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很好混,一眨眼端午节快到了。这么重要的日子,自然要送去党的温暖。因为项目建设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还有很多后续工作要当地群众支持配合。为了表达对拆迁户的诚意,工作组开展爱民大走访活动,也就是分头给每个拆迁户送去几斤粽子。虽然礼轻如鹅毛,但也算是人文关怀吧。这种颇具人情味的举措,绝大多数拆迁户还是很欢迎的。
签下拆迁协议的,房子已经基本拆除,而安置房尚在规划之中,百余户人家要有安生之所,尽管有些可以投亲靠友,但相当一部分没地方可去,不愿意离乡离土,一时之间又找不到那么多出租房,镇政府只好为找不到临时住处的提供活动板房。正因为住进临时居所,避邪驱瘴更是马虎不得,将菖蒲、艾叶绑成一束,或插于门楣之上,或高悬房檐之下,一抹碧叶葱茏,散发出新鲜植物才有的清香,生活怎不教人沉醉。这几许美丽芬芳,总算冲淡了空气中的异味,暂时使人忘却日益严重的尘霾,被侮辱的呼吸道和受侵害的肺叶也得到舒缓。以我的观察,住在仅能遮风挡雨的板房,并没有减少人们澎湃的生活热情,以及对未来的美好期许,反而千方百计使日子滋润起来。
我们搞的是依法拆迁,却又离不开有情操作,每一个环节都注重因势利导。要做好这一点并不容易。人们端阳怀念屈子,我们就挨家挨户送粽子,这只是其中一件小事。坐在和谐号列车上,我们一路狂奔,不管办法有多么荒唐,手段有多么拙劣,都会毫不迟疑地使出来,全力扫清一切拆迁障碍。
无厘镇地处楚地要冲,巫文化由来已久,谁都不免敬神拜鬼。寻常人家如遇婚、丧、生、寿,建房、乔迁以及远行谋生等一应重大事件,要么携家带口到庙宇求神拜佛,要么找算命先生卜卦问事。祈求神灵保护,是否灵验不知道,总归求得一时心安。因此,我们工作组充分尊重群众意愿,拆迁工作队正式作业之前,还得郑重其事地选个黄道吉日,这厢拆楼铲车轰鸣声大作,房屋墙体应声而倒,那厢焚香烧纸奉上牲品果饼,祭祀灶司老爷和土地公。
既然人们讲究那么多神神道道,我们就不能不有所作为。
这次节前亲民走访,其实另有一层深意。我们有个精心设计的局,绝不能让人搅黄了。有一位风水算命大师,跟我们前脚搭后脚,几乎是同时入户,只是装作互不相干。为了使这个计划看上去天衣无缝,常镇长想出一石二鸟之计,让我们以送粽子打掩护,明面上是和拆迁户联络沟通感情,暗地里是为那位大师保驾护航。否则,说不定有些人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做起热心群众来个电话举报,不知哪里冒出来个神棍,在拆迁户当中搞诈骗活动,那我们是让派出所去管还是不管呢。
有道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下面只拣那“忽悠术”当话题。且说我们入户搞服务,为拆迁户解疙瘩。坐下来拉家常,须有一套强有力的说辞,宣传拆迁形势,讲解补偿政策,打消重重顾虑,传递向上正能量,进而引导群众,相信征迁之后,明天会更好。
我们是这么说的:拆迁是配合大政方针,只待城铁站建起,集聚人气,带旺财气,搞活产业,不用背井离乡、南下北上,不出家门就把钱挣了,还可照顾妻儿老小。只要有点生意头脑,做建材、跑运输、包工程,等等,哪样都不是赚小钱。要是嫌做买卖辛苦,又怕担风险,大可以多盖两栋楼,专门收租子,当包租公、包租婆,成天除了搓麻将,就不用干别的。大家可以去访一下,搞过项目开发的地方,谁的手头不活泛,去新马泰旅游,就跟进菜园门似的。作为本地的土著,有田有地有山林,还有自家宅基地,随着建设步伐的加快,征迁补偿政策会越来越好,你们想不发财都不行。镇政府将与落户企业签订协议,同等条件下用工优先考虑当地民众,还会与社保部门联手,提供免费职业技能培训,失地农民再就业将不成问题,且纳入城镇养老保险体系。
我们口灿莲花,听者无不心花怒放。镇里打出一套组合拳,晃得拆迁户眼花缭乱,眼帘映入一片梅林,硕果挂满枝头,一颗比一颗个头大,一颗比一颗色泽正,一颗比一颗水分足。此时,这些拆迁户早已没了退路,动迁组的话挺像那么回事儿,句句都擂到心坎上了。谈话间,飘出糯米融合竹叶的清香,他们端出自家包的粽子,热情地邀请我们分而食之。
接下来不着边际的扯淡,从粽子馅的甜咸之争,说到三高患者的饮食禁忌,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我们这拨人磨了一会儿洋工,算命大师那边就炸开锅了。几名拆迁户自发奔走相告,没见过算命这么灵验的,并且分文不取,只是广结善缘,来日随人欢喜,到寺庙进香还愿。偶遇高人也算是一种造化,这样的机缘当然不能放过。于是,我们也表现出应有的好奇,跟着人群蜂拥而去。
