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庚洛为了救卡地,右手不幸失去了半截,在那荒凉的山谷底。
庚洛觉得这样的付出太大了,因为一个不相干的生命,毕竟她有一张精致的脸,失去半截手臂,着实难看。她的鼻子尖而挺,那双眼眸里有着浅得不能再浅的瞳仁,幽幽向外界发出警惕的光芒。她的丈夫在一次采摘燕窝时不慎坠落,从此失踪,生死不明。她是为了找寻丈夫而看见卡地的,丈夫是找不到了,却捡回来了一个生命。
她丈夫终生为她而活,因她喜好进食燕窝而上山寻找燕洞,那些山腰间的峭壁,成了谋命的地方。卡地得知这些都源于别人,他始终认为庚洛是个冷酷的人。庚洛冷酷少话还因她是异国人,她在一次旅行中遇见心仪的男子,两人一见钟情。她不懂缅甸语,从很远的中国北方嫁过来。她丈夫教她一些基本的字词以简单沟通,平日外出挣钱,闲暇时会上山采摘燕窝给她。起初她只是喜爱这种食物,后来知道它能修缮皱纹,抵抗衰老,属极佳良品,便不可救药地食用,只因她深爱自己那副独一无二的皮囊。
她的确长得好看。卡地被她救上来的时候,睁眼即被她惊艳的五官吸引住。那浅浅的褐色瞳仁与缅甸人不一样,没有过多浑浊的杂色,也没有忧郁的深陷,而是一片卡地不曾读过的冷傲的高空。然而卡地那年方才十八,庚洛都可作他半个母亲了。
卡地相信命运。庚洛的丈夫走了,自己意外来到她的生活里,还因他失去了半截手肢,所以他一直对庚洛非常好,镇上的人都说庚洛捡了个好儿子。庚洛却觉得这是他应该要做的,至少在她成为残疾之后。
庚洛那紧闭的双唇好似一不小心渗进风儿便溃烂一样,极少讲话,难得开口,即是几个简短的字。她过去教卡地认识金丝燕,带他上山寻找优质的燕窝品种。等他学会了这些,她便回到从前,只需安心待在屋里,即可享用那珍贵的食物。
卡地很认真,跟她学过一次以后,便自己去摸索更多关于燕窝的知识,一刻也不怠慢。
2
走入凉季,又是采摘燕窝的好时节。那些惧怕寒冷的金丝燕,在地球的北端,从西伯利亚一带飞来热带区域繁衍。有很多的金丝燕停留在沿海附近,在那荒岛的山洞里筑窝。待其在窝内慢慢成鸟,再离窝觅食,便是适宜采摘的空巢期。
卡地在屋里将去年在山上划破的布袋子缝好,以供到时采摘下的燕窝放置。
庚洛的卧室没有关闭房门,她坐在那面大大的梳妆镜前,用一把弯弯的象牙梳子摆弄着乌黑的长发,一个手艰难地学习盘一个髻,或扎成一条辫子。卡地看见她那双侧摆在地上的脚,趾甲长了些,还未修剪。
我过几天去一趟荒岛,上山采摘新鲜的燕窝。卡地放下缝好的布袋子,将针线剪断。
去多久。庚洛从卧室里传出那带着口音的缅甸语,说得有些生硬。
采摘一次,可能要三天。
那么久,我丈夫,过去都是,一天完成。她断续地说一句话,让人听着十分奇怪,她又说道,你去年是三天,为什么,现在仍是?
卡地低头不语,庚洛的任何不满都很易让他深感愧疚,这是他的病态。他心里会偷偷地自我碾碎,臆想着片片扎肉时的疼痛。
卡地到街市购置需要用到的器具,绳子、照明灯、三角铲刀、喷水壶、反光镜,去年的已经坏掉了,有些又找不着。卖这些采摘器具的店铺的确不少,但卡地喜欢到街市尽头的一家叫“大山杂铺”的杂货店,那里卖的东西齐全,实惠。掌柜的是位年逾五旬的男人,就叫大山,大山有一女,名澄澄。
澄澄的肤色有些黝黑,又带有一种健康的东南亚人们所特有的棕色。她有一双灵巧的手,骨节虽小,却非常善于做假燕盏,一种取自尼龙材料,加以热胶而制成形似燕盏之物,用于盛载金丝燕蛋。
澄澄每日在父亲开的杂货店帮忙,母亲在她小时因营养不良又常受饥饿之苦,死得很无辜,她自此成为一个懂事的人,勤奋,善良,又能挨苦。
澄澄知道卡地,大家都知道他是那位中国女人的好儿子,却无人知晓他在被救之前是哪户人家的心肝,他的家人又是否在找寻他。
卡地一件件细心地挑挑拣拣,澄澄这次终于鼓起勇气打算跟他说点什么,以往好几次想跟他讲话,都未能开口。她跟在他身后,踱步了一阵。
卡地。
嗯?
