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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晚上的同桌,你知道晒月亮的感觉吗?”

晚久做了一个久违的梦。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学生时代,第一次在课桌里发现纸条的那一夜。纸条上写的内容让他长久地发愣,扭头望向挂在窗外的月亮,忍不住伸出手。

在这时他便醒来了,头一眼看到的便是自己的手。手高高地举出打开睡眠舱,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他怔怔地望了一会,表情如同从未见过自己的手臂。一分钟后,他才从舱内一跃而起,换上衣服直奔向工作场所。

作为能源中心的主要责任人,有些事情其实不必他亲自去做。不过他主动担在身上,以工作太忙为借口将婚事一拖再拖。班长已经颇有微词了。然而,这件事就连她的叔叔都不站在她身边。事实上,整个能源中心都忙得焦头烂额。

三年来,每天汇报到晚久手中的各种图表,反映出了一个重病缠身的人渐渐无力回天的过程。现在虽然还能苟延残喘,然而五年后、十年后,依照目前的人口增长速度,迟早有一天,这座大楼将供养不起他内部的人口。就晚久所知,城市里的许多大楼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

在一次约会的晚餐时,班长若有所思地说:“为了减少晚久的工作量,干脆就再一次提交削减低值居民活动时间的研究报告吧。”

晚久放下手中的餐具,愕然注视对方。她回以浅浅的微笑,然而表情里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最初约会时,晚久还听不懂她的工作性质。如今,他已经清楚地了解到社会生态研究所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简单地来说,这个部门的职责就是在系统给予的框架下根据人口来调整社会资源分配使之更合理化。

晚久不太想谈论这个话题,但她却滔滔不绝起来。

“我有很大的把握,这次提交的分配模型可以通过系统的合理化判定。只要通过了,可以减少15%的资源消耗。但睡眠舱的消耗会稍微提升,需要系统把无用者的保存时间上限进一步削减。”

“你说的这些会影响到多少人?”晚久忍不住问。

“也就是每天减少了近百万小时的消耗吧。”她看到晚久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别的大楼早已经以一天七小时为基础时间了。你老是超负荷工作,就是因为这方面的进度严重拖慢了。”

他顿了顿,说:“总是超负荷工作,这才能证明我的价值。”

她深深地看了晚久一眼,目光包含着某种不言自明的了然。

如果要削减某些人的活动时间,那么毫无疑问,已经被证明没有价值的人自然首当其冲。比如说,已经渺无音讯的朝舞。

晚久不知道朝舞现在怎么样了,或许她现在已经是个一小时人。甚至有可能被系统判定成无用者。班长有权限查询,但他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的未婚妻再惦记着朝舞。

现在,他竭尽全力地调配资源,每让运行了不知几百年的能源炉多撑一天,就觉得自己守护住了无数人的时间。这其中,或许就有朝舞。

今天那个突如其来的梦,让他再度想起当年与她交流信件的时光,宛如梦到了自己前世的事。也许是出于这个缘故,他一整天的工作都有点心神不宁,索性便趁着今天还算没事,提早让自己下了班。

朝舞在纸条上最初提出的问题,晚久至今无法回答。

学生时,他站在黑暗的房间里,试图寻找答案。然而,遥远的高楼一直大放光芒,混在月光中,在房间的墙壁投出他孤零零的影子。他不知这种清冷的感觉是月光带来的,还是灯光带来的,又或是两者混合后的化学反应。

这个城市的夜晚中,没有一刻是没有灯光的。即使夜昼交替的那一刻,也仅仅是中低层的灯光熄灭。顶层区永远亮着不灭的灯光,哪怕经过了云层的遮盖,也会多少漏出几许,污染月光的成分。

晚久想自己大概是永远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即使有一天他知道了答案,也不知道该到何处去诉说。

回过神,他已经置身于许久没来过的大图书馆。面目冷漠的人和触手冷冰的书架,留言本依旧挂在落地窗边,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仿佛时间从未流动。

他本能地走到留言本旁边,觉得自己一翻开就会看到朝舞的留言。然而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朝舞没有时间来图书馆写下哪怕一个字了。

