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小手电上去,村落里已经一片漆黑。我并不清楚老唐具体住在哪间屋子里,只得冒着扰民的嫌疑大声喊:“老唐!老唐!你出来,出事了!”喊了两分钟,把所有住户家的灯全部喊亮了。老唐也推开门走出来,没有骂人,没有一点不耐烦,只是用十分关切的口吻问:“小伙子,发生什么事了?”
他把我请进屋里,倒了茶。屋子里还陆陆续续挤进了许多热心的居民,他们围绕在我周围,像围观外星人一般看着我。
我喝了一口茶,心里在斟酌说辞。该怎么自我介绍呢?说我是瞎子的儿子吗?可万一老唐认识瞎子的儿子,被他当场揭穿怎么办?
“呃,我是……”我正支支吾吾,不料被老唐一下子打断。
“我知道,你是阿周的朋友,刚从监狱里出来,没有地方去,就寄住在老周家里嘛。”他自顾自说着,“我还见过你呢。”
“你见过我?”
“是啊。我和老周一起钓鱼的时候你不就站在附近嘛。我跟老周说有一个年轻人一直在往我们这边看,怕不是什么罪犯吧。老周就跟我介绍你了,他还说你一路跟着他是为了保护他,怕他出意外。我还想叫你过来一起钓鱼,再请你上我们家喝酒哩。现在这个社会,这么敬老的年轻人可是很难得的。但是老周说你还没适应社会生活,害怕见到陌生人。这才算了的。”他心直口快地说着,“小伙子,你现在适应得怎么样了?”
“我……嗨,我来这里是有急事。瞎……老周他病了,高烧不退。你能不能帮帮他?”这个才是当务之急。我一说完,周围的人都炸了锅,争相表示要过去看看。老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喧闹才稍稍平息。
老唐只带了村里的医生,他们匆匆忙忙地赶到家里。医生给瞎子打了一针退烧针,留下几盒药,一一叮嘱我如何给他服用,并且表示过两天会再来看看他的情况。医生先离开了,老唐多留了一会儿才走。
我送他到门口,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你们都和他很熟吗?”
“我们村的人原本都住在这里,后来政府想在这里修一条公路,也对我们做了妥善的安置,我们就搬到山谷上去住了。只有老周一个人不肯搬,他说要在这里等儿子回来,但是他的儿子怎么可能还回得来呢!我们都劝他,他就是不听,一辈子倔脾气。最后,修公路的事情也不了了之了。”老唐叹气道,“哎,村里人都很关心他。小伙子,麻烦你多照顾着点。老周眼睛不好,年纪大了身体也在走下坡路。”
我认真点头,目送老唐离去。
转身回到屋里,瞎子已经醒了,歪在床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感觉到我进来,他突然开口:“那个赤脚医生的药还真管用。我觉得好多了。”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是不怀好意的陌生人。”
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他喝了大量的酒才入睡,根本不是因为欣喜,而是恐惧。一开始他的确害怕我会伤害他,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做出任何先发制人的举动。只是默默地容忍我的偷窃,容忍我的戏弄,像一个成熟理智的家长在容忍小孩子犯错,容忍小孩子的无理取闹。他甚至会多做饭菜留给我,读《雷锋日记》也是给我听。
半晌,瞎子才开口:“几年前,我的儿子犯强奸罪入狱,离出狱还剩下半年的时候,他自杀了。他不知道出来以后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该怎么面对我。”眼泪无声流淌,“是我没有管教好他。我一直留在这里等他回来,但其实我的心里是清楚的,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说到这里停下了。不过我还感觉到,他没有能够说出口的,是他的确在内心里把我视为另一个儿子,他愿意把无从寄托的爱放在我这里。
又过了好久,他伸出手臂做了个手势,说:“孩子,来,给我摸一摸你的模样。”
那只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掌在我的面孔上细细摩挲着,当触碰到那凹凸不平的伤疤时便停住了,他低低地哀叹我命苦,继而以更为轻柔的力度继续摸索,探寻遍每一处角落。一遍、两遍,反复辨识,我知道,他在认识我,也在力图记住我。
待他的手离开我的脸,我去斟了一杯茶,然后重重跪在地上。我叫了一声:“爸爸。”紧接着握住他的手,将茶杯塞到他手里。
婕的死很无辜。
婕曾说过:“消灭,是最糟糕的解决方式。”她反对死刑,她为一位死刑犯上诉,使得最终判决变成了无期。这个结果惹怒了受害者的家属。庭审结束后,就在离开法院不到百米的距离,对方手持尖刀贴近婕,猛刺腰部数下。婕被迅速送往医院,但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凶手被理所当然地逮捕、起诉,却因其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无法被判刑。
电视上,记者正在采访婕的那位当事人:“你的律师因你而死了,你有什么感想吗?”
