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走进病房就看到了特装的一幅画面,白老太在轮椅上安详地坐着,眺望窗外。听白振说,他妈妈大学时写的一个剧本曾经拿过国际大奖。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后来他父母就这样双双回地方去搞教育了。
我都走到她身后了,白老太太还专注着窗外的景色头也不回,弄得我一下特别好奇也朝外边看,“看什么呢您,这么认真?”白老太回过头来看着我。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目光,那是我见过这世界上最纯真的眼睛。就是因为那双眼睛,每次回想起那天的画面,我脑海里坐在轮椅上的一直都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
白老太短发向后拢去,很宽的额头,整个脸看起来是干练的,而那双弯弯的眼睛却透露了她所有的秘密。我猜年轻时一定很多人追她,因为她实在有种孩子似的美。
白老太自己将轮椅转过来,看了我一会,“你是我儿子派来的?”
你儿子是玉皇大帝,您是王母娘娘,我是一为你们家族服务的小卒子,特来探望主子是否安好。真是有其子必有其母。
“我得考考你。”白老太说着拿出一个牛皮纸小本子翻看。我真替白振感到幸福,她妈用的记事本都是我去南锣鼓巷替他买的。
“你说说我儿子叫什么名字。”那表情别提多认真,我差点就笑出来,合着这老太太翻来翻去找了半天是找他儿子的名字呢,中风果然伤脑子。
“白振。”死我也忘不了这个名字。
“过来吧。”白老太说完摇着轮椅到床边去了,谢天谢地我通过了这个测试。这个时候一个穿中山装的干瘪老头走进来,看了我一眼就拿着抹布去擦窗台。
“哎呀,那个不用擦,反正我也住不了多久。”老头不说话,白老太又絮絮叨叨,“你就是假干净,擦来擦去也是医院,人来人往的,能干净到哪去?我小时候,姆妈带我到医院什么都不能伸手的,天天消毒都没用。你拿那个破布擦擦能有什么用。”
老头根本不理会老太太在说些什么,拿着抹布在窗前来来回回地擦。不用问了,这受虐样肯定就是白振他爸。白振说,他爸这辈子就折在他妈手里了,不然这老头也肯定会有一番作为。他离不开她,无论如何。
白老太太哆哆嗦嗦拿起眼镜带上,准备看报纸。时不时抬眼瞄我。
“我去领药膳。”我实在不知所措,找个事先出去转一圈,省的大家不自在。我回来的时候白老太睡着,白老头不知去哪了。我就坐下来研究白老太太的样子,想象着勾勒她年轻时的面貌,确实正点。我正看得入神,白老太被电话吵醒。
“喂,安安啊,我很好,你们忙你们的。对,我这里有个小同志在照顾,没有问题……”白老太太满脸荡漾着幸福的笑容,“我儿媳妇,她和我儿子在欧洲呢,他们去领奖,我儿媳妇是女明星,很漂亮的。”白老太说完看看我,没头没脑补一句,“你也很漂亮。”
你儿子还没得奖呢,这老太太还编剧呢,入围和获奖分不清吗?你儿媳妇也算女明星?不是仗着文化部的爷爷,不是仗着嫁了白振,她也配叫女明星?哪天有幸上了我们那档节目都是她的荣幸。我还怀着你孙子呢,有的比么?
“我知道,我跟白振认识十几年,我能不知道这些么,你这老太太真虚荣。”我半开玩笑道。
“嗯?你们是同学?”
“对,同学。”
“大学同学?”