仅仅是出于怀念,晚久翻开了留言本。纸页的边缘划过手指时,心与指尖都有种微微的钝痛。下一瞬,晚久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在自己最后的留言后,有新的文字出现了。粗一看,仿佛像是谁在恶作剧。文字写得凌乱不堪,每一笔的深浅都不一样。

“夜晚的同学,原谅我只能这么写字,一笔笔拼出一个文字。虽然花的时间长了点,一个字得花上好几天,但挺有意思的。”

“现在一天要干两个小时的活,能够花在路上的时间不多。出了电梯,就必须在电梯关闭前回去才能赶得上时刻,只留给我写一笔的时间。”

“我试过在电梯里给你写信,实在太挤。而且,其实你已经不看了吧。如果积累了太多信夹在本子里,我会失去再留信的勇气。”

“好不开心,现在没时间看太阳了。”

“时间又被减了半小时,明明没有犯错。”

“我快忘记黄昏什么颜色了。”

“我很好,你好吗?”

“我很好,你好吗?”

“我很好,你好吗?”

“四年了。你肯定已经不会再来看留言了,也好,彻底忘记我吧,我大概没时间再来这里了。永别了,谢谢你。”

“但我还是想你。”

“每一个梦中都有你的影子。”

“比想看到太阳更想你。”

“听说时间又要被削减了。”

“如果一天只剩下一个小时了,我就真的再没办法来图书馆了。怎么办?”

“晚”。

文字到这里戛然而止。晚久眼前已一片模糊,紧紧握住留言本,久久不愿松开。

从落地窗到最近的电梯口,有二十米的距离。电梯门打开到关上,需要十七秒。

朝舞从一天里仅有的几个小时中,省出到图书馆的时间。电梯门一打开,她便会如羚羊般冲出人群,在五秒内穿过一排排书架和人潮的缝隙,奔到留言本边翻开折好角的那一页,迅速地留下一笔。此时准备上电梯的人已经走进了一半。旋即,她转身直奔回电梯。有时能正好赶进最末尾一个,有时却会被门狠狠地夹红手臂。

这2078道深浅不一的笔划,就像是漂流到荒岛的遇难者天天在石洞壁上刻划的正字。是她六年来日复一日的时光,也是这六年来她积累的思念。

如果再早一些,哪怕再早上半个月看到这个留言,或许晚久都还有机会再与她重新建立起联系。然而,此刻已经晚了,她已经成为一小时人了。

在某个远离人群的昏暗房间里,朝舞将每天苏醒一次,解决掉必要的生理问题。全部的工作,可能是确认一眼某个屏幕的正常,可能是按下某个每天必须按一次的按钮,随即再度陷入二十三小时的长眠。这便是一小时人的生活。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不是会将自己短暂的活动时间当作成了一个未醒的梦,就是会觉得自己从未入睡,永远重复着如出一辙的一个小时。

一旦精神崩溃到了某种地步,又或者有了更多新的一小时人,她就会被系统判定为无用者,进入永恒的长眠。等到几十年后的保存时限一满,睡眠舱便会自动停止维持生命。

这便是这个世界运行的法则。这就是朝舞已经注定的未来。

回到家,班长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窗帘拉着,房间里没有一丝光,晚久打开灯才看到她。她宛如戴着不动声色的面具,坐在桌边,目光深沉地盯着面前的一份文件。

“你来干什么?”

“给你带个惊喜。”她轻轻一推,将文件推到晚久面前。

晚久狐疑地拿起文件,标题是《关于时间分配模型的改进》。他随手翻了几页,看了摘要后,呼吸微微凝滞。这份报告的中心思想,就是把现在所有的一小时人都扫到无用者中,同时将无用者的保存上限减少十年。

“你知道这将杀掉多少人吗?”他情不自禁提高了声音。

“你继续看报告,里面有毫无误差的数字。”她淡淡地说,“另外,我不认为自己在杀人。这是必要的资源协调。关于这方面的道德争执,已经在七百年前有了定论。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调阅当时的辩论档案。”

“那你怎么不首先削减十二小时以上的人群,从你开始。这样不是更公平吗?”

“首先,十二小时人仅占人口的百分之五。其次,一视同仁地削减时间而不考虑个人价值不同,才是真正不公平的。”

晚久永远都辩不过她,不无讽刺地说:“你就觉得一个小时以下的人不用当人了?”