又准备去采摘燕窝了,是吗?
是啊。
怎么不在街市上买呢,燕商们卖的也是好的哩。
庚洛不爱吃那些。
喔。澄澄觉得这个中国女人真是挑剔,在自己的地方不吃,嫁过来尽是吃些珍品,可真会享受。
你的家人呢?
庚洛即是我的家人。
我的意思是,被她救回之前?
我不知道。他抬起头看着澄澄,觉得她长得很笨拙,店里的灯光照射在她阔绰的额头上,油光一片。
你的名字……
庚洛起的,她不熟识,随便想的两个字。
澄澄没有再问。卡地低下头去,在一堆反光镜里对比着优劣,她觉得他可能是真的失忆了。
3
庚洛对着一桌子的菜肴都没有食欲,只因没有燕窝。卡地蹲在桌子一边,用手抓着猛吃。庚洛蹙眉看着他狼狈的食相,放下手里的筷子。
还有很多配菜,都不吃点吗?
庚洛摇头,拎起一边的裙角,起身缓缓挪步到门边,看了一会还未变黑的天空,或许因为累了,轻轻依靠在门边上,一会又回过头来说,记得带上,梯子。天空在她面前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她的生活区间,她这些年就没有出去过,一直在这张网下生活。
卡地把屋子打扫了一遍,又将他认为庚洛会吃到的食物做好,虽然她不一定吃。收拾好采摘燕窝要用到的工具,又备好一些干粮后,他走进庚洛的卧室,帮她剪去过长的趾甲,她虽不情愿,却也始终没办法用一个手去完成。一个手太不方便了,她想,不能很好地穿衣服,总是怠慢,又不能舒服地沐浴,总是担忧洗不干净。
卡地把她那失去半截的右手归咎于自己,对她总是唯唯诺诺。但庚洛对他没有好与坏的感情,更别说母子间的那种情愫。在她眼里,也许丈夫的离去是一种伤痛,成为半个残废也是一种伤痛,但这些都没有燕窝来得实在,那种宛如丝瓜网状般精致的食物,牢牢地拴住她的心。所以于她而言,卡地更多是一个工具,一个可以终生为她效劳的采燕工具。
翌日,卡地在屋背取出那把竹制的梯子,那是庚洛以前的丈夫还在时一节一节做的。他找到平衡点,往肩上一抬,梯子便稳稳当当。他还背着一个背囊,里面都是昨夜收拾好的东西。回头的时候看见庚洛打开卧室的窗户,右手边的衣袖裹着那半截手臂,紧贴肌肤,清晨的微风暴露了她的残疾,卡地微微一笑,往前走去。
4
跟以往一样,前往荒岛区的路,卡地非常熟悉,那条他闭眼都认得的充满清新竹味的路。每走一次,他都会想起庚洛曾经带他一同走过的细碎片段。她只带他走过两次,一来一回,也只教过他采摘一次燕窝,但这些却像朵朵欲绽的罂粟花,在脑浆的催化下酿制成苦涩的毒物,贮藏在卡地体内,倘若他忘了路,或者学不会如何更好地采摘,毒瘾随时发作。
卡地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庚洛见他体格健壮,便教他采摘燕窝,并没打算告诉他其他任何事情。卡地的记忆被清零了,他无从知道自己在山谷间发生过什么事,又是怎么摔下去的,加之与庚洛相处时间久了,除了采燕一事以外,他变得跟她一般言语单调,情绪不够饱满,愈有几分相似。但他涉世不深,心里对事态的影响也较难控制。
穿过竹林,便离荒岛的山洞不远了。太阳像一只毫无控制力的火鸟,燃尽自己的羽翼后往下坠落到地球表面,灼烤大地。卡地花了半天时间行走在炎热的太阳下,即便是凉季,天气依然让他汗流浃背。他在路上歇息,打开那只竹筒杯子喝水,连水都是温的。但他不敢耽误太多时间,很快又继续前往。
在一些较为易见的矮山洞前有许许多多的竹梯,还有一些简陋的屋子,那是燕商们采摘的集中地,专门设置的屋燕。有些燕人与卡地打过招呼,他不予理睬,冷漠地径直往上走。庚洛不喜屋燕。
采摘燕窝是十分危险的。卡地艰辛地扛着竹梯,在险峻的山腰上找寻阴凉潮湿的峭壁。每找到一个缝,他便用绳子与梯子捆绑搭建成支架,攀登上去,打开照明灯,将它稳固于凹槽的岩壁,再用反光镜检查巢内是否会有燕蛋或者小金丝燕。他用一根绳子的一头系在燕洞的固定岩石,另一头则捆在自己身上,以保障安全。
