来个电话?”显然,女人没有理会他的提示。
“在整理东西,到现在都还很多没整理呢。”
“哦,好,环境怎么样?还习惯吗?”女人继续问着。
“还好。开放式的小区,管理好像很差,不过倒是便宜很多。”他放开脚底的刹车踏板,车立即向前缓慢移动起来。
“安置房嘛,没办法。”
“嗯。”
“昨天昆明火车站的那新闻你看了吗?”
“看了,今天连广播都在报道。”
“出门小心点,现在挺乱的。”
“嗯,我知道。现在我一个人很少出门。”
“早餐吃了吗?”
“吃了。”
“那就好,以前霍丽都会煮粥……”
“别再说了好吗?”
“哦,好,对不起。”
“没事。”没有形式上的道别,他就已经挂断电话。
又往前行驶上一座高架桥,几公里后下了高架,右拐进一条偏僻的道路后,他总算和其他车辆分道扬镳了。这条路通往工业区,周边建筑都很新,路上车辆比较少,行人也不多,但是路边还是有几个卖早餐的摊点,三三两两的行人会逗留在那里,时间都不长。他没开多久就进入一条连行人都见不着的路段,他知道快到公司了。很快,他注意到前方不远处似乎发生了车祸,他看见一个男人跪坐在路边,怀里双手托着一个女人,地面上有些血迹,更远一点的地方有一辆蓝色的越野车停靠着。他迅速地经过他们,没有停下来,更没看清楚其他的细节,比如那个男人的表情。他尽量不去思考这些,他还不想在这个城市第一天上班就迟到。
进入工业区后,他把车停在公司门口,他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离上班还有十五分钟。他把车开进公司指定的停车位,熄了火,拉上手刹,松掉身上的安全带,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副驾驶座,以及靠背上那个骨头形状的靠枕。突然,他想起霍丽有一回对他说,她做了一个梦:“有个国王,一觉醒来就瞎了,于是他下令全国上下所有百姓午夜过后都不准数绵羊,在梦里数也不行,因为他说他害怕看见一只落单的羊。”他身体后仰靠着靠背,停歇了一会,下车。他没有往电梯的方向走去,而是推开建筑边角的一扇厚重的铁门,独自爬上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