“不是我觉得,而是他们自己放弃了身为人的机会。所有人都是从八小时人起步的,为什么有的人成为了十二小时人,而有的人成为了一小时人。”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好叔叔,能安排一个易于创造价值的岗位。”晚久脱口而出。随即想起自己正是这种潜规则下的受益人,顿时哑口无言。

她这时稍稍放缓了语气。“这个世界的情况你不会不清楚,为了大多数有价值的人,必须牺牲少数无价值的人。你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她说的道理完全正确。

曾经有一段时间,晚久翻遍了所有档案文献,发现这整个星球就像一块被榨干了油的石头。大地上无数座城市都已经被废弃,只剩现在这座都市成为人类最后的绿洲。新能源的研究,在短期内都难以收到成效。在尽量保证大多数人生存权利的前提下,减少能源的消耗,直到能源危机解决。这便是系统的第一要务。

然而,晚久不能接受。尤其在知道朝舞已经成为了一小时人后。

“我还能再撑一下,你的报告等些日子再说吧。”

“我一个月前已经在提交了,系统正在演算其可行性。我这些年都在研究这个模型,演算了这么久,应该是没有问题了。再过几天,你就能从繁重的工作中解放出来,我们的婚礼也差不多该办了。”她站起身,走到愕然的晚久面前,轻声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在晚久的眼帘中,未婚妻那纤细的身姿俨然变成了巨大的恶魔。

她有权限查询朝舞的情况,能够知道对方已经成为了一小时人。她大概很早就已经准备好报告,只等这个机会,一口气斩断晚久所有的借口和牵挂。现在,朝舞将会成为无用者,一切都结束了。

晚久猛地抓住了她的手。

“你为什么非要针对她!”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残酷的笑意。

“不,事实上,我从没有对她做过什么,只是偶尔想起就关注一下她的情况。相反,她失去最初工作、落入恶性循环的处罚,是源于她有一次没有及时回到睡眠舱,被回收者在电梯里抓到。”

晚久脑海一片空白,连班长是何时离开的都没有注意。

是从晚久那次进入白昼的冒险所犯的错。如果他当时没有来晚,不,如果当时他根本没有和她约定见面,没有过重逢及至于从没有过相遇,朝舞的人生恐怕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仿佛一切都是注定好,从他自抽屉里摸到那张纸条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就步入毁灭的轨道。

如同这个必将崩溃的世界。

晚久在黑暗的房间中坐了很久很久。窗外的灯光渐渐熄灭,黎明前的黑暗到来,只有顶层区还灯光彻亮,仿佛一只只不死的水母。

尽管现在晚久已经有足够的时间看到黎明、看到太阳,但他一次也没有看过,都是在最黑暗的房间里度过最后一小时。在与朝舞中断联系后,他对白昼迅速地失去了兴趣,太阳在他心中和普通的天体无异。甚至一想到它们,就有些反感。

现在回想起来,这和背叛无异。他背叛了对太阳的梦想,背叛了朝舞。

这些年来,他认为自己已经彻底地失去了她。直到如今,他才知道在他怯懦地放弃寻找她时,朝舞却仍然没有忘记他。即使一天仅剩下几个小时,她还是挤出时间记录下对他的思念。文字的每一道笔划,都是她燃烧着微薄的生命所留下的烙印。他用手抚过纸面时,那些文字仿佛都化成了火焰,自指尖烧到心中。

他不能再一次失去她了。绝对不能。

某种熟悉却陌生的冲动在他的血管中奔流,这种感觉就像当年不顾一切地等待日出,又像是为了见到黄昏而去执行危险的任务。也许自己的行为会导致更大的破灭,不仅是她的,更是自己的。但晚久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朝舞去死。

当晚久再度走进能源中心的主控室时,没有人能从他平静的脸上看出心中的那股决意。他用将要有大人物来参观为借口遣散了室内所有人。有人虽然疑惑,却没有人提出异议。随后,他把所有的出入口都封死。等到谁从其它监视室的数据异常中发现不对劲,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了。

人们在外面大叫,试图与里面的晚久取得联系。晚久却只是出神地望着大屏幕上的数字渐渐变得鲜红,感觉像是回到了最初那份八小时面对屏幕的工作。有人说他疯了,有人猜他死了,特殊警察已经在路上。