为了保持燕窝的完整性,他会用喷水壶将燕窝喷湿,再取三角铲刀轻轻铲下,每一步都做得很小心。
这样下来,采摘一次就花了大量的时间,第一天因行程而过去了大半天,现在天将要黑了,卡地在山腰上找了个相对较为平坦的地方,把今日采摘的燕窝放在预先备好的布袋里,再放入背囊,然后进食,憩息。
繁星在高空中闪烁,看起来那么美丽,却让卡地觉得它们非常孤独。
冷冷地在一个原地发光,大概会很累吧?卡地自言自语,想起了庚洛与自己的关系,自己何尝不是其中一颗孤独的星呢?连温暖的记忆都不曾有过。
5
卡地不在的时候,庚洛不会开口说一个字,也不会动手做一餐饭,若还有保存好的燕窝,她便炖煮一些来吃,但是屋里的早没有了。
过于寂静的生活,让她失去与外界的联系,同时也令她变得连自己都怀疑起自己的生活能力。但她似乎没有在意。有些时候她伏在窗前看外面摇摆的树叶,会想起死去的丈夫,她也不哭,就那样歪着身子一副恹恹的姿态,像抑郁的精神病人。
三天很快过去了,她除了水,只进食了一只鸡蛋,那只胃蜷缩得太小犹如一只婴儿的小拳头,她感觉肚子开始的时候还会咕咚咕咚地叫,现在连发声的力量都不见了。她走回卧室对着那块大大的梳妆镜端详着自己的容貌,肤色甚白,没有血色没有温度,接近一种病态。她没有多想,拿起象牙梳子继续学习一只手如何盘发,过着单调的生活。
地下那只古老的镀铜摆钟刚刚响过,卡地还没有回来。庚洛走到客厅,来来回回,最后打开门,坐在竹椅上等着她那心爱的燕窝。可是她太虚了,连坐稳的力气都没有,双眼一闭,便晕倒在地。流动的风拂着她的长发,同样不够力气去惊醒她。
庚洛醒来的时候天色已黑,她用左手扶着额头,看见卡地已经回来了。
你不是常常食用燕窝么?这样丰盛的补养品,怎么会让你晕倒呢?澄澄跪在庚洛身旁,扶着她。
你是……谁?庚洛眼里本能地发出警惕,讶异地盯着澄澄,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女孩。
她是澄澄。我在回来的路上撞见她。卡地在收拾他的器具,转头对庚洛解释。
我的母亲是饿死的,你应该按时吃东西。澄澄关心道。
谁允许你,带人,回来。庚洛脸上太过平静,如果没开口说话,没人知道她在生气。
澄澄尴尬地看着庚洛,又瞟了卡地一眼,说,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先离开。
卡地看着澄澄急急忙忙地离去,站在一边不敢吭声。只要庚洛有一丁点的不愉快,他都会自责。他偷偷抓起那只三角铲刀,用其中一个尖角戳自己的手心。
庚洛没有再说话,走到那堆燕窝前拾起一盏,放在鼻子前用力地闻,再从口中呼出,仅是燕窝单调的气味便让她如获新生。她闭上眼睛,用一只手去抚摸它们身上的纹理,渐渐走神,仿佛走进一片迷雾森林里,清新湿润的空气黏在自己的皮肤表皮上,周遭只有微风的声音。
卡地松了一口气。
庚洛取来清水,先将燕窝作简单的清洗,然后放到大锅里用温水浸泡。整个浸泡要花四个小时,期间她一直守在一旁,水凉了便让卡地换水。即使午夜了,她仍旧处于亢奋的状态中无法入眠,她是那么的爱燕窝。她又找来镊子,递给卡地让他除杂,挑除羽毛跟细碎的蛋壳。卡地虽然乏了,也不推托,接过镊子便做起来了。
卡地悄悄打量她,心里开始不安,她对燕窝愈来愈痴迷了。
6
庚洛醒来时是翌日中午,卡地已将燕窝沥净,放置阴凉处风干,以便贮存起来。她观瞻了一会,坐到餐桌前,吃起午餐来。
你终于肯吃东西了。
庚洛沉默。卡地看见她的头发梳得缜密,在脑后有一个大大的髻,她终于可以用一只手完成它了。
卡地推过一碗甜糖水,说,你昨夜晕过去了,喝点吧。
庚洛依然不说话,用勺子舀了一些,抬头看见卡地抓食物的手指上沾满油渍。
为什么,是红褐色的,你弄脏了?庚洛指着桌面两盏未处理的燕窝,又看看他的手。
那是血燕。
血燕?
