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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月夜,洛阳城郊。

这是一片藏在林中的“风水宝地”,有溪、有山、有树、有花。可在这夜色里此处却显出别样的恐怖气氛来——只因此处是埋骨之地。

两座新建的坟台上还散落着不少黄色的纸钱,翻新的泥土仿佛带出棺木的木香。

坟台所用石料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全都是汉白玉砖。可那墓碑之上却又只简单刻了名字,其它都未曾提及,倒是与大户人家写一长串墓志的习惯很不相符。

“姬无卦”

“长青”

这两个名字,名不见经传,这洛阳城里也没什么人听过。竖在这荒郊野外,仿若鬼魅,孤孤单单的倒有几分骇人。

平日里,此处从不会有人经过,只因这荒郊周围十里都没有村子。

好生奇怪——什么样的人会被埋到这么个不方便的地方,这子孙祭拜也麻烦啊。

天上乌云密布,不见一丝星光,微微扫过的秋风,仿佛都带着呜咽的声音,诉说着城郊新坟的故事。暗夜之中,林木随风而动,发出簌簌声响,要是有人在此处必然听了全身发冷。

“唰唰——”

林木之声不绝于耳,可那声中似乎隐隐参杂着些不同的声音。仔细听去,分明就是步行之声,而且还不只一人。

声音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五个黑衣身影站在了两座新坟之前。

“大人,就是这里。”

“挖吧。小心点。”

“是。”

一铲一铲,那些新近填好的泥土被一点点移开,就连那刚砌成不久的坟台也被一块块拆散了开来。

来人速度很快,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第一座坟就被挖开了,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不期然显露出来。

几人急急翘开棺木,却不查看有何陪葬之品,而是直接抬出了棺中尸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边。如此往复,他们很快就开了另一个棺材,照样是只要尸不求物。

两具被挖出的新尸分别是一男一女,两人都穿着白色的寿服,面色平静苍白——看来是刚葬不久,再加上天气不热,一点未曾腐败。

而后,几个黑衣人又齐齐合力将两座新坟埋了回去,砌成原来面貌,赶在天亮之前扛着两具新尸匆匆隐入林中。

这一夜,太不平静了些。

这是哪里?

周围静谧非常,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丝光亮。

身轻似羽,她只觉得自己漂浮在一片无垠的黑暗之中。

她不记得自己在此逗留了多久,只觉得仿若已是百年。可她无法找到出口,无论飘向何方,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天地。

不对,这里,没有天也没有地,到处都是虚无,她什么也触不到,什么也觉不到。

有人吗?

她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四周没有一丝温度,她却不会觉得寒冷。

这片天地着实诡异,可无论她是焦是躁,还是平或静,这里就是黑暗,彻彻底底的黑暗,再无其他。

脑海之中没有任何记忆,她就如一抹孤魂被所在了这不知为何的地方,毫无去处,也毫无来处。她不会困、不会累、也不会停歇,就那般一直漂浮,无风而行。没有尽头,没有边际。

直到某一刻,她的耳边遥遥传来了吟唱之声。一声一声,如泣似唤,不觉间引着她缓缓而去。

是谁在吟唱?是谁……

魂兮魂兮,不可去离。

唤汝成归,待汝魄安。

魂兮魂兮,孰有归期。

置死还生,命魂落定。

无卦,归来……

无卦,归来……

混沌始开,天地初现。

又是一个冬天,青州的雪似乎从未停过,厚厚地铺了漫山遍野。

天地间除了白色,还是白色,再无喧嚣尘埃,干净到剔透。

依旧是那间山中小屋,驻在林中深处,不见人家。

炊烟袅袅,恍如隔世。

熟练地将柴火添入灶膛,听着噼噼叭叭地烧柴声,无卦平淡而满足。只可惜,那双黑色眸子依旧茫然一片,没有一丝色彩。

距离那一日已经过去了五个多月,而她,也回到师父的这间小屋有三个月了。

屋子很静,除了她,没有一丝人声。

锅里的水已经烧开,她小心地盛了一盆,端了往内屋走去。

屋里,有着倾世容貌的男子静静躺在床上,脸色一片柔和,嘴角似乎还带着微微笑意。

只是……毫无气息。

拧了块帕子,无卦一点点擦拭着那张容颜。手指拂过寸寸肌肤,脑海中渐渐勾画出他的容貌——点点艳色,笔笔倾城。

“长青,你快些醒来吧……”缓缓伏在他的身边,无卦嘴边不觉带上了期盼的笑意。

经历过那一日,她从未想过还活着感受这个世界,也从未想还有机会靠在他的身边。

醒来的那一日,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已经到了地府,可当她听到一个许久不见的熟悉声音唤她“丫头”时,她突然就呆在了那里——自己,还活着?

