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忆录不小心在中学时开始,也不小心成了小说。在2104年是没有小说家的,所以女领导总会用莫名其妙的口吻问我:你瞎写些什么?女领导记起了中学时代的梧桐树,梧桐树旁的枯井,还有枯井中女教师的鬼魂,却记不得那还是各类小说猖獗的时代。这个被称为数字化的时代,每年却要产生无数本实体书,也就是说有无数棵树木被砍伐,然后做成纸张。2104年,无数棵树被砍伐做成纸张后,主要用于我们的宣传工作,我觉得这是暴殄天物,同样我也觉得,那个产生无数小说的时代,也是暴殄天物,所以我在高中时的身份除了恶棍,还是个诗人,实际上,诗人是不存在的。当你说诗人时,也代表你在说一个笑话。
Y1003说我有才华,因为我写诗。可惜这些作品如今都没了,不好验证Y1003的见解是否高明,是否在我承认自己作品其实不高明的前提下,她却眼光独具,发现了一个天才。有一点我是晓得的,一本油印的诗刊只是一所中学的小摆设,借此说明中学生的生活很丰富,也好向人炫耀这是素质教育。我读小学的时候就听老师们不断唠叨“素质教育”,等我读初中,对“素质教育”深表怀疑时,老师们还在说“素质教育”。某一日,我的初中语文老师私下对我说,素质教育是轮不到你们这代人啦。我问她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她笑着回答:天知道。所以,当我开始在校园诗刊上写起诗来时,我觉得,我会写一些玩世不恭的东西,而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东西。话说回来,对于装模作样,我曾表达过骨子里的不屑。
如你所知,写诗是没有出息的表现。现在我已迷途知返,不再写诗。在我漫长的人生中,曾见过不少写诗的年轻人,自然,他们都没什么出息。当我在清扫君士坦丁堡的垃圾时,我的岗位却有诗意,不过要是你也想来做做,我是不会反对和你交接的。
君士坦丁堡里有各类人,谁都不把谁放在眼里。我认识一个迦太基人,说起话来喜欢用“咕噜”做尾音。这个迦太基人很穷,如果你知道迦太基人,就会知道一般迦太基人都很有钱,那些穷汉,只好来君士坦丁堡冒险。这个说起话来“咕噜咕噜”的迦太基人是我的邻居,常常从我微薄的薪水中要借走三分之一的数目,到月底奉还,到第二个月的第二个星期又借去如上月数。他从不说钱花在什么地方,我也从不问。有一天,他对我说:王二贤弟,你是位大诗人咕噜。我愣了一下,因为长期缺少睡眠,我总是昏昏沉沉。他从怀中摸出一本油印的小册子,笑着打开一页让我看,上面印着小小的字,纸张都已泛黄。他说:王二贤弟,这是你早年的作品,比起君士坦丁堡的哪个诗人来都有过之而不及咕噜。我说你小子扯淡吧,我从不写诗。他就高声念了一段,我没听清。如果他不在尾音中加入“咕噜”,也许我会记得那确实是自己写的东西,可是无论他说什么话,都得以“咕噜”结尾。第二天,我早早醒来去工作,发现门口放着这本小册子。小册子的正面写着:赠送给王二贤弟咕噜。背后则写着:此物实为无价之古物,亦君往年才华之佐证咕噜。所谓黄金有价,艺术无价咕噜。余知世间只此一册,原欲庋之高阁,以作镇室之宝,然回忆年来多蒙贤弟慷慨资助,余又囊中羞涩,无以为报,遂割爱于子,以为当日所欠之资云云咕噜。又及:此消息切不可轻传:土耳其人不日将陷君士坦丁堡咕噜。由此我知道要打仗了。此后我再未见过这个迦太基人,而这本小册子,当时我也没留心,也便丢了。
如果你看过君士坦丁堡陷落的历史,就会发现这么一个细节,土耳其人无法从正面击垮君士坦丁堡的军队,却发现了一道开在角落的小门。当我们许多人离开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大家都在谈论,这扇小门并非如雨果所说是不小心没关上的,而是被一个迦太基细作所开,我就想到了这个欠债不还的家伙。要知道,很久以前,迦太基人就曾派间谍潜入过罗马城。
这是唯一一次可以证明我写过诗的机会。其实我倒并不在意自己是否真写过诗,但当我叙述自己和Y1003的关系时,“我写诗”似乎是个重要的线索。我只看到读高中时,我是个怙恶不悛的恶棍,只有Y1003看到,我还是个才华横溢的诗人,Y1003知道疼我,让我感激不尽。Y1003还告诉我,别看当时我那么跋扈张扬,其实是个内心脆弱随时都会哭的小孩子,尽管我觉得她的话不无夸张的成分,还是很爱听。