是,它们比较难采摘到,比一般燕窝要多很多营养。
你摘的?
是澄澄给我的,我准备晚上再做除杂。
澄澄,是谁。
昨天晚上那个与我一同回来的女孩。卡地讲起澄澄不禁觉得尴尬起来,他担心庚洛介怀昨晚的事。而事实上庚洛并未在意,只是脑海忽然闪过澄澄那个不怎么好看的脑袋瓜儿。
血燕的形成是由于金丝燕在觅食过程中摄进了一些譬如海藻类的食物,使其唾液含有杂质而形成,抑或是岩壁上的矿物质接触并渗透到燕窝上,被氧化后残留下颜色。这些都是澄澄告诉卡地的。
庚洛看着那两盏血燕,表层与普通燕窝一般整齐有序,内里有些粗糙,那不规则的红褐色呈晕染状附在上面,有点怪异。她以前并未吃过这种燕窝,她丈夫也没有采摘过。
此后几次卡地又连续上山采摘,为家里添置更多的燕窝,庚洛才按时吃饭,生活又回归从前。庚洛食用了那两盏血燕,只觉口感上稍微好些,其他并不觉得有太多特别之处。直到有一天,她对卡地说,还有,血燕么?
7
庚洛对燕窝的痴迷,就如同我对庚洛的忠诚一样,没有任何理由。
可是这血燕不是那么容易采摘的。
它会在什么地方?
跟普通燕窝一样,在阴凉的峭壁缝里,而且多数藏在较深处。
那就继续找。
它的存在是很偶然的,否则怎会成为名贵珍品。
你等着,我看看这里有没有。
卡地握着照明灯往狭隘的山洞里照去,燕窝倒是有几盏,血燕却不见有。他低头看着澄澄,摇摇头。
这样吧,你先把燕窝摘下来,我有办法。
怎样?卡地心急地爬下来,此时天已经黑了。
有三种方法。第一呢,可以将普通的白燕窝放在装满金丝燕粪便的箱子里,大概十天之后,它会被熏成血燕的颜色。
听起来太脏了,还有呢?
还有就是现在商家们常用的处理方法,人工染色。在马来西亚很常见的。
不行不行,对身体不好。卡地眉头皱锁,也不满意。
那就只有第三种喽。
如何?
抓来金丝燕,用它的血液,滴沥到白燕窝上,出来的颜色天然又漂亮。
卡地听着有点惊悚,但好像是目前唯一能做的。
你对燕窝还是很有了解。
换作别人,我才不会跑来这还跟你说这么多,这么晚了,估计要明早才能回去。
卡地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他决定让澄澄帮他一起做这件事。可是她跟自己非亲非故,该怎么办?
他盯着澄澄看了一会,目光落在她的胸脯上。
澄澄。
嗯?
那次在你店里,怎么会跟我说话?
也没什么,就是见你常来,想了解下你跟庚洛的事。
卡地沉默着,酝酿着该怎么开口,好像无论怎么说都与燕窝没什么干系,但如果她果真喜欢自己的话,至少以后可以帮上忙。他最终还是说出来,你是喜欢我吗?
澄澄转过头看着他,没有说话。卡地抓起她的手,她颤了两下,并未挣脱。
夜色里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猜不到她的情绪。卡地干脆挪了挪身子,将身体靠过去。
你的脸好烫。卡地在她耳根轻声地说,还不忘呼出一丝暖气,这种感觉让澄澄觉得酥麻,头颅僵直起来。那丝暖气从耳朵进入身体,扩张成一股暖流,将她体内的冰晶融化,流淌着汇集在腹部翻滚起来。
卡地顺势将澄澄缓缓压倒在地上,储蓄已久的欲望犹如山洪瀑水,一发不可收拾。力量催使他施予****。
他与澄澄接吻,拥抱,抚摸,****,在长夜高空下开掘她甜液酝浸的核心。彼此紧张的呼吸涣散在黑暗无人的荒岛上空,激起朵朵蔷薇的绽放。
8
卡地将手中的布袋解开,好几盏绛红的血燕,像被遗弃的次品缎子扎堆在一起。
庚洛吃着大拇指,一步一步轻轻道来,双眼盯着血燕不曾移开过视线。
为什么颜色,跟上次,不一样?