那位大师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绝大多数也没个凳子坐,却兴致盎然地或蹲或倚,有的干脆席地而坐,一脸膜拜地仰视。大师目光炯炯,没戴蛤蟆镜营造神秘感,也不刻意手摇铃杵,口里神鬼叨叨,而是里外都透着新鲜劲儿,一改我对半仙的固有印象。他梳着油光水亮的大背头,穿着缎面盘扣唐装,轻松惬意地跷起二郎腿,将苹果平板摊在膝上,手指不时划拉屏幕,滔滔不绝地掐算生辰八字,说不尽的儒雅风流,隐见眉宇间巫气腾腾,却又似一股子仙风道骨。
拆迁户虽然都认得我们,但也仅止于侧身让出过道,注意力全在大师的两片嘴唇上。唯有刘顺达起身迎上来,尽管常镇长用眼神和手势示意他别动,他还是执拗地要旁人让出一条长板凳。大师的目光扫视过来,似乎是在颔首致意,又好像是在表达对骚动的不满,嘴上却没停下来,继续为人推算姻缘。
我忍不住挤上前去,站到大师的身后,这下正好瞧见他的平板屏幕,两行艺术字在那里金光闪烁,我不由得心中默念:洞悉生命密码,勘知人生祸福。
大师歪头乜斜我一眼,说道,这位兄弟,看你气宇轩昂、仪表不凡,稍候片刻,请容我给你算一卦。我推说不用,让领导们先来。这倒不完全是拍马屁,我从小到大接受唯物主义教育,压根就不信封建迷信那一套。
常镇长说,呃,别人求大师点化,排半天队都轮不上,你小子别扭扭捏捏了。
刘顺达在一旁帮腔,又不想开罪我,腆着脸说,听常镇长的没错,之前大师给我看手相,说我命中子女双全,而且是二婚所生。早年运角不好,前辈子多些磨难,近年时来运转,后辈子衣食无忧。把我一个人算准,还可以说是瞎蒙的,但已经算了十几号人,都说得八九不离十,当真是诸葛亮投胎再世,刘伯温还阳转生。
这不,刚才那个老妈子替儿子问姻缘。大师只消问过八字,在触屏上划拉两下,便现出一首谶语诗:垂翼遥天去,皆因避难行,一途经济意,又是满园春。他一字一顿地念出来,却不做出适当解释,而是边做掐指的动作,边说她儿子的近况。他远在南国大都会,效力于世界五百强,连大师用的掌上宝,这么高科技的玩意儿,配件都离不开那家公司。他正是游戏花丛的年岁,却一心扑在事业上,让大好的桃花运溜走。不过,根本不用操心。姻缘天注定,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这哪里是推算命理,简直是神乎其神的炫技。大师算毕,从旅行包中掏出一个心形钥匙扣,叮嘱她一定交给儿子随身携带,这个法器看似平常无奇,但若使用得当,定可催桃花助姻缘。
之前,有看房子、宅基地、墓地风水的,有看病消灾、看面相知运势的,大师都是有求必应,针对不同人的需求,如此这般分别交代一番。先前,有过多少看相算命的,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准头。最难能可贵的是,大师有着祈福禳灾、指点迷津的神通,却不以化缘的名义,收取高额费用。无论戏文里手持长幡沿街叫喊的算命先生,还是闹市立交桥下摆卦摊的瞎子,无不是“预知吉凶祸福,先请银一两”。相形之下,这位大师的性价比,远远超出人们的心理预期,怎不教人趋之若鹜。
常镇长双手合十,做出虔诚的表情,赞道,先生真是世外高人哪。替人祛灾祈福,却不用捐香火钱。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秉承老一辈优良传统。那些搞破财挡灾的,枉自穿着出家人的装扮,到处招摇撞骗,大把捞取钱财,美其名曰:修缮寺庙、重塑金身;实则不然,都是花和尚、假道士,一头扎进快活林,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大师听了,摆摆手作无奈状说,不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继而谦虚地说,心诚则灵,功到自然成,我岂敢夺造化之功。复又转头对我说,只是这位老弟不是很感兴趣。看你面相不俗,天赋异禀,还是忍不住技痒。这样吧,送你两句偈语: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日后你飞黄腾达,可要上香还愿,到时请移步三教山无量寿禅寺,我在那里修行。
不明就里的人们投来艳羡的目光,工作组其余几个人不失时机地予以配合,言不由衷地向我称贺。我嘴上敷衍着谢意,心下却有些愠怒。设下这个圈套,用得着拿我开涮吗。尽管我位卑言轻,但也不是活该遭人挤兑吧。多动一下脑筋会死啊,泥菩萨给雄霸的批言,早就烂大街了,照搬过来有意思么?