救他们的人是一位故人,却又是长青最亲的人——离祭祀。

不仅她活着,离祭祀还告诉了她长青也活着,只他尚在沉睡之中。

“真的?”初闻这个消息,无卦激动得都不知如何说话,拉着眼前人不住问着,“他在哪?长青在哪?”

被离祭祀一路引领,她终是触到了他。只是……依旧冰冷,毫无生气。

“这……”不是说活了吗?不是说他活着吗?无卦很是焦急地转向身边人,“他怎么没有脉搏。”

“不急,等他醒来那一日才会有。这一点,和你一样。”离祭祀耐心解释道。

“太好了……太好了……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那一刻,她的世界重新亮了起来。

那一日的欢喜情形还要追溯到几年之前。

当初离祭祀第一次与无卦相见时曾送过她一块通体赤红的璞玉,说是能挡一次血劫。无卦一直就当作饰物挂在身上,从未真正去想这玉有用与否。

而这一次,却偏偏就是这玉饰保了她魂魄,固在玉中不让散去。待到离祭祀以血唤魂,才得以重回世间。

这般神奇之事,无卦在听离祭祀缓缓道来之后还很不敢相信。

“这玉其实是一个阵,它的作用便是锁魂。只要魂魄尚在,就能存一丝希冀。”

“那长青也有这样的玉饰?”自己已经起死回生,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他不一样。”离祭祀的声音有些落寞。

“怎么不一样?”无卦问道。

可离祭祀并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丫头,你……可愿等他?”

无卦没有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长青现下气息全无,是个……活死人。”离祭祀说得很小心,“可是,他会醒过来。只是……不知何时才会醒。”

“为什么会这样?”无卦皱着眉“看”着眼前人。

离祭祀有些遗憾地拍了拍她的肩,“此事,说来话长……”

三十年前,天下分崩,战火燎原。

许多势力一夜之间纷纷崛起,想要在乱世之中分一杯羹。

一时间,硝烟四起,纷争不息。百姓们四处逃难、民不聊生。

大家都在等,等有一日真君临世、天下太平。

空花门,作为历来王者指向标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所有势力都希望自己才是真命之选,能平天下之乱。

可那时,却是百年难遇的天相紊乱之期。空花门迟迟未曾表态,只因他们也无法知道谁才是真命天君,谁才能坐稳天下,明主难辨。当时的空花门主更是闭关堪算、一夜白头也无法堪透天机。

一年年过去,依旧是战事不断、你争我夺、毫无起色。

在这看不到尽头的战乱之中,空花门这个名字一直被不断提及,却一直无声无息。很多人都希冀着空花门人已经下山来到了他们之间。没有人知道空花门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出世治乱,更没有人知道他们……还在不在。

一晃又是三年,这三年间,两股势力猛然崛起,成为了乱世之中的佼佼者。

南陈、东洛。

两者各居一方,都是富饶、丰硕之地。渐渐灭掉了周遭零散势力,成了两方对峙之势,天下也缓缓趋回太平之时。

而那时,除了两国国君,最常被世人所提及的两个名字就是陈国国师薛崖与洛国新近丞相姬雨。

他们两人,一男一女,都是十八、九岁年纪。没有人知道他们从何而来,可却偏偏是那般相似——都是一夜之间来到了两国、登上高位,又在眨眼之瞬奠定了两国尊者的地位。

可以说,陈、洛两国能有今朝,与这两人密不可分。

一时间,众说纷纭:难道空花门派人入世了?可为何一下就派了两人?