只是深浅问题。
庚洛疑惑地抓起一盏血燕,放在面前,嗅进一股怪异的味道,一种清新芳香的燕窝混同着浅淡的血腥味。
卡地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兴奋,因为他明显从庚洛的神态中得知她是满意的,并且迷恋上了血燕。现在她只在没有血燕的情况下才吃白燕窝,但这正成为卡地懊恼的地方,因为他知道,庚洛早晚会对白燕窝看都不看一眼。
为了能制造出更多的血燕,他与澄澄将白色粉末褪去的老竹子砍下来,在山脚下建起了一间简陋的竹屋,又往屋里添置了简单的木板床、板凳与桌子。日子久了,屋里也就多了些平日用到的家什,乍看起来,也真是一个家了。
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出产血燕的地方。而澄澄却认为这是她与卡地的爱窝,因为他们在门前跪拜过大地,卡地还戴着她亲手缝制的岗邦帽。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已经成为了一对年轻的小夫妇,但她并未介意,整天沉浸在蜜糖中,咽食甘甜的糖分。所以捕杀金丝燕对她来说,还不算十分残忍的事,偶尔捕抓三两便足矣,只要卡地开心。
然而,日子就那样过去了几个月,庚洛对血燕的渴望逐渐达到了疯狂。卡地因此责怪起澄澄,他的态度是无论如何,也要有足够的量给到庚洛,刻不容缓。
澄澄开始不依,她反驳卡地,这样下去是会破坏金丝燕的生存环境的。
我不管!卡地开始有了情绪,他转身离去之时,将桌上的一个杯子摔到地上,给了她一个尖锐的答复。
澄澄害怕失去他,在情感与理智中,她选向前者。
一般燕商们都会避开燕鸟的繁殖季节,澄澄却在这段时期进行大肆采摘,并取回未成年的燕鸟。对于燕蛋,她便做好她所熟识的假燕盏粘上用以盛载,好让燕子们继续繁殖下一代,也为自己赎罪。
她杀去大量的金丝燕,一只只身形娇小、身上带着金色光泽的飞行精灵,被她用一把尖刀深深刺入肚子,它们长长的翅膀本能地拍打着挣扎几下,随后鲜血即滴落到盘中。澄澄把这些液体用于浸染每一盏白燕窝。那些死去的金丝燕被卡地丢弃到荒岛沿海边,让涨潮的海水将它们送走。
捕杀严重影响到了金丝燕的生存环境,这种毁灭性的、扫荡性的行为阻碍了它们的正常繁衍,一个地区有过一次摧毁,金丝燕便再也不会归来,不再有唾液与羽毛的筑成品了。
9
这天,澄澄说她想到家里去一趟,看看自己的父亲。她趁此机一个人去找了庚洛,她希望让庚洛说服卡地,如果可以的话。她总得一试。
心情是紧张的,澄澄只见过庚洛一次,在她晕倒在家中那次。那时她带着自己意外采摘到的血燕,在山脚下遇见卡地。卡地因为连续三天都在山上度过,满脸灰尘。他脱去了上衣,身体有许多磨损过的痕迹。澄澄担心他的伤口会感染到细菌,从自己的箱子里取出消毒液替他清理伤口。其实澄澄还从未这么认真对一个男子,除去自己的父亲,卡地还是第一个。她轻轻地用棉花擦拭卡地的伤口,眼神自然落到了他裸露的半身上,娇羞起来。
她知道庚洛喜爱燕窝,于是把自己采摘到的血燕给到卡地。她还记得卡地第一次看到血燕时的表情,像个未曾闻过花香的人,满是惊讶。
想到这里,澄澄不禁笑了起来。
她在远处就看见庚洛坐在屋门口,纹丝不动。天气晴朗,高温的午后她依然穿着长袖的特门裙子,那失去半截的手臂无法撑起衣袖,只能任它垂直。尽管这样,她依然有一种盛气凛然的气势。她是这样一个奇特的女子,像从天上下来的仙人,不沾凡人的烟火,唯独爱食燕窝,那是她唯一的粮食。
庚洛。澄澄直接开口喊她,以掩饰自己心中的惧怕。但是庚洛没有说话,似乎澄澄的出现打断了她游离的思绪,她有些不高兴地移过目光,盯着澄澄,这让澄澄感觉寒栗。
我是有事来找你的。
庚洛迟疑了一会,起身说话,进来。
澄澄吞咽着口水,想着她也没有那么可怕。
房屋里的家什很简单,打扫也井井有条,澄澄想这一定是卡地做的。哪里都没有太多杂乱的东西,只是角落里还摆放着燕窝,看起来还没有做挑毛。澄澄环视了一周,看见一间卧室里有一块大大的镜子,大的离谱。
对着大的一块镜子睡觉,能安心么?澄澄轻轻说道。
庚洛没有理她,用一只手倒水给她,因为极少有人前来,她并不那么适应去招呼人,杯子浅浅的,一不小心水便溢满了,她不紧不慢,放下水壶,拿过桌布,仔细擦干,动作甚是慢。澄澄见她如此,便说让她来。
你为什么要让卡地做这么多事?