在我与Y1003一个多世纪的婚姻中,除了女领导是不可避免的意外外,我们都相处融和。我已说过,中学时代的Y1003并不引人注目,可是后来她越长越漂亮,大大超出我的意料之外。我们似乎有过一个孩子,后来孩子长大了,照Y1003的说法,你不可能一直牵着风筝飞,要么拉回线,把风筝带回家,要么剪断线,让风筝自己去飞。Y1003说孩子大了就让他自己去飞,飞得多高多远,那都是自己的事。由此可见,Y1003是个很开明很有见地的母亲。我问Y1003我们的孩子是男是女,Y1003翻着眼寻思,说这可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了。
Y1003在我的回忆中添加了如下内容:她说,王二曾给她写了无数情诗,这些情诗都是在她没有心理准备下收到的。王二是个性情中人,做事没有规律,比如Y1003正在上课的时候,恍惚间会看到王二在自己教室外晃。等她抬头看去,发现果然是王二的时候,又见到一架纸飞机从窗外飞来,伴随着纸飞机的,还有王二的飞吻。Y1003说,当时所有人都在上课,这种事实属罕见。纸飞机径直落到自己的桌上,打开一看,是一首情诗。情诗写了些什么,她记不得了,但是读完诗后,她便再也无心上课。她说这是种很怪异的感觉,她没有脸红心跳,而是深感诡异。有时候,情诗送来的时候Y1003正在卫生间。她都怀疑王二是不是在自己身上装了跟踪器,只要王二想把情诗给她了,总能找到。这时候,她也会仔细地读完上面的每一行字,读罢,丢进马桶里。我说这不是糟蹋吗?Y1003说:才不是呢,你写给我的东西只能属于我,世间再也找不出一个地方比化粪池更好的藏东西的所在。我还是不满,说,如此一来,你也没得看了。Y1003说,怕什么,那时你的情诗比我吃的饭还多。
Y1003如此评价:王二发送情诗的方式比情诗写得好。她还打了这么一个比喻:王二在池塘里捉青蛙,突然想到要给自己写情诗,于是随手拿起一片广玉兰树叶,用指甲刻上了诗句,又是随手一扔,那刻了诗句的树叶就会飞到她的手里。每当说起这些事情,Y1003就不像个躁动的豹子,她对我说:王二,后来你小子再也不给我写情诗了,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把我忘记。果然,你把我忘记了。可我没忘记你,我花费了无数精力把你重新找回来,就因为你曾给我写过那些情诗,是那些情诗救了你。我就表示世间诸事,冥冥中自有联系。譬如现在我已不会写诗,改写回忆录。这回忆录写得像是一个校园爱情故事,促使我重新认识了自己和你,让我发现你真是我的妻子。Y1003就会说:那好,咱们就好好爱一下吧。我认为这是属于女领导的话语,她不该借用。但我们还是好好地爱了一下,爱过之后,一切照旧。
2104年,我开始写回忆录,回忆录像本校园爱情小说,其中有我的妻子Y1003,有一棵梧桐树,有梧桐树旁的枯井,有枯井旁的女教师的鬼魂。我觉得,要是我写小说也能像写给Y1003的情诗那样潇洒,那就好了。我也希望我和Y1003的爱情故事能如当时流行的小说那种充满了曲折和催人的泪水,可是我的身份决定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我对Y1003的态度野蛮粗暴,不失温柔,Y1003也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姐,贤淑多情。当我提出要溜进她位于旧寝室楼的寝室时,Y1003并没有做出竭力反对的样子,而是一心和我谋划如何做才能成功,这说明我们的关系已超越了世俗的一切规则。有一点必须说明:这种大胆的行为在当时是富有教义的,但现在,作为王二的我最要警惕的就是不犯原则错误,因为现在是2104年,是理想世界。Y1003是名心理医生,专门医治那些犯了原则性错误的人,再说,王二也不是那个王二了。也许你可以说,王二什么也不是了。这正是王二乐于听到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