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初春,渐渐就有了很多闲话传来。而那些闲话只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得到了印证。因为母亲的肚子,正一天天地大了起来。
对于这突来的变故,父亲龚有良开始有些懵了。他在爷爷面前耷拉着脑袋,那时他看到自己父亲微微倾斜着身躯坐在堂屋的木椅上,像一尊雕刻的石像一样,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那一瞬间,袭有良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了下,生疼生疼的。他闭上眼睛,在满眼的泪水中,他看到自己父亲片刻间衰老的残容是多么的触目惊心,使他一生都无法去回避这一刻的景象。
一直以来,袭有良都觉得自己的人生被父亲的光环给笼罩着,他很想从那种光芒中挣脱出来,做回自己。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他看着瘫坐在那儿的父亲,他的心顿时软了。在小镇,袭老爹十多岁就参加革命,成了苏南****的交通员,父亲身上的光芒使得袭有良从小内心就了一种挫败感,希望自己能够在内心战胜父亲,这样的一天,他似乎已经等了好多年了。但是现在,此时此刻,当袭有良把自己的愿望变成了现实,它来得是那么的突然,令父亲防不胜防。在父亲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他突然从地上站起来,从屋里急急地走了出去。
袭有良的婚姻,从实际的意义上来说,成了小镇上的一桩丑闻。直到草垛出生,袭老爹都还没从儿子的婚姻中缓过劲来。
而奶奶从骨子自始至终都没瞧得上母亲。因为无论是从家庭地位的悬殊,还是母亲自身的因素来讲,离奶奶心中儿媳的标准都相差得太远了,更何况母亲还是挺着个大肚子嫁过来的,这件事本身就让爷爷奶奶在小镇的名声一落千丈了。草垛在心里隐隐有些替母亲感到委屈与不值,可能直到母亲去世,在奶奶的内心深处,都没有真心实意接纳过她吧。
但是,无论奶奶愿不愿意接纳母亲,母亲都在春天里从几十时里外的娘家嫁了过来。因为父亲与母亲的婚姻既成了事实,承认与否都已不再重要。父亲与母亲婚后就从奶奶家的老宅子搬了出去。
他们婚后住在爷爷为他们购置的新房里,离他们有好几里的路程。草垛的到来,或多或少改变了他们之间的一些关系。草垛的名字是奶奶起的,草垛小的时候一直不明白奶奶为什么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土得掉渣的名字。等她长大,知道了父亲与母亲的故事,也就知道了自己为什么叫草垛而不是叫其他的什么了。草垛觉得自己的名字本身就囤积着一种痛,一种抹不去的痛。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父亲及母亲带着他们自己亲手酿造出的悲剧,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但他们留下的痕迹,他们留下的点点滴滴都还在小镇不停地延续或发生着,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老宅子里居住的女人在日夜不停地种植着花草,草垛在一天天长大,她们将他们的造就成的悲剧往前延伸着,草垛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一堆沉默的稻草,而是像棵不停生长着的麦芒,它日夜不停地向上生长,在无限的时空里,也在草垛的记忆里,痛是她与生俱来的某个因果,它早已存在那儿,超越时间也超越了自然的某些法则。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办法去拒绝,更没有办法向命运去妥协,因为它就像麦芒刺过她的心脏及脉络,无限期地向上生长,一刻都不曾歇下来。
此时,当草垛站在北方的平原上,落日的余晖像一块巨大的帷幕,将她包裹在其中。她忽然想起了晓光,那个嘴巴很笨又不会表达自己思想的男孩,他的内心她是知晓的,但仅仅是知晓而已。父母把她带到这个世界,然后又狠狠地掐断了她与他们之间的关联,把她独自一个人抛给了这个尘世,现在为了生存或者说是为了生活,她被抛在这个远远的地方,不得不独自默默地品味这种孤独。平原上的风跑起来没有任何的遮挡,所以,它经过的速度很快,这就好像草垛每次从晓光身边经过一样。这个傍晚,她又一次想起奶奶家老宅里那个叫兰馨的女人,她被自己的父亲带到他们的世界里,与草垛一样的无故。每次,草垛回到苏南,她都会绕道远远地经过奶奶家老宅子的院外,花香与青草的气味远远地从宅子里飘出来。草垛站在远处,她嗅着那些香味,想象着女人的一生。有时,女人出来,看见她,她们会彼此对望好一会,谁都无法开口,语言在这一刻是苍白的也是多余的,因为此刻在她们之间,语言不但不能表达,反而成为一种虚情与矫饰,这是草垛最厌恶与不齿的。她们唯一相同的是彼此都活在她父母圈下的阴影里,这阴影究竟是什么,草垛说不上来,她不敢说父亲与这个女人之间是一种爱,也不能说父亲与母亲之间是一种爱。现在,草垛对爱是恐惧的,父亲亲手断送了她母亲之后,就已经把这种恐惧传给了她。所以,草垛的世界是爷爷奶奶的世界,他们在无奈与无助中相依,草垛只想让自己的内心变得更强大些,只有这样她才能不令两位老人失望,也唯有这样,她才能让他们安心。
草垛思绪此刻比风跑得更快了一些,她收拢了一下自己的心境,在她不经意间,她看到一轮弯弯的新月,已悄悄地挂在西边的天空中。远处的夕阳,似乎才刚刚落下来,在更为遥远些的平线上,她隐隐还能捕捉它最后一丝淡淡的桔红色的光晕。就好像陷入光晕中的某些事物一样尽管美好与不舍,但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顺着那缕美好的光亮把夕阳拉回来一样。草垛有些失落地笑了笑,因为她不会有这样的奢想,她也从来就不去奢想根本无法实现的事情,那是疯子才会去想的事情。草垛从生下来就只是一个平常人,虽然她的经历不平常,但是,她的行为与准则绝不可能超出正常人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