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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们都是长痔疮的人

起初,人们普遍不长痔疮,那时候人们不会陷入屙屎的麻烦,只是苦于没有足够消化的粮食。这要怪土地,而不是因为人们懒惰,相反,他们成天插在土地上面弯腰驼背,可结果呢,土地产不出粮食,长出来的庄稼稀稀拉拉的,都没有辛苦劳动的人多。人们挖空心思,在所有有泥土的角落都撒上种子,结果收到的只是砖头和瓦片。

后来他们才明白过来,土地长不出庄稼,是因为地肥不够,庄稼长不到一半,就后继乏力,夭折了。于是开始想方设法给土地施肥追肥。方法是:给土地洒草灰;或者把草放在草腌塘里腐烂,然后把臭臭的草泥挑到田头,给土地铺上薄薄的一层;或者是从河里面直接掏污烂泥上来,那也是了不起的养料,也是臭臭的;还有就是拾狗屎。

那时候不光毛孩子,大人没有事的时候,也拎着个挑箕头,握把小铲子(挑箕头宛如碗,小铲子有如调羹),眼睛到处乱转,遇到屎就猛扑过去。然后小心翼翼把那坨屎连根铲起,倒入挑箕头,为了不浪费,最好要把屎下的一层土也铲起来,因为屎肥是往下走的。只有把地上的屎铲到自己的挑箕里,这屎才算是你的,但也只是暂时性的归属,如果一不小心,被路上的石头绊倒了(也不排除是别人伸出来的腿),还没等爬起来,那撒了一地的屎就会被一拥而上的人瓜分个干干净净。

这些一手挑箕一手铲子的在村子里外游荡的人,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拾狗屎佬。其实也不光拾狗屎,什么屎都拾,只要是从屁股眼里出来的,不管干的稀的,无味或极臭的,都是肥料。那个时候不光粮食少,屎也少的可怜。没有吃的,当然也屙不出来了。不光人屙不出屎,小到鸡鸭,大到猪狗,都屙不出屎。嘴因为吃不到东西而着急,屁眼也因为屙不出屎而着急。人们每天用草根啊什么的熬点汤,偶尔的一点米粒都不够塞牙缝的。如此这么一个情形,谁都舍不得把星点的食物化成屎屙出来,渐渐学会反刍,来回的嚼,来回的消化,结果本来应该是屎的最终竟然以尿的形式排出体外。因为尿液会蒸发,不像屎,会扒在固定的地点等人去拾取,所以,人们对撒野尿的行为深恶痛绝。涉及到肥料的收回,土地的生机,粮食的增产,活命的希望,人们不敢将尿液轻易浪费。一般要快速跑回,撒到屋内的粪桶里或屋外的青缸里,实在赶不及,则要撒到自家的地里,这就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

虽然有可能变成屎的物质由于人们的反复使用,变成尿流出体外,人们几无屎可屙,但是,为保证记得人体屙屎的功能,人们不忘隔三岔五,摆出一副屙屎的姿势,装模作样。他们褪下裤子,半蹲下来,深吸一口气,驱使这口气直达屁眼口,然后用力一挣,屁眼张开,那口气遂飘回空中。这是屙屎的不二法门。婴儿一开始不会屙屎,当他们吃饱奶后,想要屙屎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怎么办好,只会一个劲的哭。哭是没有用的,哭只会使得眼泪从眼里出来,不会使屎从屁眼出来。这个时候大人就会哄孩子,叫他用力挣,挣出来就好了。小孩子只要成功过一次,就知道该怎么屙屎,如果学不会屙屎,那孩子基本也就养不大,他们的小肚子会越来越鼓胀,里面全是累积的屎,就被屎给憋死了。

大人既然活到这么大,按理说应该不会忘掉屙屎的技巧,何况现在屙屎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个奢望,他们念念不忘屙屎,时时温习屙屎的过程,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希望。有屎可屙也就意味着有食物可吃,人们饥饿良久,果腹是他们最急切的需要。一是恐惧。久疏屙屎,他们不是怕自己忘了屙屎的能力,而是担心屁眼会因为久不使用,自己长的缝合起来,那样的话,屎途被堵,人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怀着这样的恐惧,人们先吞吃一口气在嘴里,一路向下,直奔屁眼,至此,先来个缓冲,然后用力一挣,宛如放炮,那口气流冲破屁眼。这个操练,偶尔也会出现意外的惊险。有的人太过用力,加上身体又太过虚弱,结果挣出来的不仅是那口气,甚至连五脏六腑都给挣脱出来,大肠小肠,零零碎碎的一大串。运气好的,能一点一点再把这些体内的零件收回去,运气不好的,就只能拖着这些到处跑,在地头劳作,争抢狗屎什么的。这些裸露在体外的器官不比在体内,极易凋零,今天少一个肺叶,明天掉一瓣心室,肠子也越缩越短,后面人也就不成了。

为了给土地增加肥力,当时盛行一时的方法是掏河泥。

河泥可不是那么好掏的,首先,竞争激烈。既然都知道河泥好,大家都纷涌而上,可河泥也就这么多,不够大家掏的。大家先是站在河埂边上掏,把河坎处的烂泥掏空了,只剩下光光的硬硬的一层,然后再往河中心掏,那里沉积着几十年的污泥,是上好的肥料,不久河中心的污泥也日渐稀少。