世间趋于太平,天象一时并无旨意,空花门也无声无息。

与此同时,洛陈两国建立邦交,互通有无,一派欣欣向荣。

而就在那一年,薛崖遇到了那个人,那个让她爱了一世,却也怨了一世的人。

那一日,天色艳丽,薛崖骑马行于两国之界,此处风景奇美,高山入云,山中更有名刹古寺“大慈悲寺”,日后名扬四海的了清大师正是出于此间。

大慈悲寺位于两国之交,具体算来倒是在洛国境内。不过,该寺名声在外,陈国百姓前来烧香拜佛的也是不少。再加上两国邦交良好,所以此处倒成了两国相容之地。

薛崖,虽为一国之师,可说白也不过是个二十年纪的女子,会有些小女儿心思也是正常。只可惜,这国师一职,终身不可嫁娶……

来到这大慈悲寺,她只是好奇是怎样的佛法无边能让边界之争都淡化开去。如果这般厉害,在邦交之中倒是可以好好用上一用。

薛崖此人天生相貌奇美,四肢修长,乌发玉肤,骑在马上,衣袂飞舞,仿若山中仙人。

一路走来,她怕惹麻烦还特地做了男子装扮,可还是让路过的香客纷纷驻下了步子——好一个翩翩佳少年。不少女子更是羞红了脸,躲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看她。

被人这般注视,薛崖早已习惯,但还是不住抚额:唉……人美是非多啊……

山路崎岖,马儿已不能行。薛崖与随从纷纷下马,徒步上山。

眼前的台阶几有千层,倒是很有一番入云之感。

拾阶而上,感受着周遭从林中传出的、还有些凉意的山风,捕捉其中飘渺而去的一丝檀香味道,薛崖不觉勾了嘴角:好景,好山,好香。

走了不知多久,薛崖只觉得脚下都有些酸了——果然拜佛之人多虔诚,要这般一路爬到顶也需不少毅力。

“前面的人,烦请让路。”

身后突然传来男子的声音,中气十足,话说得客气,可是语气却有些冲。

薛崖讶异地回了头,只见到在身后一架四人抬的轿子稳稳停在台阶之上,旁边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男子正在领路。

“麻烦让路。”大胡子男子再次出声。

薛崖挑挑眉,很是乖觉地领着随从退到一边,让出了石阶。

见他们让开,那轿子复又前行。这石阶很抖,但那轿子倒是行得四平八稳,看来抬轿的人都是练家子。

“拜佛还可以坐轿子上来的?”一个随从有些不满地说道。

薛崖笑着摆了摆手,“这是人家的事。我们接着走便是。”

话音刚落,前头的轿子里突然传来了一个温润的声音,“慢。”

轿子再次停了下来,薛崖一行人有些奇怪地看着前头。

那个大胡子凑到轿子边上很是恭敬的样子说了些什么,不一会轿子里头下来了一个人。

长衣黑襟,面如贯玉,身子挺拔,却是一个年轻男子。

他回过头看了薛崖一样,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而后便伸手作了个揖,“公子言之有理。”笑意淡淡,言语温温,俊美非常。

薛崖不知所以,也回了个揖。

那男子堪堪一笑,“不知可能与公子同行?”他踏阶站在那处笑着看着薛崖,身后只跟了那名大胡子,几个轿夫抬着轿子往回走了。

这个人……有意思。

薛崖很有兴味地点了点头——君王之相,原来洛皇也会微服出巡吗。

这,便是两人的第一次相识。

石阶同行,徐徐登山,那一次,薛崖突然发现眼前的这名君王着实好看,就和传说中一样好看。

“在下姓楚,单名一个晗字,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吴涯。”

楚晗……

薛崖心中缓缓浮现了他的真名——韩楚,洛国之君,谁人不知。

十日,整整十日,薛崖都借住在大慈悲寺。好巧不巧,那位“楚晗”公子也一直住在此处,并无离意。一来二去,两人倒成了朋友。

而在不知不觉间,一丝丝破土而出的情感也缓缓荡过心田。

同年七月,陈国国师出使洛国,洛皇韩楚亲自召见。

大殿之上,他第一次见到了身着女官服的她,那一瞬他的眼中满是欣喜。

“陈国国师薛崖拜见洛国君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亭亭彼女,遥遥相离。

乱我心扉,今日可及。

人人都知道洛皇对薛国师很不一般,两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倒像是画中出来的一对。

太平盛世之中,这本可成就一段佳话,两国联姻也会是美事一桩。所有洛国百姓都乐见其成。可偏偏陈国国内哗然一片,死不同意——国师怎能成亲!