他十分淡然地表示:“我的律师是主动要求为我辩护的。”
我很想问问婕,值得吗?我知道她会说,那是她该做的事。
我也知道,当时我必须去做的事,就是要疯狂报复,无论值不值得。
从看到报道,到去一个哥们儿那里买管制刀具,再到进精神病院里假意探望,在这整个过程中,我的脑袋是完全真空的,理智是被全部抽离的。脑海中惟一的画面,只有婕的那张黑白遗像,在不停地闪烁着,好像碟片被卡住一样。
原来人难过到极限,是没有眼泪要流的。通通转化成为愤怒的意志力,不断复述着“复仇复仇复仇”的信念。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握紧刀柄,使每一个骨节都发白了。捅进去的一刹那,我想象着鲜血马上就要喷薄而出,以稀释我内心的仇恨——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的手被及时赶来的工作人员抓住了。
故意杀人未遂,情节较轻,被判有期徒刑六年。
没有后悔,尽管知道这样做很傻。
很多时候,我们明明知道苦苦挽留不会让一个心意已决的人回心转意,但还是要去挽留,不顾尊严;我们明明知道烧去天堂的纸钱不会被逝者收到,但还是要去祭奠,不顾科学……我明明知道这样做是得不偿失,却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自己,理智完全被激烈的感情腐蚀得连一点渣都没有了。在行动之前,我就已经准备好付出代价,哪怕是生命的代价。
六年,其实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牢狱生活我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坐牢的时候,耳边时常响起婕说过的那句话,一个人不爱惜自己才是最大的罪。婕如果看得到,大概是不会原谅我的。
有时候我会想,婕的存在对于我的人生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认识她之前,我好像从来不懂得什么是生命,不明白什么是自由的生活。我不知道水除了可以用来喝,还可以用来嬉戏;不知道食物除了用来饱腹,也是可以带给人幸福感。我没有抬头仰望过星空,也没有认真审视过路边的花花草草,更是从来没有想过它们存在的意义。
在认识她之前,我是一个无知无觉的人。是她带给我温暖,是她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力量。
她是第一个唤起我部分知觉的人,瞎子是第二个。
三年后。瞎子在睡梦中死亡,没有痛苦。
他墓碑上的“子女”,除了阿周,还刻上了我的名字。
只留下我和鹦鹉相依为命地住在这里。它和瞎子一样,没有世俗人的眼光,不会嫌弃我。我可以无所顾忌地爱护它、喂养它。我耕种瞎子的地,勤劳地打扫房间,我做的炒粉已经炉火纯青,可以和瞎子一较高下了……
清明,我看望完瞎子,又虔诚地为婕扫了一次墓。在她的坟前,我想把这些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我只是一字一句地背起了《法律之门》。我想她听得懂我的诉说,像一种暗语,专业而刻板的每字每句下所蕴藏的,是恍若一世的思念。
我忘情地背诵,直到感觉到背后站了一个人。我转过头去,看到一名头发花白的太太正在一言不发地倾听着。她身着黑衣黑裙,手里捧着一束素雅的白百合,气质清婉高雅。
“您是来看她的?”
她点头:“我是她的法学导师。”她又问我,“《法律之门》的内容你理解吗?”
我摇头。她把花放下,然后递给我一张名片,她说:“如果有学习的需要,来找我。”
说完她便离开了。天空中下起小雨,雨水蒙在我的脸上,也蒙在墓碑的遗照上,仿佛我们都在平静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