掏河泥多是在夏天,那样男人可以光着膀子干活,天光也长。冬天不掏河泥,因为天冷,寒风刺骨,河水冷列。

我的父亲要在冬天掏河泥,因为他想多积累点河泥,他是一个好强的农民,希望自己的收成能是最好的。在夏天,父亲已经往我们的田地里运送了和别人一样多的河泥,但他不满足,他想要使自己的田地比别人更高点,那样庄稼也会比别人的高一点,收成说不定也会好一点。我们都觉得父亲的想法是对的,我们也希望我们能获得好收成。这既不能靠天,天从来不曾帮过我们,除了刮风下点雨雪冰雹什么的,没有下过一点粮食;也不能靠地,地从来不顾我们的死活,一次也没有主动生长出粮食;更不能靠左邻右舍,他们只会和你抢屎和河泥,这和抢粮食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一致支持父亲在那么冷的冬天去掏河泥。现在想想这可能是个错误。父亲就是因为掏河泥而失足落到河里淹死了。当时父亲向大家隐瞒自己独自掏河泥的事情,选择在晚上撑船在河上掏河泥,是怕被人发觉了,所有的人也都会在冬天出动掏河泥,那样父亲的打算就落空了。如此看来,父亲不光好强,还有计谋。对比我们对于粮食的渴望,天寒地冻算什么呢。现在想想,父亲选择在黑夜里上河真的是个错误。要是白天他怎么可能会掉到河里,即使掉到河里,白天拾狗屎佬那么多,总会有人看见的。

父亲掉到河里,身体就再也上不来了,只有鬼魂湿漉漉的爬上岸,湿漉漉的往家赶。我的母亲有预感,总觉得有大事发生。这个时候父亲的鬼魂就在屋外徘徊。他进不来,因为门楣悬挂着照妖镜(一枚圆的镜子,专挡邪门歪道)。父亲一开始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就想赶紧回到家,换一身干净的衣服,钻到被窝里,他冷死了,牙齿格格发抖。就在他按人的习惯去推门的时候,照妖镜发出炫目的光束,禁止他进门。我的父亲这才知道自己死了。想到老婆孩子,想到地里的庄稼,想到即将丰收的粮食,他悲从中来,放声痛哭。我的母亲听到了鬼魂的哭声,心里晓得是我的父亲死了,但她没跟我们说,她让大哥取下照妖镜,说是上面蒙灰了,其实是放鬼魂进来,大哥很不情愿地取下照妖镜,他这么做的时候感到害怕。他不知道母亲这样做的目的是让父亲进来,他怕别的东西会乘这个空当闯进来。我的母亲把镜子反扣在桌上。我的父亲进来了。他迟疑地坐在我们的对面,遗憾地告诉我们他死了。可他跟活着时一样,看上去一模一样,只是不愿接近我们。

我来是告诉你们,我死啦。明天你们去把我的尸体捞上来吧。

母亲说这些身后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有阿大呢。

阿大就是我们的大哥,其次是阿二,我的二哥,我是阿三。阿大之前已经结婚了。

那你以后就是寡妇了,要辛苦了。还有你们。阿大,你是老大,要有个老大的样子。二和三,你们要多拾狗屎,要听你妈的话。

我们都答应了。

我这一生都没有吃饱过,临死倒尝到饱的滋味了,虽然是水,但总比空气来得实在啊。这样说来,我也没什么遗憾了。就是水流出屁眼的时候,比空气涌出去要疼多了。你们都没忘了怎么屙屎吧。就是吸气,运气,然后气到屁眼,最后用力从屁眼挤出去。

我们跟着鬼魂的口令温习了一遍屙屎的程序。

做完屙屎操,鬼魂和我们告别。临别时说了这番话。

你们即将迎来粮食的丰收。你们将不再为粮食而发愁。你们会有吃不完的粮食。屙屎不再是你们可望而不可及的行为,你们不会再无聊地屙出空气,你们将有真正的屎可屙。我的孩子。你们过上好日子了。

第二天,我们把父亲捞上岸。他的肚子里全是水。我们把他放平了,挤压他的肚子。水从他的裤裆滴滴答答落到地上。父亲说他吃饱就是这回事,太多的水呛入他口中,太多的水成为他死前的食物,充满了他的肚子,然后从他的屁眼流泻而出,因为压力的缘故,我父亲的屁眼裂开了。当我们挤压他的肚子的时候,水正是从豁裂的屁眼流到了地上。本来水应该通过鸡巴流出来,现在它通过另一条通道被排出体外。在我父亲临死的印象中,这当然是屙屎,还伴有实在的痛苦,那是屁眼被挣开的缘故,这样的事故,有学术名词美其名曰:肛裂。

我的母亲用针线把那开裂的地方仔细缝合,这样我们就告别了我们的父亲。

父亲向我们承诺的不用为粮食发愁的日子很快变成了现实。土地变得肥沃,庄稼茂盛,长势良好,并且一直将这种势头保持到收获的季节。金灿灿的粮食像沙一样从我们的指缝间沙沙流淌。人们流出了热泪,感谢风没有将粮食刮成云飘走,感谢雨没有将粮食淋发霉淋成灰土流失。人们总算可以往饥饿的嘴巴,辘辘的肠道里填塞米饭,馒头了。人们现在总算可以扬眉吐气地大屙其屎。在早晨,相遇的人们打招呼都换成今天你屙了没有,不复是你今天拾了多少狗屎。粮食充实了嘴,肠子,屎则充实了屁眼,现在,人们才算是从上到下都充实无比。那真是无比喜庆的日子,虽然臭烘烘的,由内而外的臭,从上到下的臭,前前后后的臭,那都是因为囤积在体内的屎和屙出来的屎散发出来的屎臭味,那是由粮食的香转变而来,恰恰证明了粮食的香,是我们对粮食的赞美和歌颂。人们个个喜笑颜开,大家心里也都雪亮,好日子才刚刚开始。我们的好日子就是农村向城镇看齐,城镇向都市看齐,都市向国外看齐。当初,农村没有粮食吃的时候,城镇有粮食吃,现在农村能吃上粮食了,城镇则在有粮食吃的基础上,讲起了油水。城镇的今天就是农村的明天,城镇一直走在农村的前头。