这场面热闹非凡,俨然在开水陆道场。常镇长举目环顾,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唯独不见顾老太的身影,顿生遍插茱萸少一人之憾。我们做足了功课,布下这个口袋阵,专等顾老太往里钻。只待大师掐指一算,拆迁户将他奉若神明,然后再来旁敲侧击,说顾老太一生孤苦,皆因她住的老宅子,风水出了大问题。
算命大师并非凭空杜撰,而是凿凿有据。一百余年的大宅门,本来是块宝地,可遭遇太多事情,加之疏于挡煞,导致运势反转,屋主流年不利。这栋宅子建成之初,便兵连祸结,灾荒并臻,后来也好景不长,总是处在革命漩涡、斗争浪潮和关键时期的风口浪尖上,屋檐之下不知几多冤死之魂。原本还有些镇宅辟邪之物,却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与保护。大师谈及这一点,只好扼腕长叹。摆在门口一对石狮子在“破四旧”中被捣毁,连碎石块都拿去垒了塘堰。屋里应该还有更多讲究,屋脊正中安放小石狮,门楼镶嵌石雕门额,肯定也是难逃厄运,砸的砸、铲的铲,弄得个稀巴烂。东面高挂五行桃木令,床头高悬八卦龙凤镜,估计更是不知去向。事到如今,老屋的煞气实在太重,已经没有办法化解。更要命的是,周边的房子全被拆光了,精灵无处藏身,鬼魅无所依附,都要挤进老宅里,阴气聚集,以至无以复加。
这可怎么破?唯有一途。顾老太立即搬离,尚可安享天年、无疾而终,街坊邻居亦可保无虞。
本来想跟顾老太打心理战,一举击溃她的马其诺防线,从“要我迁”变为“我要迁”。可惜她没有到场算一卦,依然高挂免战牌。我们铆足了劲儿,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力道还没来得及发挥,就被消弭于无形。尽管我们能够断定,不少拆迁户会义务当传声筒,找顾老太说清楚,老宅早已沦为凶宅。以前几十年没意识到这点,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所幸现在有高人点化,还不赶紧的撤!然而,这难保不是走回头路,一个个还是被当成说客,逃不脱扫地出门的冷遇,倘使再次陷入死局,那可真是无解了。
那枚钉子可能还是拔不掉,常镇长变得神色异常,胸中块垒难消,目光也随之无比凝重。
大师见此情形,便又划拉平板,赠予一首谶语诗:事遂勿忧煎,春风喜自然,更垂三尺钓,得意获鳞鲜。同时,他轻声说,请你不必多虑,对我有点信心嘛,事情很快就会了结。
你不得不承认,这位大师还是颇有些本领的,至少在察言观色上胜却常人。他总是在大体上维持亲和力,又于细微处保持神秘感,让人觉得不是那么不可捉摸,又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印象。常镇长力邀饭局被他婉拒,还可以说是做戏,显示两者之间清白。不过对于拆迁户,就有点刻意而为了,敬烟不接,倒的茶水不喝,呈上粽子和别的吃食,更是一口没尝。许是大师入戏太深,过足了神机妙算的瘾,把自己也诓了进去。他硬是不顾旁人感受,也不讲个先来后到,为工作组的几个人测字问功名。以致最后,在场的还有很多人没算到,大师只好无奈地摊了摊手,抓出五六个刺绣香囊,撒出去让外围的人哄抢,这些护身符想必都是开过光的。
然后,他收拾好行囊,也不握手作别,只道一声有缘再会,随即飘然而去。
也许现在应该对某些事情做一些澄清了。我们并不喜欢搞荒唐的把戏,只想兵不血刃地完成拆迁,在这个过程中,只要不谋一己私利,不影响稳定大局,上头都会提供便利条件,甚或放任我们召唤超自然力量。事实上,当前在我们无厘镇,人们几乎没有别的信仰,也只有封建迷信最有市场,除了金钱的魔力,恐怕就只剩下对鬼神的敬畏。因此,我们请来风水算命大师,也是站在群众立场做群众工作。