炉内压力接近临界值,屏幕不断跳出鲜红的大字,尖锐的警报声自能源中心扩散到整座大楼,传遍整个都市。能源中心已经开始有人逃离。匆忙的行人停下脚步,环顾左右,漠然的脸上同时出现了紧张与困惑。正在舱中沉睡的居民,眉头开始颤动,即将被唤醒避难。

此时,一个控制台从地下升起,一只被层层合金板保护住的钥匙孔首次露到空气中。晚久从口袋里掏出能源炉的核心钥匙,用力插进了孔中。

下一瞬间,能源炉沉寂了。大楼从顶到底陷入了一片彻底的漆黑,随即,引发了某种连锁反应,灯光自一栋楼接着一栋楼熄灭,整座都市陷入出前所未有的大停电。万籁俱寂,清醒的人们安宁了片刻,开始奔逃喊叫。

城市的核心系统立即切换为了独立的备用电源。然而,之前正在演算的一切工作都被永久地搁置了,首要任务改为如何恢复城市供电。

他坐在主控室正中的椅子,听着门被警察撞开的声音,突然冒出一个有趣的想法。

现在,世界被最原始的黑暗所笼罩,天空中唯一的发光体只剩下月亮了。在没有任何其它光源的污染下,走到外面就可以知道晒月亮究竟是什么感觉。这样一想,仿佛他是为了解答这个问题才造出这么大动静。

晚久不由地笑了笑,旋即被蜂拥而入的警察按倒。

某个睡眠舱里,警报响起的那刻,朝舞的大脑也短暂地活跃了一下。停电后,睡眠舱内的应急电池随即开始生效,抚平了所有居民在睡梦中皱起的眉头。

这短短几秒的大脑活动,为朝舞带来一个短梦,梦见自己从课桌里拿出第一张来自夜间的回复。

“我从没晒过月亮。那么,太阳又是什么样的?”

在审判之前,班长曾经来探望过晚久一次。脸容一如既往的沉静,看不出来她的心情如何。

“我很意外,你居然会使用如此不合逻辑的做法。对,现在我的报告已经被放到了极低的优先级,有一堆事情等着系统去处理。然而,最多半年,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系统将会重新开始演算我的报告,并且通过。你只不过争取了半年的时间而已。那个女人的下场不会改变,而且还多搭上了一个你。”

她盯住晚久,长长地沉默,像是一定要等到一个解释。晚久低着头,注视着手腕上的金属铐,缓缓开口。

“这是你的逻辑。而在我的逻辑里,是我用自己的时间为她延续了半年的生命。这很值得,不是吗?”

“你是个十三小时人,而她即将降级到无用者。你的余生起码还有三十万小时,却用来换取她一百八十个小时毫无价值的生存?”她的语气罕见地激动起来。

他说:“在你眼中,一个小时以下的人不能算做人。其实,这个城市中所有的人都不能算做是人。真正的人都活在以前的时代里。在二十四个小时里他们能够自由地活动,想活动多久就活动多久。而现在,这种自由成为一种奢望。我们的活动时间都由系统来规范,即使说我们是某种定时的机器也不为过。”

“因为我们的资源枯竭了,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自由地生活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规则。”她回答。

“你说得对。我们身在一个濒死的世界,我们只能适应这样的世界而生存,放弃人的自由而活下去,等着某一天突然奇迹出现或者末日临近。但在我所认识的所有同类之中,只有朝舞是自由的人。即使一天只剩下一个小时,甚至只剩下五分钟,在她的眼中,也一定会像是二十四个小时般充盈。”

他抬起胡子拉碴的脸,目光灼灼地对视着她的眼睛。“我用一个非人的生命,来换取一个人的生存。即使你觉得我是个笨蛋,我也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的身体微微动摇了,依稀,晚久看到她的眼中流过一丝悲伤的光。

“你的眼睛里又有太阳了,和以前一样。你不是愚蠢,你只是被太阳迷惑了,被你心目中某个不存在的海市蜃楼迷惑了。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她低声喃喃。

晚久想安慰她几句,一想到自己就是罪魁祸首,又只能沉默。

转眼间,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大停电持续了六个小时,造成了数以亿计的经济损失和时间损失。委员会甚至在讨论恢复废止了千年的死刑,然而系统永远不会允许造成生命伤害的行为。现在争议的焦点无非在于是把你降级到一小时人,还是直接降为无用者。即使前者,也只能让你多活动半年而已。等到系统实行我的方案,你还是会变成无用者。”