说起油水,现在除了粮食,我们油水明显不足,表现为难得吃上荤菜,菜肴以土地上长出来的蔬菜为主,炒的时候滴两滴菜油,这样的菜烧熟后,如同嚼蜡。除了菜油,我们偶尔也能吃上一点猪油和鸡油,刷刷嘴巴,那只在年前后,才有这样的口福,在炒菜的时候,挑一点动物油放进去,会使得菜滑润可口,下饭不说,且能助屙。长期的粗粮淡饭,直接影响到我们屙屎的质量,我们屙出来的屎和我们的头发一样糙糙的,一点光泽都没有,又粗又硬,缺少水分。和我们的人一样,五短三粗,灰头土脸。和我们的手指一样,短而秃。屙这样的屎,人们已经感觉到一点吃力,但也只是吃力而已,稍微用力挣一下,屎撅子就会一段一段掉下来。人们已经感到痛苦,进而产生悲观的想法,觉得屙屎会给人造成更大的麻烦。以前人为粮食而苦,现在人则为屙屎而苦,这形成了一个呼应。

为了改善我们可怜的伙食,为了象征性的沾上荤菜,母亲有一次咬咬牙从镇上买回了很多骨头,那真是名副其实的骨头,上面的肉被掏的一点不剩。就是这样,当骨头在锅子里煮着的时候,骨头的香气飘溢出来的时候,我们还是垂涎欲滴,跃跃欲吃。我们准备好了吃大骨头用的工具,包括菜刀砍柴刀铁锤老虎钳,甚至还有铡刀。用这些铁家伙把骨头敲开,就可以吃到里面的骨髓,那无疑是油水很足的。我在用柴刀想把一根踝骨一敲两段时,半段骨头从桌上溅起来,无巧不巧正削到我的嘴脸,把我的一颗门牙打断了。鲜血顿时从嘴里涌出来,我把头往前伸,腰弯成一张弓样,鲜血在地上滴出一个血泊。母亲他们都停止了啃吃骨头,等我大嫂拿了止血丹出来,我的牙血已经停止流了,她看见我在吮吸骨髓。这证明我身体内血并不多。

啊呀呀。母亲看我流了血,心疼不已。这么多的血都糟蹋了,要多长时间才能补得回来呢。这里面有多少营养啊。我的两个哥哥则看着地上暗红的血渍,忘了手中的骨头。我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多数是在想没有及时用一个碗把我流出来的血盛起来,真是太可惜了,否则的话,放点盐巴子进去凝一下,然后从村东做豆腐的和尚家捞来两块豆腐,就能做成很好的血豆腐汤了。过年杀鸡的时候我们就这样干。拿刀在鸡脖子那一抹,然后赶紧递过碗去,那鸡血就一滴一滴滴落碗中,和豆腐一块烧成汤,味道鲜美,让人过口不忘。这也说明,我们虽然有了食物,能吃饱,但真正的好日子肯定不是这个样子。能吃饱能屙屎只是饥饿时代的一个朴素的愿望。吃得好,吃得有营养,油水丰足,是有粮食吃的时代的又一个愿望。我们一步一步朝前走。听说小日本已经开始吃屎宴了。那屎当然和我们屙出来的不可同日而语,那是最好的食物经过最严格干净的消化,然后从最清洁的屁眼屙出来的。据说经过人的初次消化后,美食的营养更容易被人体消化吸收。小日本就是这样吃屎的,新屙出来的屎热气腾腾,被端上桌面,然后他们举箸而食。我们现在还停留在嚼食粗粮的阶段,等到吃屎的阶段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呢。

前面说过,人们由于吃的是粗粮,缺少油水,所以屙屎颇为艰难,屙出来的屎色泽难看,异常粗糙。但,也只是屙屎困难而已,有轻微的挣扎,但屁眼并没有破损,也不伴有肛裂流血刺痛等症状。人们最多也就是轻微的便秘,只要油水跟上去了,屙屎自然恢复畅通,屙出来的屎也就柔软光润。便秘既不严重,痔疮也无从谈起。在我最初的想象中,我竟然以为痔疮是长在嘴里,在腮帮子里面,或者舌头上下,或者喉咙口,形状就如同刺毛果一样,一个肉卵,上面有尖利的小刺,如此,造成吃饭时的痛苦,全然不知道是完全倒了个个,不是长在嘴里,而是长在屁眼,不是造成吃饭的痛苦,而是造成屙屎的痛苦。

我是在阿大有了痔疮,而在和母亲说起的时候,得以发表我对痔疮的认识的,母亲纠正了我的错误,告诉我痔疮正确的生长地方。可是,对于为什么阿大突然长起了痔疮,母亲却解释不清,她只是告诉我,痔疮潜伏在每个人的体内,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痔疮,不过有的人不发而已,很多人都不发,只有少数人痔疮发作。这是真的,村上这么多人,现在也就阿大闹起了痔疮。其他人最多也就屙屎吃力而已。

阿大是个例外。他因为痔疮的关系,受到全村人的关注,人们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其实也就是关注他屙屎的痛苦挣扎,人人都警戒在心。每天都有人来询问阿大的状况,问他吃了什么,问他屙过没有,怎么样,还那样痛苦吗。大嫂一一回答。她也不知道阿大怎么突然就多出一块肉那个消殃东西来的,那块肉就像一道闸门一样,把屎拦在大肠里。

