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2013年,王二居住在这个南方小镇,无所事事。91年后,这个南方小镇成了理想世界的一部分,同其他部分没有分别,王二仍旧在这里活着,已经112岁,是个都不好意思再活下去的年纪。所幸理想世界里的人寿命都出奇的长,既然所有人都活在不好意思再活下去的年纪,那么王二的羞耻心也就渐渐消失了。说句公道话,2013年的南方小镇同其他的南方小镇相比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街道总是清扫不干净,车辆瞎停,时有无业人员,有偷电瓶车的贼,也有输得倾家荡产的赌徒。91年后,这个小镇没有垃圾,秩序井然,过于和谐安宁,让你觉得也没什么不对。王二每天上班之前,总会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欣赏远处平整的田地,上面种着用暖棚支起来的草莓。理想世界的水果只有草莓一种,并且四季都有,这也是物竞天择的结果。其实早在91年前,这个镇上仅剩的田地上就开始大面积的种植草莓,取代了已种植数世纪的稻子。草莓被白色的塑料棚遮挡,所以王二看到的只是白茫茫一片,像是大雾。我就是王二。
每天早上,我都要向女领导报告,女领导就要验证我的记忆是否恢复到了常人的水品,每次都让她失望。她明确地告诉我,王二你就是个王八蛋。女领导同我老婆一样,也会很急躁。也同我老婆一样,她喜欢和我干那事。在这时候,我就会是非不分,弄不清女领导是我老婆还是我老婆是女领导。
女领导验证完我的记忆,就和我干那事。干完那事,她把我打发到岗位上。过了好久我才意识到女领导是个****旺盛的女人,但我不是。可是她是女领导,她要我做的事情,即便我无法忍受或猜之不透,只能说明我的低级。她是女领导,领导可不是白白就能当上的。现在你或许可以说,在2013年,有许多领导之所以当上领导是因为其他原因,你也许会给我找来许多资料来佐证你的观点。但我可以告诉你,在2104年,领导就是领导,除此之外,便无其他。
我的工作是写。我不知道自己天天在写些什么,当命令从女领导的办公室里传来后,我就打开电脑,开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起来,并不需要大脑的思索。这证明很久之前我确实在这里工作,并且对工作的内容驾轻就熟。午餐休息时,我们这些螺丝钉暂时变成用不同语调说话的人。我听说,我们在做的是件神圣的事业。但在2104年,任何工作都是神圣的事业,缺一不可。于是我又听说,我们从事的工作相对于其他神圣的事业而言,更有价值。听到这样的论调,我是有想法的。比如,当老师的会认为自己的事业是教书育人,是在为人类的将来出谋划策,所以应该不辜负“神圣”二字。但扫大街的就有意见了。扫大街的说:你说教师是神圣的事业,那好吧,老子从今天起就不扫地了,看你整天灰头土脸的怎么神圣去!修电器的又会来反驳扫大街的:你不扫就不扫,你的空调彩电坏了,老子也不来修,看你怎么打发时日。如此循环,比世界大战都要可怕。我的意思是,在现世的生活中,每一个行业都缺一不可,特别是理想世界。在每个处于自己行业中的人看来,唯有自己的事业是最重要的,这是很正常的心理。所以,对于同事们说的我们的工作更有价值,我持有不很赞同的看法。但他们很快就驳倒了我,并让我由衷诚服。
同事们说,我们的工作是搞宣传。宣传这两字,还可以换成做广告三字。无论怎么偷天换字,其本质并未发生变化,那就是我们的工作是控制文字的工作。他们对我说,一个人,即便是哑巴,也要思考,思考需要逻辑,使逻辑成型的工具,就是文字。他们说,王二,你想啊,要是没有了文字语言,世界不就崩溃了吗?狗在发春时都要叫唤,何况是人?我连连点头称是。但我以为,一个人说不说话,说什么话,那是他自己的事情,用不着我们去干涉。他们说王二你真******傻了。他们告诉我,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当你以为自己是独自一人时,其实还有许多人同你联系在一起。比如,当你在南边踩死了一只蝴蝶,就会在西边产生某种效应,这叫“蝴蝶效应”,懂吗?所以,别以为丧钟为谁而鸣,丧钟是为你而鸣。关于“蝴蝶效应”我是理解的,至于后来那“丧钟”的一部分,可就听得糊里糊涂了。我问他们,比如两夫妻在过夫妻生活,干到快乐的时候像猪一样哼哼哈哈,这也要我们来控制吗?怎么不用?他们说,即便你觉得自己是在自由发挥这哼哼哈哈,其实你也无法跳出这哼哼哈哈的圈子。为了证实这个论点,他们举了这么一个例证:在用中文的人中,你的脚趾被踩了一下,你是怎么叫唤的?我想象自己的脚趾被踩了一脚,说:哎哟。他们说,对了,就是哎哟。但你知道在用英文的人中,脚趾被踩了一脚该怎么叫唤吗?是“奥去”。我想了想,“奥去”也未尝不可,只是没有“哎哟”来得真实。他们总结道:同样是有鼻子有眼的人,因为用不同的文字说话,所以被踩了脚趾叫出来的声音都不一样,更何况是哼哼哈哈呢!