她利落地转身,走向长长的通道,像是断然告别了一段过去。

“永别了,我愚蠢的恋人。”

三天后,晚久被系统判决为一个小时人。所有高层一致认为,这仅剩的一个小时也不能让他安稳地度过。于是,他被驱逐出了城市,成为了一名拾荒者。

顾名思义,这工作就是从古老城市的废墟中搜寻可以再利用的物资。这曾经是一个兴旺的职业,是探险家们的最爱。然而几百年下来,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都已经被人拆光了。城市之外,只有荒野。

第一次见到荒野时,晚久以为自己来到了月球表面。月光下,寸草不生的大地上布满了无数的坑洞,其中最小的也有足球场大小。有些较浅,而有些深得仿佛直通地狱。这些东西究竟是耗尽的矿坑,还是战争留下的遗迹,至今也没有定论。总之里面什么也没有。

睡眠舱经过改装,变成了一辆有履带的旅行舱,形状宛如移动的棺材。晚久坐在颠簸的舱盖上面,眺望着四周一个个空寂的洞穴。更多的时候,他都躺在舱里睡觉。旅行舱会自动在荒野上行驶,扫瞄周围值得留意的目标。发现异常后就会停在目标周围,等待晚久苏醒后调查。

能做到这么多事,却仅利用太阳能作为能源,代价就是在维持生命的性能上只有正常的一半。每晚醒来,晚久没有了以前起床时那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仿佛在一个昏沉的梦里,肚子也只有半饱。

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一成不变的荒野就变得令人厌烦了。他每晚躺在舱盖上晒月亮,仰望繁星的夜空,只有月亮是熟悉的。他不知道其余的星星叫什么,就用自己认识的人来命名它们中最亮的那些。然而,有一个名字他是不会使用的,那就是朝舞。在他的心目中,如果非要把她的名字用来代表哪个天体,那就只能是太阳。

不知道现在她在城市过得怎么样,至少过得应该比晚久好。在城市里被判定为无用者,至少还能保存个几十年,还有再度苏醒的希望。而在荒野中,只有死路一条。不是死于探险的过程中,就是死在长眠中。

晚久从不认为自己是在搜寻遗迹,而是当自己成了一个死人,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坟墓。那必须是一个能够看到日出和日落的地方。

旅行舱突然停下了。

晚久微微一愣,猛地跳下舱盖。另一部航行舱静静停在不远处。

一个拾荒者如果找到了一个值得发掘的遗迹,就可以大大提高自己的价值,恢复自己的地位。尽管两百年来的成功率一直是零,但偶尔也会有不甘心的一小时人孤注一掷。

晚久绕着旅行舱调查了一圈,发现它仍在运作。他在周围搜索了一番,没有发现值得留意的东西。此人的活动时间是中午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和半夜十一点半到十点半活动的晚久正好相反。

晚久想了想,用石头在地面上写字,询问了一下对方停留在此地的理由,并表示自己将向东行驶。随后,驶离了此地。他设定好在行驶了十二小时后停下,如果对方愿意和他交流的话,这便足以追上他了。

第二夜,他打开舱盖,看到旁边的地方多出一段留言,以及一条指向东面的履带痕迹。

“正午时分,太阳会在之前那片地方投出一个巨人的影子,我想再看一眼。我夜晚的同桌。”

晚久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我没想到在这里也会遇见你!你怎么变成一小时人了?又为什么来当拾荒者?我会在前面等你,你一定要和我好好说说。现在说说我最近的事吧。之前的日子我过得真是惨透了,具体原因就不提了,反正都过去了。一个多星期前,我突然梦到以前和你交流的日子,才想起自己好久没晒太阳了。”

“那一刻,我决定成为拾荒者,这是唯一让我能够晒太阳的工作了。万一找到个遗迹,还能让我恢复原本的活动时间,可以来联系你。不过,这一个星期来,我坐着旅行舱到处游荡的日子真是太有趣了,几乎让我忘记了原本的目的,为什么没早些选择这个职业呀。”