每次阿大屙屎都要先奋力冲破那道闸门,每次屙屎,阿大都要出一身的汗,神情也随之委顿不堪,屎里面也要夹杂一摊血,触目所及,让人心生畏惧。大嫂说,吃饭的营养给屙一顿屎就都耗费掉了,还吃什么饭啊。可有饭不吃未免又说不过去。而且阿大即使几天水米不沾,他仍然要摆出屙屎的姿势,这是习惯了的,而且,即使冲出一口气,依然受到闸门的阻挡,依然困难,依然要流血。阿大索性一日三餐,照吃不误,屙屎的时候就屙屎,痛苦一阵痛苦也就过去了,人有什么不能熬的啊。

阿大痔疮严重的时候,屁眼那能挂出手指长的一节,血辘辘的,上面并没有刺,像脱出来的一根肠子。阿大屙完了,要用草纸慢慢把这节东西塞回屁眼里。因为它的存在,阿大走路的时候也感到疼,坐的时候也感到疼,疼过一阵子,才慢慢不疼,到下次屙屎,疼痛再重复一遍,慢慢,阿大也就摸清规律,知道什么时候疼,什么时候不疼,那疼痛好像也减轻了。

大嫂把阿大屙屎屙出一截子东西的事说了出去。有人就来眼见为实。看到的人有的说那就是痔疮,痔疮发育成熟就这样;有的却说不是痔疮,痔疮哪有这么容易让人看见的道理,说是脱肛,也就是说,阿大屙屎的时候把屁眼给挣脱落了,连着花花肠子挂下来。

人都劝阿大去把痔疮割了。阿大说,怎么割,不疼的时候不知道它在哪,疼的时候又怕出大血,死了还不值呢。人都笑阿大,说你那玩意能有多重要,能比阉卵子还厉害?但毕竟痔疮长在阿大的裤裆里,而且怎么说也就是阿大身受其苦,别人之所以要劝,其实是见不得阿大屙屎的痛苦,让他们对这痛苦又害怕又觉得在劫难逃。他们不再来看阿大屙屎了,也听不得阿大屙屎时的声声叫唤,有的时候,为了使屎屙出来,阿大要吼上几嗓子,一个村子都能听道,就像女人生娃一样,女人生娃也不见得有这样大的动静。村子在阿大的哼哼中安静下来,看来痔疮真是人的一个灾难。因为这个原因,人都不想看到阿大,希望阿大搬走。那样他们就眼不见心不烦,耳不闻心不乱了。但是阿大一直不加理会,为什么要搬走,我的根在这里呢。可后来,阿大还是搬走了,摇着船,船上是他的房子,床,灶头,农具和粮食。

有三件事促成了阿大的背井离乡。

先拣最重要的来说。阿大搬走之前有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大眼玲珑,头上有两个旋。有的人说有两个旋的孩子聪明,以后能有大出息,也有的人说,有两个旋的孩子是苦命。孩子生下来我父亲还在,他是在孩子快一周岁的时候出事的。当时,孩子很得我们全家的欢心,村里人也都喜欢,都抢着抱他逗他玩。

后来,也是我的父亲,他注意到孩子有不时扳自己的手指的习惯,扳的时候很专注,扳完左手扳右手,怎么打骂都改不掉,好像在数数一样。我的父亲就很担心,他跟阿大说,这个孩子怕不好了,他是在数自己的寿命呢。言下之意,孩子竟然是早夭的命。阿大采取了很多处方要来消弭这可怕的灾难。我听说桃核能驱邪,还专门用桃核刻了一个小篮子,用红线穿了,戴在他的手上。可惜的是,他那么小,竟然在玩耍的时候把那篮子的耳朵给磕断了。

我的父亲在跟阿大说过那番话后没几天,就出事了。出事的前些天,我们用的马桶突然裂开了,屎尿流了一地,房间里屎尿味弥漫。阿大在割柴禾的时候,赫然发现镰刀割处,灌木流出的是鲜红的血。这些征兆只是在事后才让人明白过来它们的指向。

当时父亲的死还可以用来解释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我的侄子扳手指的习惯,那不是在数自己的寿命,而是在数他爷爷的寿命。这样一想,全力防范孩子出不测的努力也就松懈了很多。很快孩子就会走路说话了。他会喊爸爸妈妈,奶奶叔叔,因为我们都在教他,没有人教他喊爷爷,他也会喊,见到年纪大一点的男的,他就会追着人家喊爷爷,可惜我的父亲没有这个命,他是听不到了。

我的父亲是在冬天淹死在河中的,而我的侄子则是在开过年后的夏天,在同一条河中被淹死了。这尤其让我们感到伤心。

当时的情景是,大嫂午睡,就给孩子一个水瓜,让他自己吃自己玩,大嫂没想到孩子会走出去,并且掉到河里去。大嫂说,她睡的迷迷糊糊的,好像孩子在扯她袖子,嘴里喊着爷爷爷爷的,但她就是醒不过来。大嫂的意思是孩子的死我的死鬼父亲有责任,他在地下寂寞,就把他疼爱的孙子接过去了。也许是大嫂怕阿大责怪才捏说了这个谎言。可是,爷孙丧命于同一条河流却是不争的事实。