本想着待那时日渐长,缓缓抹去这段异议,又怎能想到那太平盛世却在几日之内轰然崩塌。

那一日,月色分外明亮,空花门卦者依天象之力都得到了同一个结论——陈衰洛盛。

薛崖正在驿站院中,不期然看到了星空卦象,却是生生打碎了手中茶杯。

陈衰洛盛……陈国竟是要亡了吗……

按照空花门祖训,所有弟子应全力辅佐洛国,好让天下早日一统,太平万世。

可有些事,又岂是这般说说就能放下的。

翌日一早,依旧还在洛国出使的薛崖等来了她的师兄——洛国丞相姬雨。

英姿少年,眉宇之间有着傲世的神采,他便是空花门唯今最杰出的弟子——姬无坎。姬雨一名,不过是化名。这一点上,他从来小心。

“师妹,我劝你还是离开陈国为好。或者此次干脆就留在洛国。”姬无坎看着眼前人,很是不忍。

“离开陈国?不可能!”薛崖嗤然一笑,“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陈国亡国。”

“这是天命。”姬无坎的眉头皱了起来。小师妹一向是门中最受大家关爱的,如今陈国将亡,他这个做师兄的又怎能看着她执迷不悟,况且,他还……

“我今日来找你,不是劝你,而是告知与你。这是师父很早就有的决定——待天相明示,必助真命天子。你绝不可违背。”

薛崖定定看着他,声声控诉,“你我同日下山,各显所长,只因这乱世未明,而如今只是一次天相就这般断人生死是不是太过残忍了。洛陈两国同存不也是天下太平、百姓皆安吗?为何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陈国必是要亡的!这你也知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只要那一日没来,就可能会有转机,不是吗?”她的眼中写着少得可怜的期冀,却待他给自己一个回答。

姬无坎避开她的眼睛,“两月后,我会派人到陈国接你。”离开陈国。待洛国一统,也就是你我重回师门之时。

薛崖终是低下了头,再不作声。

姬无坎伸出手,最后在她肩上缓缓拍了一下,离开了。

早日将这一切完结,他才能早日带师妹离开这尘世,离开……那个人。

呵呵,说到底,也有私心作祟。

姬无坎啊姬无坎,既然欢喜,为何从未提起……为何偏偏等你发觉,她心里却已住了别人。

韩楚,我助你君王一世,你还我薛崖……可好?

是夜。

“皇上,陈国国师薛崖求见。”

“快宣。”韩楚的面上不觉带了笑意。

薛崖来到堂内,面色很是平静,她先行了礼,而后就那般站在堂中看着韩楚,不再说话。

韩楚有些诧异,他屏退四周,走到她身边,“怎么了?”

薛崖看着他,缓缓绽出了笑,“韩楚,你……可愿要我?”

那一夜,温柔缱倦,欢醉少年。

再后来,薛崖回国。临行前,洛皇韩楚满心欢喜地叮嘱,盼着再过些时日就能将她迎娶。

然而所有事情似乎就此戛然而止……

那一面,却是薛崖见韩楚的最后一面。

两月之期已至,姬无坎派出的人却未能将薛崖接回。

最后,姬无坎亲自前往,却见到一个全然不一样的薛崖。

她脸色苍白,瘦弱不堪,仿佛一夜之间失了生气。

“你!”姬无坎几指堪算,气急败坏,“你怎能这般!”

“师兄……我只是想拦住你……”她笑得云淡风轻。

没错,她要拦住他,拦住他助洛国灭陈的满腔热血。

怎么拦?很简单……她将自己与陈国命运相连了起来。

于是乎……她现在的面相便是个短命之主。

陈国灭,她亦亡。

姬无坎袖下的手因愤怒而颤抖,“薛崖……你、你……”

“师兄,对不起。”

“我偏不信这个邪,这世上就没有我姬无坎改不了的命!”丢下这句话,姬无坎匆匆离去。

薛崖独留原处,缓缓抚上了自己的小腹:孩子,你会不会怪娘亲。

时间匆匆流去,转眼间又是两月有余。

韩楚写给薛崖的信没有收到一次回复,仿若她就这般从他的世界隐去,不愿再出现。

昙花一现的情感最令人神魂颠倒,但作为一名君主,他怎会愿意拉下面子去求一个女人。既然她不愿与自己再有瓜葛,那就随她去了。

心里这么想着,可韩楚整个人却越发烦躁起来——她为何不与自己联系,陈国传来的消息一切正常,她这个国师也如以往那般兢兢业业……送信的人也已确认那些信都到了她的手上,为何偏偏不给回音。