“现在,连你也在这里,我可以说是什么遗憾都没有了。”

晚久跳上旅行舱,追着履带的痕迹疾驰而去。这一刻,他猛然发现自己竟然还是有心跳的,没有变成一具等着腐烂的行尸走肉。

他有无数的话想对朝舞说,想告诉她自己这些年来是怎么过的,想表达自己对她的歉意和依恋。然而,这些在他握住石头时都变得无从下笔,所有的心绪最后只化成了一句话。

“白天的同桌,晒月亮的感觉,孤独得就像是在深海里听鲸鱼的声音。”

“白天的同桌,我曾经答应过你,再次冒险前要向你报告。然而,我到底还是违背这个诺言了。现在,我不知道我写下的留言会在何时被谁发现,也许直到人类毁灭,这个地方都不会见到天日。”

晚久是被自己饥肠辘辘的声音叫醒的。他睁开眼睛,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上,感觉浑身像是在睡梦中让人痛殴了一顿。

他晃了晃昏沉的脑袋,有点怀念起那个性能低下的睡眠舱。随即,他抓起落在地上的笔和纸,借着手电筒的光,从昨夜写到一半的地方继续写下去。

此时他身处在一座穹顶高耸的大厅,微弱的灯光竭力阻挡着黑暗的侵袭。除了黑暗之外,这个大厅里什么都没有。

“不过,对于一个时日无多的人来说,死亡并不可怕。我只担心你,你还不知道我们很快将变成无用者。我一直努力寻找奇迹,一个足以使你摆脱一小时人身份的遗迹。”

“那天我抱着不妨一试地心情向你询问线索,看到你只留给我一本拾荒者地图作为回答,我便觉得这个奇迹是不会发生在我们的头上了。我也有这么一本地图,出发后发现不知谁塞在我旅行舱里的。”

“地图上所有能够抵达的地方,有价值的东西早在三百年前就被人搜索光了。剩下的地方要么是什么都没有,要么是极度危险。虽然你拿来的是白昼居民总结的地图,但上面的记录和我手上的黑夜版本不会有所不同。”

“我开始翻阅它,单纯只是为了不想辜负你的好意,却让我无意间发现了你地图上的一个错误。有一个巨大的深坑,在你的地图上被标为绝对安全,记录上所有的探索者都平安回来了,在这里什么都没有。而在我的地图上却正相反,任何前往这里的人,无论是独行者还是大团体,一律都没有回来,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回来。被标记为极度危险。”

“随后,我明白到这不是错误,而是此地有某种只在夜间出现的现象。几百年来,日夜相隔的双方居民从来没有对照地图的机会,这个体现出矛盾性质的地方也就一直不为人所知。”

“我瞒下理由,与你来到这里,以身体不适为借口,在这个深坑边观察了六个晚上,没有任何发现。如果有什么秘密,那么只能是在月光无法照亮的黑暗坑底。”

“我顺着前人留下的岩钉落到坑底,双脚还没有沾上地面,便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空旷的大厅。完全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我在这里找不到任何东西,找不到出口。如果之前的拾荒者都永远留在了这里,那他们的尸体在哪?我猜想这里肯定还有着什么,但我大概已经等不到了。”

手电筒的光芒开始闪动、黯淡,晚久加快了书写的速度。然而,纵然可以用思想的速度在无限长的纸上书写,他也追不上时间。

“尽管我希望你不要亲眼看到,我还想向你倾诉,又或者是向任何能看到这段留言的人炫耀。与你一起度过的这几个月,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我与你相离从未如此之远过,整整十二个小时的间隔,让我们如同分别身处星球的极南与极北。而我们却又从未如此之近过,尽管无法在你沉睡时打开舱盖,但只要将手放在你的睡眠舱上,就仿佛能从变动的计时中感受到你的心跳。”

“每天都会有长篇的文字铺满地面,你讲述着正午的太阳下,远方的一条黑石的峡谷蜿蜒成黑蛇的形状。我则会告诉你,同一条峡谷,在洒满月光后,会映出白色长河的模样。我总有种错觉,我们会这样一路奔向太阳升起的方向,仿佛旅途永远不会终结……”