我的侄子被捞上岸后,我的大哥悲痛欲绝,形同疯狂,他不停地给他的儿子做人工呼吸,他甚至把孩子之前吃进肚子的水瓜都吸出来了。水瓜没有被嚼烂,也没有来得及被消化,水瓜肉是青白的,还混有暗绿的胃汁。围观的人无不侧目。孩子肚子鼓胀鼓胀的,里面全是水;孩子的屁眼被水涨破了,水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阿大每帮孩子做一次人工呼吸,就有一些水从孩子嘴里泛出来。孩子身上的水还有体内的水滴落地上,很快就在夏天的酷热中被蒸发了。但是对死去的孩子,他的父母,我们,还有活着的其他的人,恶梦并没有结束。

按照我们那里的习俗,死去的小孩子不施行火葬,而是掘个坑埋到乱坟摊了事。乡下有个说法叫人小鬼大,越是年纪轻死去,它作起祟来也愈加厉害,为了保一方平安,不给小鬼兴风作浪烦扰乡邻,在入葬前,需要用铡刀把死孩子一铡两段,然后才能入地。有专门从事这个职业的人,通常是无后的年长男人,他们不收钱,几乎是义务的,只要家属提供烟酒。死孩子用席条卷着,他用一把挖锹担着,另一头是铡刀,黄纸和几捆稻草,酒瓶塞在裤腰带里。赶到乱坟摊,他要先喝上一会酒,据说这样人的火焰头会高一点,做的事情才会不会出纰漏,然后用挖锹掘坑,用铡刀将死孩子一铡两段,丢入坑中,再填上土,形成一个秀气的土包,没有墓碑什么的任何标志,再化掉黄纸即可。

也许是因为土填的不实,也许是游荡在野外的狗们确实是太饥饿了。借着夜色,它们用爪子和嘴巴拱开了土层,把死孩子的尸首拖了出来。它们吠叫争夺了一夜,结果在早晨在路上,田野里,随处都能看到被撕碎的小孩衣服的碎片。而尸体就这样一点也没有了。人们害怕起来,以为是鬼怪出土了,那段时间夜晚没有一个人敢走夜路,即使在村子里,在家中,在被窝里,人们想起这件事情就瑟瑟发抖。

这件事情对阿大乃至我们全家打击都太大了。我们像当年拾狗屎那样,在白天光里到处寻觅着拾拣孩子被撕扯成碎片的衣服,我们的眼泪滴落,我们把再也无法还原的衣服碎片重新埋进乱坟摊。我们想都不敢想是野狗们分食了尸体,我们宁愿相信是一次作祟,尸体出土,在村子外围的原野上到处游荡,我们把它的衣服还给它,希望它返回地下,不再惊吓人间,因为,虽然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和别人一样恐惧的发抖。

后来,惊恐逐渐平息,悲伤逐渐淡化,我们继续生活。有时候我们会美好地设想,在阴间,爷孙二人互相作伴,不复是孤独无依的孤魂野鬼。偶尔,我会突然想到我的侄子死的症状,和我的父亲一模一样,也是喝了太多的水,同样不可避免地被太多地水涨破了屁眼。

阿大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他先后面对了两个骨肉至亲的非正常死亡,更为残酷的是,他每天要看到夺去两个生命的河流,还有,作为唯一的流动着清澈河水的河流,他不可避免要加以饮用。要摆脱这条河流他只有选择离开。

第二件事情则和父母的养老送终有关。父亲丧葬的费用都是阿大一手承担的,因为阿二尚没有成家,我则幼小,母亲是一个妇道人家。正如父亲所交代的,阿大做到了一个老大的样子,至少开始是这样的。阿大以一人之力给父亲送行,实属不易。而父亲之外,母亲的赡养和送终问题落到阿二和我头上,也是理所当然。换句话说,母亲判给了阿二和我,阿大除了要喊母亲一声娘外,两者之间已基本没有什么关系。这样阿大远离家乡,不管蓬飘到哪里,他已经没有后顾之忧,即使母亲有什么三病六痛,他不能嘘寒问暖,不能磕头尽孝,这自有阿二和我全权负责,他完全可以抽身事外,不必有任何心理包袱。母亲虽然舍不得阿大离开,也知道阿大此去必不回头,仍然不劝说其留下,因为知道这里是阿大的伤心地,留下只是自虐,不如另辟栖居地,说不定就此找到乐土也未必可知。阿大找没找到乐土我不知晓,也无从知晓,他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连口信或者传闻都没有。母亲也不再挂念阿大,也许背地里她长吁短叹,流了不少的眼泪水,但她从来不在阿二和我面前流露出来。她怕落下这样的口实,因为离开的阿大而伤心郁郁终日而病了身体,会遭我们的埋怨,连带着生死不知的阿大也要遭我们的咒骂。

我记得阿大决意离开后,就开始往他的船上搬东西,他把他住的房子拆下来,搬运到船仓里,把房子里的一切都搬上船,粮食啊锅子啊马桶啊农具啊板凳台子啊衣服啊箱子啊,待到一切搬上船后,原来待房子的地表就像被掀去了一块布,就像一个人头上的一块瘌子,看上去怪伤感的。阿大和大嫂双双来给母亲跪辞,他们小鸡啄米样连磕了几个响头,阿大早已忍不住泪流满面。母亲倒是相当平静,她对阿大说,出去也好,出去说不定就过新生活了。吃的要比这里好上不知多少倍,而且换个地方,说不定你的痔疮也就没有了。我老觉得,如果你不喝这死人河里的水,你就不会在屙屎的时候感到痛苦了。

阿大走的那天我前前后后跟着他,我想像不出一个人怎么能够好好的离开这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这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两眼一闭两腿一蹬死翘翘一样。事实上阿大的走也就跟死去差不多,音信全无。也许,他的船没有开多远,就沉了。反正我可以随便怎么想,只要不说出来就成。阿大走后,就没有人再提起他了,在这一点上,他甚至比死人都不如。