做,什么事?
燕窝。
我爱吃。
普通燕窝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吃血燕呢?
你也会说,普通。
你知不知道,很……很难有的!她很想说出她制作血燕的过程,完全就不是真的血燕。但始终不敢说出口,要是被卡地知道了,肯定会挨他的骂。
唔。
你就不会让卡地多休息吗,他这样为你奔波。
我没有。
还说你没有?他为了你爱吃的东西从年头忙到年尾。
他心甘,情愿。
你自己要吃为什么不自己去,他也该有他自己的生活,不是为你而活。
他的命,是我救的。
庚洛扬了扬自己半截的右臂,意思说她是个残疾。她看着澄澄,不想再说一个字,她觉得好吵,她厌烦了,即便卡地跟自己相处这么久,也不会滔滔不绝地说话,外面的人实在是太躁了。
庚洛起身走到门外,坐在刚刚观景的位置,寻回自己的清净。
澄澄这一趟算是白来了。她生气,用脚把地上盛着燕窝的竹筐踢翻,竹筐翻身的余音在屋里缭绕,燕窝全掉在地上。
她尴尬离去,经过庚洛的身边时,对她说,别告诉卡地她来过。
风儿吹起了,庚洛给了她一个眼神,便不再动了。
10
那晚庚洛将刚刚炖好的血燕盛在碗里,放在地上等它变凉,身子驮在门边上。她想起了死去的丈夫,至今她都不曾了解过他是个什么人,就嫁了,只能记得他每次回来,都会带着亲手采摘的燕窝。与其说嫁给了一个缅甸男子,她更像是嫁给了燕窝。想起这句话时,她想起了白天澄澄的到来。
庚洛看着那碗红褐色的血燕,忽然有种厌食的感觉。它像是一个警示灯,映入她那浅得不能再浅的褐色瞳仁里,交错重叠的颜色,使其失去了原本的朴质。她还是喜爱的,只是在吃过太多以后,身体产生了一种抗拒。最后她还是妥协了,一口一口咽下,把它吃完。
渐渐地庚洛与卡地更少言谈了,原本性格就冷漠,现在更像是两个被上天忘记装置嘴巴的木偶。只要血燕快没了,卡地便会让澄澄继续浸染。
澄澄是爱着卡地的。女子自古便从夫,她心里反反复复冒出这句父亲讲过的话。但她自己对捕杀燕鸟一事深感愧怍,她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直到她发觉毁灭过的好多地方都不再有燕窝了,既然找过庚洛也没能解决,于是欲打算跟卡地商量着其他办法。
如往常一样,卡地来到屋里即让她再去找来金丝燕,完全把她当一个女佣,而不是爱人,再也没有多于一句关于其他的话。澄澄的心凉了,她彻底的意识到卡地对自己完全没有爱,有的只是利用,让自己与他一同满足那位疯女人病态的需求。
澄澄说,近日有警务官员在追查破坏洞燕的事情了。
喔。卡地满不在乎的应着。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
不行。
你不要执迷不悟了。
我只要血燕。
你是庚洛的狗吗?你的眼里还有我么!
你不是很爱我吗?
这跟血燕没关系!现在有人开始在山洞一带驻守了,我没法子再做了。
你就不会想其他办法吗?庚洛一定要血燕。
这种破地方连金丝燕都不再来了!