光终于彻底熄灭了,黑暗如约而至,长眠很快也将紧随其后。晚久还有无数的话想写,再有一百年都不够用。于是他干脆地扔下笔,等待最终时刻的到来。

就在这时,整个大厅忽然震动起来。

光芒在黑暗中汇聚,投影出一个半人高的半透明标志。晚久怔怔地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标志,猛然发现自己居然认识它。在都市里,这个标志代表了主持一切的系统。

“替代者序号74812,验证为第十七区普通公民,请帮助主系统判明现在的情况。”它发出机械的声音。

晚久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不,我不是什么替代者。”

“任何公民有义务帮忙主系统判明现在的情况,用以替代中断了三十七万个夜晚的例行报告。该义务优先级为最高。”

“如果我帮了你,那我可以离开这里吗?”晚久急切地问。

“在符合保密条例的情况下,市民拥有自由行动的权力。”

晚久顿时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你想要判明什么情况?”

“战争的情况。”

“什么战争?”晚久一头雾水地反问。

系统沉默,那个标志闪烁了两下。

“请不要回避主系统的问题。检测到74812号已处于战时生存管制中。管制指令由主系统亲自签发,由第十七区分机执行。”

“战时生存管制?那是什么东西?”

“在战争期间,为了缓解资源紧张、保障人类的整体生存,所有人都必须接受系统的管制,缩短每天的活动。”

“你说的战争到底是和谁在打?”

“和来自已知星图外的侵略者。”

晚久目瞪口呆。“我从来没有听过说这种事,能不能详细向我解释一下?”

“主系统判断第五类状况仍在继续,分机资料库受损,文明断承。开始展示历史。”

在晚久的常识里,大家普遍认为这个世界衰落于一场人类内部的大战或者是星球本身的资源枯竭。然而,从主系统播放的一段投影中,晚久看到了闻所未闻的历史。

那是一场涉及无数星球的战争,上千个殖民星被异星人侵略,与母星失去联络,晚久所在的星球便是其中之一。最后一个带有母星坐标的备份系统,被藏这个避难所里。除此之外,这个星球上再也没有联络母星的手段。如果战争失败,这个备份就会自毁,破弃这个殖民星,绝不能让侵略者发现母星的位置。而如果战争胜利,它则会与母星重新取得联系,派舰队拯救这个星球,到时将结束战时的生存管制。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战争已经结束了!快去向母星报告!”晚久激动地嚷起来,因为缺氧而微微眩晕。那些侵略者形如奇妙的几何体,他可以发誓从未在世界上看到过它们。

“每个替代者都这么说,但没有人能够帮助系统判明情况。”

主系统本该在每天零点收到战况报告,但联络中断了一千年。现在它已经进行了变通,改为询问每个晚上到这里的人。而这样的人也有几百年没有出现过。不能判明情况,主系统就不能主动联络外界,暴露出自己的存在。

“你要什么样的证据。我出去给你找!”

“不,依据保密条例,在战争没有结束的情况下,如果你不能证明自己不会暴露避难所,就不能随意离开。”

“那之前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晚久突然想起这件事,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大厅。

“他们强烈要求离开,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主系统经过确认,将他们送出避难所,并依据保密条例,保证他们不会暴露避难所的位置。”它冰冷地回答。

晚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些再也没有出现在世界上的人们,下场已经可想而知了。他冷静下来,问:“不离开这里,我要怎么向你证明外面平安无事?我活着,不就证明人类没有被灭亡?”

“侵略者的目标并不是消灭人类,而是用理论上类似戴森球的装置,掠夺蕴藏巨大能量的恒星。就算还有人类幸存,也不代表侵略者没有胜利。主系统需要读取你的身体记忆,请用明确的语言或文字向主系统开放权限。”

“读取记忆对人有什么害处吗?”