在这前前后后,还有不少别有生趣的事情,可我都不准备补充。因为那些跟大师的高明之处比起来,实在没什么值得说道的。我也是三天之后才知道,大师免费算命只是一种铺垫,真正的好戏在后头。
先是几个大妈、大婶自发相邀一块,去跟顾老太说老宅子的风水问题。原来这么些年,是大伙误会她了,不晓得传言怎么来的,说她是天生的扫把星。还没长大就死了爹娘,出嫁之后,夫家的人没一个落到好。儿子在大饥荒中夭折;公公在“文革”中被打倒,嘴硬不服软,拒不俯首认罪,被红卫兵斗死;丈夫脑袋不灵光,分田到户后下地干活,被竹叶青咬了,狂奔到家门口倒地而亡。可顾老太不愿领情,说不要她们可怜,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现在要拆房子就来假惺惺。
顾老太如此冥顽不灵,再这样拖下去,会葬送小镇的发展前景,断了大伙的生计和财路。自从大师来后,我明显感觉到,大家对顾老太的同情之心丧失殆尽,情感的天平开始倾向拆迁工作组。
与此同时,有一个传闻不胫而走,这当然是大师的锦囊妙计。当年吴佩孚兵败如山倒,许多金银财宝来不及运走,于是只好就地掩埋。为了保险起见,吴大帅让警卫营分头行动,学曹操布下七十二疑冢,故意弄了几处假宝藏,又怕日后找不到方位。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把大宅子青砖拆下几块,背面各自刻上线条,并起来就是一幅藏宝图,秀才大帅屏退左右,亲手将砖头归位,不着一丝痕迹。现在就是不知道,那几块老砖头依照什么排序,这个连大师都算不出来。
后来的事情不用再操什么心了。说到底,还是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发动群众,这个我党的不二法宝,却被算命风水大师运用自如。听到老宅子隐有宝藏的秘密,人们心照不宣地去翻拣老屋的废砖头。原来住在厢房的,而今追悔莫及直拍胯子,转而守护自家砖头,不许他人靠近半步。很快有人发现蛛丝马迹,宣称手上握有部分藏宝图,但最重要的部分还有待发现,又或者需要有缘人联起手来,同心同德去拼凑。于是乎,所有人盯住顾老太的房子。靠挖墙脚去偷是不成的,她决计不会让你零打碎敲,必须一举拿下。
顾老太之于我们拆迁专班,那是重不得轻不得,但某些人不用管那许多。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居然把顾老太弄出了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以我有限的想象力,根本无法参透其中奥妙。而且,我们乐见其成,也不想刨根问底,管他们是诱骗的,还是强行的。我所能确定的是,那些寻宝人之中不乏能工巧匠,就那么半晌功夫,找到老宅子赖以承重的砖块,并且卸得恰到好处。那是个什么状况呢?在没有外力的作用下,房子看似还是会好端端的,可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支撑不住。
这边事情办得妥妥帖帖,那边就不再留顾老太,让她心急火燎地赶回,远远地看到房子还在,兀自傲然挺立。顾老太心下松了口气,脚底下也慢了下来。这时,一只纸飞机越过她的头顶,直往老屋悠悠飞去,在灰色的天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俯冲下来,一头栽在外墙上。她正四下环顾,查看是哪家孩童顽皮,却听见力拉崩倒之声,那爿老屋腾起一缕烟尘,瞬间化作断壁颓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