澄澄摇摇头,她爱他,但也失望于他,她觉得自己太过放纵他了,她坚决不再捕杀金丝燕。
你不做是吗?卡地挺直身子,双眼犀利地瞪着澄澄,认真地问了她一次。澄澄没有吭声,坐在那一动不动。
那就从你开始。
澄澄就被电击一般浑身抖了一阵,还未开口,便被卡地用绳子牢牢地套在她身上。卡地怕她会挣脱掉,又多绕了几圈,双脚也一同捆绑起来,继而又将她的双手绑在后面,固定于椅子背靠上。他取过一只澄澄用作浸染燕窝的盘子,还有那把尖刀。
卡地,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血燕。
澄澄听到这句话时大脑嗡地震一下。
你想要杀了我吗?不要啊,你不要杀我!放了我!澄澄的语气开始上下不接,过快的喘息让她身子紧绷起来,牢固的绳子像一条凶恶的蛇,随时将她箍死。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卡地走到她后面,在她耳根子轻轻吻了一下。澄澄看不见他要做什么,头皮开始发麻。
别怕,我只是想要你的血……那么,就从你最丑陋的地方开始吧。
卡地在她身后蹲下,用力掰开她的手掌,抓紧一个手指。整个竹屋都响遍澄澄的挣扎声,令他厌烦不已,他扯下她的裙角滚成一团衣布,塞住她的嘴巴。
他将刀子插进澄澄的指甲缝,有一些血珠子不断地冒出,像一只只快速成长的瓢虫。澄澄厉声尖叫着,声音消隐在口中那团衣布里。但血不够猛烈,他于是把刀用力再插进去,往上撬起她的指甲,鲜血像水流般往下滴。澄澄的瞳孔扩张着,像临界前断气的状态,游走在阴阳间,眼角冒出了两滴泪,喉咙已经喊不出声音了。
看到这些可以继续浸染燕窝的鲜血,卡地一脸松懈,不再担心。
他抱紧澄澄,轻轻哼着气息,然而澄澄已经晕了过去。屋里顿时又回到静谧,只能够听见屋外还有蟋蟀的鸣叫,吱吱,吱吱,像银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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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澄醒过来的时候,卡地正坐在窗前发呆。其实说不上是一扇窗,那只是一侧的墙,中间有几根锯断一半的竹子,并排绑稳,便成了一个大大的罅口。天空下着小雨,外面青灰一片,附近没有一个人。
澄澄看着卡地,看了好久,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他眼神依然在放空。对澄澄来说眼前的他简直变了另一个人,她从未见过一个人心里可以如此残忍,庚洛在他心里占据了多么重要的位置。她的身体还被绳子绑紧,想伸展四肢却动不得,说不出的疼,连呼吸都是难受的。角落还有一堆死去的金丝燕,卡地还没将它们丢弃,大大小小的尸体发出难闻的恶臭,澄澄本就觉得难受,闻着腐烂在屋里的气味,想吐却吐不出来,憋得慌。
你醒了?卡地听见她急促的呼吸,才知道她醒了。
你别慌,没事的……对不起,我伤害了你。我只是想取一点血,就是一些,不多……他走在澄澄面前,将她的头抱在怀里,手指温柔地伸进她的发丝。
你走开。
怎么了?
我叫你走开。
你是在发我脾气吗?
澄澄想大声喊,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
我也是为了庚洛好,她好了,我们便好,你懂吗?
你放屁!
我不许你侮辱她!卡地猛地将澄澄从怀里推开,用手指着她。澄澄跟着竹椅倒了下去,头部受到强烈震荡,大脑一片混沌。
卡地又将她扶起,面目狰狞地像敌对一个危害十足的囚犯,对着她怒吼,你必须道歉!
澄澄感觉疲倦至极,连吐口水的力气都没有。
道歉啊!
先给点水我喝吧,我死了可以,孩子不能。
什么?
卡地看着澄澄,用手捂在她的肚子上,又俯下脸庞贴近去,倾听着。
你有了孩子?是我的吗?
澄澄点点头,说道,水。
卡地这才倒了杯水给她,又将绳子松了些,生怕弄疼了她。她一口气咽下了一杯水。
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呢?
有用吗?你只顾着你的庚洛,除了她,全世界都是你的敌人。
卡地没有说话,他把昨夜吃剩的米饭,用手抓着给澄澄喂食,虽然寡淡无味,但澄澄确实是饿坏了,饕餮大吃,满嘴饭粒。
卡地也抓一小份送到自己嘴里,感觉像咀嚼一块无味的蜡。
不行!卡地倏尔喊道,将碗一丢。这孩子不能要!
澄澄咽完这一口饭,闭上了眼睛,感觉像从人间一下子跌落到地狱,继续等待下一场体无完肤的虐待。
孩子会影响我照顾庚洛,他必定会花去我大量的时间。他不能出世,我要亲手杀死他。
你又想做什么?