“这不会对人体造成任何损伤,不过需要你躺下,以避免昏睡带来的摔倒。”

晚久思索了一下,平躺到地面上。“好,我允许你读取我的记忆。”

一道柔和的光照在晚久的脸上,睡意开始涌现。这时,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之前的拾荒者应该也愿意接受记忆读取,为什么却无法让系统相信战争已经结束?想到之前系统描述的侵略者,他浮现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你判明胜利的标准是什么?”他问。

“如果战争真的已经结束,并且人类取得了最终的胜利,那么侵略者掠夺恒星的计划一定也就失败了。只要能够从你的身体记忆中读取到太阳的真实存在,就足以证明战争的胜利。月亮也不行,因为人工制造出来一个类似效果的发光卫星并不难。只有太阳是无法取代的。”

那一瞬间,晚久拼命想挣起身,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不!你听我说……”

他想要告诉系统,自己是夜间世界的居民,之前所有的来访者都是夜间世界的居民。因为那个战时生存管制,他们一生都看不到真实的太阳,系统只能在他们的记忆中读取到书本上的太阳。这明明就是系统自己制定的规则,为什么它却未将其考虑进去,肯定有哪里搞错了。

然而,他的舌头麻木,高声的呐喊变成了梦呓似的喃呢。最终,黑色的绝望灌满了的双眼。

白昼的居民无法在晚上进入这里,黑夜的居民无法向它证明太阳的存在。只要这个致命的矛盾存在,那么系统永远不可能判定战争胜利。这个世界注定无法向母星求援,只能归入毁灭的末日。

如果自己看过太阳就好了,明明他曾经能够一天活动十二小时以上,为什么在那时却又不想看太阳了呢?

晚久一边悔恨着自己的命运,一边不甘地闭上眼睛,开始做起无数个梦,梦到自己诞生于黑夜,在长明的灯火中长大。天空永远是黑色的,黑夜万古不变。在他身边,各种人脸时聚时散,仿佛潮汐的涨落。其中有班长,有上司,却没有朝舞。

严格地来说,朝舞从未真正地与他接触过,就如同他这一生中没有见过的太阳。始终有一道阻隔着他们的时间之壁。哪怕薄得仅有一秒钟,也会让他们成为永远无法相交的平行线。

他时而在荒野的满天星光下寻找可以看到日出的坟墓,时而在核心炉控制室面对鲜红如夕阳的警告,时而黑暗的大楼内部管道中追赶日落,时而在悬崖般的高空平台上等待日出。仿佛他一生都在追逐太阳,却不可得。

渐渐的,他发现不管记忆中的黑夜如何深沉,都总会在某处有微弱的光照亮着自己。这光如同耳边若有若无的低语,又好像是轻风从背后带来的拥抱。细细寻找时发现它并不真切,闭上眼睛,却又能感受到它的温暖。

那是从未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却始终照亮着他的太阳的光芒。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他就追逐着朝舞所描绘的太阳。在她的字里行间,他看到了一个有着耀眼光芒的世界。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这份光芒的来源不是天空中运行的巨大星体,而是来自于朝舞。他憧憬的不是太阳,不是白昼,是朝舞所在的白昼,是照亮朝舞眼睛的太阳。正是朝舞本身。

在这个濒死的世界上,朝舞的存在才使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宛如机器般活着。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想到她存在,就能让他如同被巨大的光芒所照耀,世界间的一切看起来都会熠熠生辉。

朝舞,就是他的太阳。

梦境突然定格,停留在那个等待日出的清晨,在仅剩的最后一眼里,他的身体本能地在日出与朝舞间做出了选择。模糊不清的意识中没有留下记忆,然而他的眼睛却如实地记录下了他所看到风景。

宛如被蚌壳中的珍珠,在黑暗即将合缝而又留有一线的那一刹那,他选择了望向朝舞的脸。在晚久的眼中,那位少女的脸庞明媚。湛蓝的瞳孔里蕴藏着天空的颜色,映出了晚久沉睡的脸以及朝阳升起的城市天际线。

在最初,他就已经看到了自己所憧憬的一切。

“确认太阳存在的证据,战争状态判明解除,向母星发送报告。”

“收到母星回复。战时生存管制中止执行。”

一个不带感情的声音,通过电波传遍了整个星球,最终汇入第十七幸存区的分机电脑里。屏幕上的文字跳蹿如疯长的野草,宣布胜利的声音回荡在楼宇间。睡眠舱中的黑夜居民都被唤醒,与日间居民们惶惑地对望,各自看到未见过的世界。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个自己只能在黑夜或者白昼中活动的梦。

大厅的天顶缓缓打开,巨大的光芒倾泄而下。晚久眯起眼睛醒了,依稀望到天顶外有个身影跳下地面,大喊着向他跑来。

看到她匆匆忙忙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

“时间已经很多了,我白天的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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