而就在这时,姬雨上书请战,对敌陈国。

韩楚很是意外,两国正是太平,为何要开战。

“皇上,天相已显,洛将灭陈,此事宜早不宜迟。”姬雨缓缓道来,眼底却是藏着一抹不为人知的决绝,“天命所归,臣顺应天命特来相助,万望皇上不要辜负了天时、地利、人和。”

韩楚皱皱眉,却是有些不愿开战,“战事才歇……百姓还未曾好好休养生息。既然有天相,那且再歇几年也不会迟罢。”

姬雨停顿了一会,试探着说道,“皇上……一切都可以等,可臣的师妹却是等不了了。”

“你师妹?”韩楚很是奇怪,姬雨自称空花门来人,这些时日也着实显露了本领助他稳了君王之位。可从未听他提及还有“师妹”这人。

“臣的师妹既是陈国国师薛崖。”看着韩楚惊讶的神色,姬雨将当年空花门派两人下山的时与他说道了一遍,而后讲出了急需开战的原因,“薛崖命格与陈国相连,可偌大陈国气运渐衰,这般力量又岂是她所能承受的。时间越长,她的性命就越发危急。只有速速灭了陈国,断了这联系,才能解了这连命之法。”

“性命危急?”听到这几个字,韩楚经不住大惊失色——难道这就是她迟迟不愿与自己联系的原因?

这仗迟早要打,既然有了个自己也挂念的开战理由,韩楚很自然地就同意了。

再三确认了之后,韩楚与姬雨彻夜长谈,加紧商量如何才能拿下陈国。

很久很久之后,姬无坎才明了为何薛崖不愿随他离开,为何她那般坚持要留在陈国。

卦者,人心不可算。

薛崖心中对陈国的牵挂又岂是一个天相就能断了的。心心念念地扶植,陈国在她的心中早已如自己的孩子一般,又有哪位母亲不会为了孩子拼死一搏。

而等他想明白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没过多久,洛国寻了个之前战乱期间的由头便向陈国宣战,战事便燃了起来。

开战的前几日,韩楚终是收到了薛崖的回音。

那信笺中只有简单几字,“不可战。”

可箭在弦上怎能不发?

他这一过之君,出尔反尔,岂不是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不出三日,战场相见之时,却是薛崖亲自领兵相抗。

韩楚心中总是怜惜,几番都不愿下杀手。

打打停停,打打停停,两军直直打了两年。你来我往间,洛国渐渐占了上风。

就如天相所示,陈国越发羸弱起来,国内天灾连连,战场上也开始支撑不住。而这时薛崖却突然隐退了,朝堂之上再也不见踪迹。

姬无坎并不慌张,他早已经请了“大师兄”相助,必能保住薛崖一命,占下陈国之时,便是大功告成之日。

说到这位“大师兄”,他本名离命,比姬无坎虚长五岁,是西胡人士。

其实“大师兄”已经算不得是师兄了,早在十年前他便被逐出了师门,只因他独创那手祭天功夫实在是有悖天道。

十年前,离命为了救他的族人,背着师门去到西胡摆阵逆天,竟然生生救下了天道之上注明族灭的西胡众人。而这逆天反噬却让当年黄河泛滥,中原地区死去万人——说到底不过是以命易命。

离命的这番作为让空花门门主勃然大怒,二话不说,赐了毒酒让其自尽。

可是想不到,天不绝他,那毒酒没有毒死他,却只毒坏了那一双眼睛。逃到西胡的离命从此销声匿迹。

本来离命说什么都不再踏入中原,可当听到是为了薛崖的性命,他只沉默了一会就应了下来。空花门就他们三个弟子,从小感情就好,他会应下来也是姬无坎意料之中。

已无后顾之忧,姬无坎自然是劝韩楚速战速决拿下陈国。

与此同时,韩楚又收到了薛崖的来信。

——你我讲和,可好?煮酒待君,盼至。

信的尾端注了一行小字,是一个地址,竟是在陈国与西部小国胡国相临之地,距韩楚现下所在战场来回要有一月的路程。而这一来一回,战场之上要拖上好多时间。

看着那信,所写字迹是她的,可笔锋之间已然气力不足。

命连陈国……

韩楚终是下了决定:速速攻城!拿下陈国,我就来见你。

本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可偏偏就是差了一步。

姬无坎算了所有,却偏偏漏算了一个人……

卦者,不算不知。

所以,他并不知道薛崖已经有了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因为在娘胎中就与陈国连命。

那一年,长青,四岁。

如果陈国灭,那么……他亦亡。

而母亲,愿意将所有机会都留给孩子。

“你决定了?”离命已经摆好了阵,却久久不忍起阵。

“大师兄,以后……长青就拜托你了。”远远看了一眼还在屋中被下药熟睡了的孩子,薛崖终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大师兄,起阵吧。薛崖,不悔。”