卡地再次拿起刀,连一刻的犹豫也没有过,隔着澄澄的衣物,刺进她温软的肚子里,澄澄轻轻“啊”了一声。
孩子死了吗?卡地像一个首次执行任务的杀手,无法预测生命是否还活着。
澄澄无力呻吟,她太孱弱了。肚子流着鲜血,颜色太深了,流出来的不像是真的。她看着卡地,朦胧中看见了一片深蓝的大海,自己已经跌落到了海底,在底下用剩余的气息存活,不清楚自己到底爱了他什么。
12
过了几日,庚洛正在门边坐着,忽然有个老头急急跑来,问卡地在不在。
庚洛摇头。
老头说他叫大山,倘若卡地再不交出澄澄,他就要报警。
庚洛捻了捻肩上的轻纱,将自己裹得更紧实些,没有理他。她觉得大山跟澄澄长得太像了,脑袋瓜一样的笨拙。奇怪的是,他们竟一前一后前往自己家里,一会找她,一会找卡地,莫名其妙。
老头咒骂了几句,气愤愤地离去。不久天空便下起暴雨,乌云覆盖得天昏地暗,大白天的像初始的夜晚。
庚洛关上门,走回卧室休息。窗外雷电轰轰咆哮,像一个粗狂男性,在向大地施展自己庞大的力量。伴着雷雨声,她悄然入睡。
睡梦中,她看见自己丈夫坐在床头,一边哼着缅甸歌谣,一边握着一盏燕窝在认真地作业。卡地忽然从门外冲进来,他与庚洛的丈夫对视了几秒,他长着一张沧桑的脸,像是长期在外漂泊,饱经风霜。卡地开口问,你是谁?男子放下燕窝,抓住庚洛的手,问,他是谁?庚洛吞咽着口水,告诉她丈夫,她不能生育,卡地是她捡来的孩子。男子甩开她的手,瞬间怒火烧至心头,辱骂道,没经我同意就把一个野孩子带回来,你让他走!
不行!他会给我带很多很多的燕窝!
燕窝我也可以给你。
血燕,他有血燕!
男子呛了一口气,破口大骂,你不让他走是吧?我杀了他!
男子说完即抽出那把锋利的剑,朝卡地的方向挥去,不料庚洛迅速上前为他掩护,男子的剑落在庚洛的右肢上,嚓,半截手臂掉在地上,血液猛地溅出来,飙射在卡地手里的燕窝上,成了一盏盏艳丽殷红的血燕。
庚洛尖叫一声,惊醒了过来,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透过门缝她看见有人影在厅里转动,是卡地,他正把刚刚烧好的菜端上。她轻轻擦去额头的冷汗,脑里还载着方才的噩梦。
她起床到灶房喝了杯水,想起今天来过的那位老头。
今天有人,来找你。
嗯?
大山。
卡地停止了手中的动作,问道,他有说什么吗?
叫你交出,澄澄,不然,报警。
卡地苦笑了一下。
庚洛没再说话,她看着满桌的菜肴,还有新鲜的燕窝,联想到方才的梦境,不由得战栗。但她已经习惯了,尽管自己对它再也没有胃口,也会多少吃一点,若是不再吃它,便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像一只被鞭子猛抽的陀螺,如果停下来了,就连站都站不稳。
卡地递来那碗冰糖血燕,庚洛一勺一勺地舀,很难吞下,吃得很慢。
外面不适时地传来粗鲁的敲门声。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员突然冲了进来,庚洛跟卡地都吓了一跳。
卡地是哪一位?带头的警员对着屋里喊了一句。
我是。卡地回应着,有什么事?
我们怀疑你在保护区上大量捕杀金丝燕。
不是我做的。他看了一眼庚洛,庚洛在云雾里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另一位警员从后面推出两个人,是大山与澄澄。卡地蹙起眉,倏然害怕起来。
他不仅指使我女儿捕杀燕儿呀,还对她施刑,你看!大山抓起澄澄的两只手,十指中仅剩一个指甲完整无损,其他都已溃烂,化脓,变得血肉模糊。
澄澄全身上下都有被虐的伤,肚子上还缠着绷带,衣服上有大片大片的血渍。她的眼角还带有泪痕,眼珠子空洞地看着卡地,神情里没有任何情感。
还好发现得早,不然就死了啦!大山又吼了一句。
先跟我们回去。警员用镣铐锁住卡地的双手。他没有说话,目光停留在庚洛身上。
卡地被他们强行拉走。
庚洛迟疑了一阵,走到门边上,问他,你做了,什么?
卡地沉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大山吐了一口水,回头对庚洛说,他呀,做了许多的坏事,指使我的女儿捕杀燕儿,甚至为了满足你,不惜伤害她。你现在吃的血燕啊,是用我女儿的鲜血染成的!
庚洛看了一眼卡地,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乞求、彷徨、惊恐。她再回头看看桌面还剩一半的血燕,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