阿大准备搬家的时候,阿二没有露过一次面。他自己说过,他和阿大已经不是兄弟了,他们的关系比邻居还不如。他不喊阿大大哥,就是不承认阿大是兄弟了。他还要拉我入伙,说是只要和我做兄弟,还要我也不认阿大,我不答应他,他也就有不拿我当兄弟的意思。他甚至在母亲面前也这样说,母亲说了一句,亲兄弟怎么能够说不做就不做了呢。为此,阿二也有不拿母亲当娘的想法,当然这是暗着的,明着的是,他不对母亲好,表现的完全像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天生天长,没有老子也没有娘。

阿大和阿二的交恶是促使阿大搬走的第三件事情。阿大是做老大的,他觉得阿二和他断绝兄弟关系是一件很让他颜面无光的事情,让他在众人三户面前抬不起头,而且阿二说断绝就断绝,义无返顾的决绝,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阿大一开始是这样想的,他可以不拿我当老大,可我不能不把自己当老大。这说明阿大还是有责任心的,可他没有办法挽回阿二。本来阿二和阿大做不做兄弟,对阿大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兄弟说穿了也就那样,兄弟做的越长中间的破口袋也就越大,兄弟也就越来越可有可无,真的,亲兄弟还不如知交友呢。但事情的演变方式是,不做亲兄弟并不意味着形同陌路,而是向发展成仇人倾斜,越是亲人越有可能成为仇人。阿二说,我对阿大并没有意见,只是因为我们的两个女人结仇红上眼了,这样吵死相骂没有意思,不如不走动算了。阿大说知道阿二的意思,阿二说不走动就不走动好了。母亲实在想不到她生前竟然看到兄弟反目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家里,这对她的打击超过了父亲的死。事实上,父亲的死越来越没有意义了,因为不存在就是不存在,他曾经的或有的影响也就是设想。比如,母亲常挂在嘴边的埋怨,也就是我,要是死鬼老头子还活着,他们敢这样。对逝去的父权怀念不已。可是即使父亲在,该反目的依然反目,该忤虐的依然忤虐,谁都拦不住。

很长一段时间,也就是阿大还在的那时,我耳中总是听到痔疮痔疮的;很长一段时间,阿大走后的日子里,好像随着阿大的消失,痔疮也消失了一样,我的耳中再也听不到人们对痔疮的议论。

直到有一天,阿二老婆,也就是我的二嫂,屁股一扭一扭地来到我的面前,看得出来,她想和我搭话,脸色放得特别的好。

她问我是不是屙屎很不顺畅。我一听就来气了,因为这话听上去好像在诅咒我屙屎不顺畅。要知道,虽然痔疮似乎随着阿大的消失而消失了,可是阿大屙屎的痛苦却广有影响,深入人心。人们最忌讳的就是屙屎不顺畅,它好像就是痔疮的前兆,隐隐有泰山立崩之势。我一生气就没有好话回她,我就把原话奉还给阿二了。我说,呸,你家阿二才屙屎不顺畅呢。

我这么一说,阿二老婆两滴眼泪立马就挂在脸上了。她说,不得了了啊,你二哥真的也那个了。我一听那个就来劲了,我是想不到阿二也那个了,这让我想笑,但强忍住了。

阿二老婆说,其实很早阿二就那个了,自从那个以后,阿二再也不上青缸屙屎了,怕被人瞧出来,屙屎只在自家马桶上,屙一次屎花的时间要超过一天三顿饭的时间。每次倒马桶,一半是屎尿,一半是血水。

阿二痛苦难忍,背地里就找张屠夫去了,张屠夫阉得一把好卵子,三下五除二,就帮阿二割了屁眼里的痔疮。阿二欢天喜地回家来,以为从此可以屁眼太平,屙屎顺畅了。不想,没高兴几天,那痔疮就又冒出来了,像韭菜一样,割一茬长一茬,现在都割了三四十次不止,大半时间就花费在割痔疮上面了。

说实话,阿二如此下场是不让人奇怪的。阿二老婆告诉我这些,听了真是大快我心,强忍着不露在脸上,饶是如此,阿二老婆还是觉察出了点幸灾乐祸的气味。她刻薄地提醒我,阿大有痔疮,阿二有痔疮,看来痔疮和你们家很有渊源,说不定是你们家的遗传病。

这个女人,我怀疑这番话才是她真正想要和我说的,之前之所以透露阿二的秘密给我听,只是为了达到欲抑先扬的效果。我中招了,不得不开始将痔疮和我联系起来。这是种让人崩溃的联系,自谈话以后,我开始紧张忧郁,每次屙屎我都想到痔疮,我快要疯了,崩溃了,脸色雪白,神情紧张,忧郁消瘦,生不如死。