诚然诚然。我又问他们,假使一个人中文说得很好,英文也说得很溜,当他的脚趾被踩了时,该说“哎哟”呢还是“奥去”?他们一听,却哈哈笑了起来,不理我了。有人好心提醒我:王二,你他妈真是傻了啊。
同事们为了证明我们工作的更有价值性又推出了这么一个观点:我们使世界万物拥有价值。为了证明这个观点,他们又举了个例子。同事中有位植物学教授,他花了四十多年的时间,用在论证“伟大的雏菊为什么不是雏菊”这个课题上。我说无怪你花了四十年还在研究,你是个植物学教授,却去研究逻辑学的东西,好比你是卖煤饼的却要教人去用做煤饼的方法做烧饼。他们自然又得大摇其头,说,假如不论证出“伟大的雏菊”不是“雏菊”,那么那东西是什么?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的东西何必研究呢?所以对植物学教授来说,这不但不是多管闲事,而且是必然要经历的事情。我们在这里天天工作,就是要使天下万物拥有价值,这是一切的前提,也是理想世界不会崩溃的前提。不论你是教师也罢,扫大街的也罢,修电器的也罢,没有了这个前提,通通都是扯淡。就例如为什么你叫王二而没有编号呢?就是因为我们还没有使你的存在拥有价值,所以你还算不上一个人。什么时候王二不是王二了,你的价值也就确立了,到时候,你就不会傻里傻气地问我们这些问题了。
说真的,他们的论述无懈可击。在我们单位,每个人都是各行业的精英,他们的任务就是为各行业赋以价值,从而使各行业能够进行下去。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行业的精英,我也从不记得自己是在为哪种行业赋以价值。每当我想看看自己写的那些宣传文字是什么东西时,等我读完,早已忘了上面说的是什么,等我忘了上面说的是什么时,自然也就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去读这回事,如此循环往复。
女领导告诉我,我的工作也有很大的意义。在我的岗位上,她实在没见过比我更出色的人才。她用唱赞美诗般的语调歌颂我是健忘领域的精英,为全人类对抗无聊和避免犯原则性错误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从她的话里,我隐约可以听出,我的工作就是赋予遗忘以价值。毕竟,对理想世界的人来说,日子太长太久,学会遗忘是必须的。我问女领导,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会犯原则性错误呢?女领导神秘地说:修行靠自己啊。对这话,我的理解是这样的:女领导的意思是,遗忘也是秩序的一部分,当一个人一直在干遗忘这工作的时候,也会产生倦怠和惰性,所以,在很久前的某一日,我犯了原则性错误。如今我回想这些对话,蓦然发现,原来我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悖论。正因如此,这才是我的价值。当我把这觉悟告诉Y1003时,她只是白了我一眼,说她不知道我在神经什么。我又去告诉女领导,她欢喜地拍拍我的脸,说:修行靠自己啊,庆祝庆祝,咱们干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