“对,大学同学。”
白老太太忽然认真地观察起我来,那种孩子式的目光又闪烁起来。看着看着白老太又掏出我给她买的牛皮纸小本子翻看。
“你叫,苏琼花?”老太太盯着我。
我心里这一暖,十几年了,我就知道白振不会让我彻底没名没分跟个傻逼一样替他忙前跑后,还替他家人以及安安甚至安安家人忙前跑后。自从上次我替安安她二舅的表姐的女儿的学新闻的男朋友找工作后,我一直等着白振两口子对我热烈的感谢,虽然始终没等到,今天就让这个对他最重要的女人的承认来弥补吧。
忽然之间,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都变得那么沁人心脾,我肚里孩子的奶奶看起来是那样的值得亲近。
“你走吧。”白老太看着门的方向。
我有点不明白。
“你走吧,我儿媳妇说,你不是什么好女孩,我不需要你照顾,你不要来这里献殷勤,我儿子和儿媳妇感情好得很,你可动摇不了,而且你也没有我儿媳妇漂亮。”
真是他妈的傻逼的一天,可我不能走,我亲口答应白振要照顾好他妈,无论如何。
这说出去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我从大一开始跟白振谈恋爱,整整十年过去,我竟然成了他和别人婚姻中的小三。而他居然娶了一个文化口将军的孙女,一个整整比我小8岁的三流女明星。我不能放弃,绝不。
“你歇着吧啊,老太太,我是不会走滴,我得完成你儿子布置的任务,把你照顾好。”我看看她惊恐的表情,“你在这我就得在这,你不在了,我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白老太太震惊地看着我,“你——你——你咒我——”
“行了行了行了,快躺下吧,哪那么大脾气,这么大岁数了,跟小孩似的。”我哄她道。
“你——”咣当一声,白老太重重地躺下去,我眼前一黑差点也跟着躺下,赶紧冲出门去喊医生,一群人冲进来开始折腾老太太。我靠着墙的身体滑下去,这真不是闹着玩的,老太太要是让我给气死了,我和白振就彻底坏菜了。我忽然觉得晕,赶紧满世界找糖吃,我可不能晕,一则我怀着孕,二则我要是晕了老头不在这老太太没人管了。白老头这时也回来了,原来是回老房子去拿老太太喜欢的铺盖和衣服,推门见着浑身插管的老太太,拎着大包小包立在门前一愣,跟着慢慢走进病房,放下东西静静看着老太太。
可能真的母子连心,白振忽然打电话来询问他母亲的状况。我如实回答不敢隐瞒。谁知白振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苏琼花你没病吧?你又哪根筋搭错了?跑去跟我妈较什么劲啊?我跟你说你现在思想很成问题,我现在一跟你说话就变得低俗,就想骂街。”
“你控制一下啊,你现在欧洲呢啊,别给祖国人民丢人。”
“少他妈贫,没功夫理你。傻逼!”
我紧咬着嘴唇,看着空旷的医院楼道和窗外无尽的黑暗。我觉得我得忍下去,我不能带着我的孩子走向那些孤寂而凄惨的人生。我没有资格这样做。
“差不多得了,我也不是闲得没事义务劳动。”
“那你滚吧,我没求着你,是你自己巴巴地粘着,这么多年了苏琼花,我从最初爱你爱得要死,到现在受够了你穷凶极恶的付出,你占大部分责任。”白振喘着粗气,“苏琼花,你最好别又装不懂,你他妈的又不是18岁的大学生,装什么懵懂?你完全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别想一直控制着我,我告你我也是个成年人了,我有权利选择我自己要的生活!”
白振啊,你当然可以有你自己的生活,我只是一直一直在乞求我们一起的生活,说实在的,我都快忘了你大学时对我穷追不舍的可怜样了。
“说的漂亮姓白的,真有你的,真的。我会走的,我会走得干干净净,你跟那个傻逼女演员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但愿她的子宫是完整的。”
“滚吧你这个毒妇!没你我照样能找人照顾我妈。你去死吧!”
“你他妈的才去死呢!”我怒吼道。一个整齐干净的中年值班医生来轰我,推推搡搡道,“出去出去,这抢救呢没看见吗?什么人你是?”
“我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大家都来看看我是什么人?”我堂堂跨国企业中层,年薪百万,受过高等教育,接触的人都来自上流社会,吃饭我都用公筷,开车我系安全带,隔三差五我国外博物馆看莫奈,我什么人?我彻底疯掉了,濒临崩溃,或者说已经崩溃。我被值班医生推推搡搡赶出门去,下台阶时一个酿跄整个人要趴在地上,却被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抓了起来。
“谢谢啊,非常感谢。”我语无伦次。那人也不说话。
我抬头定睛一看,整个人都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