现在我和母亲相依为命。这肯定不是父亲的安排,如果他泉下有知,他会保佑我们一家始终在一起,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即使儿子的女人们也不能。这也出乎阿大的意料,他搬走的一个前提是有阿二和我照顾母亲,他能够放心。但我要说句实话,虽然我和母亲住在一起,但相依为命肯定夸大了,我和母亲并没有什么交流。我挣吃的穿的用的,母亲则管理吃的穿的用的。与其说是我在担负母亲的生活,不如说是母亲在担负我的生活,一大把年纪了还得照料我,做我生活的保姆。有时候,我觉得母亲真是个累赘,还好,我当时还没有老婆,否则一准和二哥一样将母亲扫地出门。当时二哥就是因为母亲(还有我)是累赘了,把我们扫地出门的,他的借口是母亲和他老婆不和,老是制造家庭矛盾,让他觉得住在一起很是麻烦,不如分开来,这和他当初和阿大断绝手足关系的借口几乎一模一样,在这些事端中,阿二老婆发挥重要的作用。由此我想到男人讨老婆不光睡觉生孩子那么简单。如果讨老婆只为睡觉生孩子那真是糟蹋了。我没有老婆,不是因为我害怕有了老婆就不要娘,才不要老婆;我没有老婆是因为我穷,娶不来老婆,所以,只好到处軋姘头。母亲知道軋姘头是权宜之计,找个正经的成家才是当务之急。她拼命帮我省钱,有时到变态的地步,难道她不知道我有了老婆后她的下场会怎么样吗?她每每跟我说,以后找人一定要看准,千万不要找个没心没肺的,难道她相信真有这样的人存在?想当初,她和父亲帮阿大娶亲,后来则是独立帮阿二娶亲,算是把阿大阿二都了到边了,等到我上来,她年纪已经大到让人瞧不起,有心无力了,还一心想着帮我娶亲,了了我的边,她才好安心一样。面对自己的衰老,她总是心有不甘地说,要是让我再年轻个十岁八岁的就好了。可即使这样,也不过是多造就了一个负心儿。相比较而言,我才是母亲的累赘。

阿大的老婆和阿二的老婆生死敌对头,互为眼中钉,只要她们撞到一起,她们就表现出惊人的表演和语言天赋,互给对方好脸色看,每句话都深思细琢,敲敲打打,指向明确,话里有话,风言风语,指桑骂槐,无事生非,只要双方一搭上话头,就好比药线头被点燃,大爆竹小爆竹一起噼里啪啦的放,整个村子淹没在她们的口水仗里,她们的喇叭声里,乌烟瘴气,鸡飞狗跳,不得息时。吵架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老话所说,牙齿和舌头再好,也会咬在一起。可是吵架需要精力。在以前缺食少粮的年代,人们无暇顾及吵架,等到有吃有喝,人们开始开吵,吵到两片嘴唇皮都磨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食物需要消化,精力需要发泄。阿大和阿二老婆的吵架,除了消化食物发泄精力,还有一点就是因为她们没有痔疮。这一点相当重要。我怀疑由于痔疮,阿大和阿二的性欲望和性能力被大大削弱,大大影响到行房的次数和质量。阿大和阿二为痔疮所苦,失血过多,萎缩憔悴,宛如女子行径,性格软弱,在各方面都已够不上作为她们敌人的标准,她们挑上对方,可谓同病相怜,更能激发斗志和激情。她们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战火升级,终于动起武力。所谓吵架无好口,打架无好手。她们从吵架到干架,事情就大了。阿大和阿二都不愿意自己的女人吃亏,而女人打架,男人一般不能插手,何况他们关系又非同一般。事情的解决就是,阿二要和阿大断绝手足关系。这也意味着,他们也可能兵戎相见。阿大则选择搬家,怎么说他也是家里的老大。

阿二的老婆自打阿大的老婆走后,郁郁寡欢,极为无聊。为了打发时间,同时也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不至于荒废,她就时不时找上母亲一试身手,小试牛刀。母亲自然不是她的对手,想阿大老婆在的时候,她们可都看不上母亲,嫌她骂人话翻来覆去就只几句,不能让耳朵兴奋满足,人又老,身体如枯木,经不起抓呀咬的,说不定挨不上两拳一脚就死翘翘了,岂不是无趣的很。饶是如此,母亲就已经承受不起,在一次被阿二老婆推搡跌倒,跌断一条腿后,她明白了一个事实,阿二老婆是猫,她是老鼠,老鼠落在猫的手里,猫暂时不吃老鼠,只不过是想把老鼠玩死,她只有死路一条。她提出要和阿二分家。外甥分家要请舅舅来仲裁。我们的舅舅并不是母亲的同姓弟弟,只是同母异父,关系远了不止一层,所以他来了也只是出工不出力,甚至都没有虚张声势一下。阿二巴不得分家。于是我和母亲领了分给我们的物资,用一辆独轮车把这些东西运往以前父亲在世时候我们居住的房子,生活仿佛一下子倒退了二十年。那个老屋弃置已久,屋梁都已经漏光,但勉强还可以住人。母亲说,人是房子的胆,没人住房子破败的就又快又厉害,一有人住了,房子自己会慢慢复原,显示出家的样子来的。我忘不了搬家的情景。我推着独轮车,摇摇晃晃地走,我的两条胳膊要很吃力才能稳住独轮车,不让它东倒西歪。母亲帮不上我的忙,她自己也站不稳,靠根拐杖走路,跟在我的后面,白发飘飘,神情坚毅的让我吃惊。她这是第几次尝到被抛弃的命运:外公死算一次,那时候她才8岁;外婆改嫁算一次,她没有跟过去,做了人家的童养媳;嫁给父亲算一次,因为之前她对父亲一无所知;外婆死算一次,这样,她再没有娘家了;父亲死算一次,她成了一个寡妇;阿大搬走算一次;被逼从阿二家搬出算一次。后面不知道她还会被抛弃几次。我是到时就兑现的一次,还有生命,总有一天,生命将抛弃她于路旁。

阿二生有一个女儿。从断奶就由母亲带着。母亲很疼爱这个孙女丫头。她常说,大人之过和孩子没有关系,再怎么说,孙女丫头就是她的孙女丫头。可就是这个孙女丫头,也差点被淹死。幸亏发现的早,抱上岸来的时候还有一口活命的气,当时母亲在田里干活,听说出事了,火急火急跑回村。正好遇上老二老婆要把丫头放到地上,赶忙拦住,因为水淹的人一接触到土,灵魂就入土里去,天皇老子在也救不活了。老二老婆当时是一点主意也没有了,抱着孩子就知道哭。母亲帮着出主意:不能把孩子落地;让人卸下一口锅,反扣在地上;将孩子的身体小心地仰放在锅上;轻轻地按摩肚子,挤出水来。这样孩子竟然活了过来。

当时母亲养了几只羊,想羊毛羊肉卖点钱补贴生活。孩子救活的第二天早上,母亲去羊圈准备把羊牵出去吃草,发现其中一只有身孕的母羊死在了羊圈里。肚子胀胀的,好像吃了太多胀死了,可母亲记得她并没有给太多的羊草。母亲当时很伤心,因为母羊就要下崽,小羊很快就会长大,那可都是钱啊。母亲过了两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淹死鬼看她救活了孙女,到手的替身又化为乌有,出于报复,就把她的母羊给弄死了,结果那个寻替身的鬼下辈子不能做人,只能做一头羊,哭哭啼啼去投胎做羊了。母亲说的神乎其神,好像确有其事,她还说她亲耳听到鬼的哭声。可做羊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哭呢。说着说着,母亲就可怜起她的那头母羊来,她觉得要不是为了救小丫头,她就不会损失一头羊。她要去问阿二将一头羊的损失要回来。结果自然给阿二老婆打骂出来。

阿二老婆还将这件事在村上抖了出来,说老太婆想钱想疯了,死了一头羊还要儿子来担。母亲闭门生气,想起阿大来。原来,父亲死后,阿二没讨人之前,有一年开春,母亲琢磨着要养一头猪,就跟阿大说了。阿大就拿着母亲给的钱去镇上捉来一头小猪。没想上午捉来,下午猪就死了。母亲非常沉闷,一直怪阿大,不是说他路上颠簸了,就是说他没长眼睛,挑了一头病歪歪的猪。阿大自认倒霉,就把捉猪的钱补给了母亲,母亲才吃的下饭。现在一比较,母亲就想念阿大的好,说阿大有量为,说阿大孝顺,从不回嘴回舌,不顶撞大人。

母亲开始注意我屙屎的问题。每天都要问我好几遍有没有屙屎。每次我一屙屎回来,她就出现在我面前,忧心忡忡地打量我,有时候揣测,有时候就直接问我屙屎怎么样。遇到我脸色不好,她就很担心地问我,是不是出现痔疮了。她这样如临大敌的神情影响了我,我越来越不高兴屙屎了。为了减少屙屎的次数,我有意减少了饭量,这样我就越来越瘦,神情越来越委顿。母亲不再问我什么了,她整天忙的见不到人影,原来是打听治痔疮的偏方,兼搜集药引去了。

一天晚上,母亲熬汤到很晚。她把汤打到一个坛子里,然后让我光屁股坐在坛口。我问她里面是什么,她说是万年青的叶子,松树叶子,烟草和在一起煮的,趁着热气熏,就能把痔疮给熏掉下来。估计这也是堕胎的偏方。我坐在坛子上,热气直往我的屁眼里钻,蒸汽糊了我一屁股,然后又回落到坛子里。在寂静下来的夜里,能清楚地听到凝结的汁液啪啪的溅落声。母亲问我,怎么样,好点了吗。她非常渴望能见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我就说,好点了。她又不放心,连续好几个晚上熬汤让我接受熏疗。我本来屙屎好好的,经过一番熏蒸,反倒不好了,屙屎非常吃力,好像痔疮被汤一熏,终于按捺不住,要破土而出了。

还有一次,母亲神奇般地带回一只乌龟壳。她是在河坎上发现它的,之前她找了很久,因为听人说龟壳煮汤喝了,能治疗痔疮,发现它让她一下子又恢复了信心。我把龟壳看了又看,据说,龟壳能用来算命,它的纹路能显示人的命运。我从那上面什么也看不出来,也许,它所能体现的仅仅是痔疮。我把那汤喝了,什么感觉也没有。相反,我的痔疮日益尖锐,我失血过多,脸色越来越苍白。

母亲仍不死心,她听说用淹死鬼的爪子掏一下屁眼,痔疮就能被带下来。她昼夜出没于河堤,渴望见到淹死鬼。有一次,她差点就捉到它了,它的眼睛是蓝色的,它的笑声像一个老人又像个孩子。都说人淹死了就是淹死鬼。不知道母亲见到的那只淹死鬼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侄子。我的母亲当时手里握着一把镰刀,她本来可以挥舞镰刀,在淹死鬼跳进水之前把它拦腰割断,可是淹死鬼的笑声是那样熟悉,她稍微迟疑了一下,淹死鬼就跳到河里,剩下水面的涟漪慢慢愈合。

记得有一次,母亲问我父亲的忌日,我想了很久没想具体,只知道那是个冬天,很白很白的冬天,因为死人,家中扯起了很多白布。在白布后面,母亲一边嘤嘤哭着,一边给父亲缝合绽开的屁眼,她缝啊缝啊,结果把整个屁眼都缝成一团死结了。事情肯定是这样的,否则怎么来解释我们,作为死者的儿子,都长有痔疮呢。我跟母亲说了,她也记不清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悲伤,就缝啊缝啊,把父亲裂开的屁眼缝合了,连一点窟窿都没有留下。

母亲看来认同了这个解释。痔疮由她一手造成,让我们既摆脱不了对父亲的怀念,又是对我们不肖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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