风云变色,电闪雷鸣。

撕扯的狂风似要将一切毁灭,阵中女子兀自站立,任风如刀般寸寸削过肌肤,苦痛至极。

撕魂阵,千刀万剐、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啊——!”凄厉的叫声穿透苍穹,以命相搏,

声声钻心,离命眼中一片湿润——阵起,则不能停。

那一日……

薛崖以身为祭,逆长青逝绝之相,换其鬼命,保至弱冠。

几为同刻,陈国国君饮鸠而亡,朝廷受降。

韩楚看着眼前已是自己江山的陈国,内心满满地都是作为君王的自傲。

“来人,备马!”战事已毕,他终于可以去见那个人了。

而丞相姬雨却是安静地站在一旁,脸色惨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卦象既明。

薛崖,已殁。

匆匆赶去那个地址,眼前只有一间孤孤单单的茅屋。转到屋后,入目的是一墙高、叠起的酒坛,满满装的都是姬无坎熟悉的杏花香……

终于还是晚了吗……

空花门,原来不是那般无所不能……

原来,只是一场空花……

故事的后来姬无坎隐居深山再不复出,离命独自抚养了薛崖托付于他的长青。

“长青十六岁那年,我送他去了洛国。只因他的短命之相,凭我一人之力怕是改不了了。一辈子太长,老头子年纪大了,怕是快没用了……洛皇那小子倒是有点良心,一口答应了下来,助我帮长青改命。于是,长青便成了洛国国师左非色。”离祭祀停了下来,故事到这里便讲完了。

听完这段这些,无卦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长青是薛崖的孩子,原来师父便是当年那个天下闻名的姬雨,原来师父以身作祭的那个山洞是洛皇派人建的……

姬无坎、洛皇,都在试着去弥补,弥补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女子。弥补那一段过往不复的时光。

“丫头,这些都是往事。”离祭祀的语气带着一丝释然,“今日和你说这些,老头子才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啊……”

拍拍无卦的肩,离师伯站起身离开了房间,“好好待他。”

山风起,离祭祀缓步走在林中,嘴角不经意化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

空花门,他这一辈就剩他一个了……

无坎,小师妹,你们现在可会想我?

放心,老头子很快就会来陪你们了。

那之后,离祭祀再也没有出现。

山路崎岖、难行,再加上山中气温偏低,还有山兽威胁,山下的人平时从不会上山。没有人打扰的日子,对无卦来说再好不过。除了时不时下山采购些生活必须品,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守着小屋,守着长青。

离开青州去往洛阳的这三年,山下的镇子变了不少,以前无卦认识的那些人大多都搬走了。渐渐地,再也没有人记得,曾经,这镇子里常会来一个“千机神算”,他无所不算,无所不知。他还有一个小徒弟,小徒弟养了只肥乎乎的小黑狗……

时过境迁,所有的都会被遗忘。

空花门,亦如是……

无卦每次下山都会刻意带了帷帽,采买,而后离开。自从眼睛看不见了,她的其它几感越发强了起来。心算、指算的速度一日千里,生活行事倒也没什么不方便。如若不注意,没有人会发现她是个瞎子。

镇子里,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怪人,总是浑身遮得严严实实的,匆匆来去,不多话,不多事。没人见过她的样子,也没人晓得她住在哪里,所以……也没有人认出她。

山上的日子很单调,但对于习惯得了寂寞的无卦来说,只不过是回到了从前而已。

她一直在等,等长青醒来的那天,等着和他一起游遍山川。就算看不见,她也能用心去感受。到时,他可以好好地说给自己听,说说眼前的美景,说说四季的不同。

在这点点滴滴的期盼中,她守着他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她从不担心他不会醒,只是担心,待他醒来,自己会不会已经老去。

如果,真是这样……

无卦想,她应该会离开。

初春,残雪渐消,还残留着刺骨的寒意。

几度春秋,晃晃间在这山上已过去了四年岁月。

一大早,无卦如往常一般早早起身穿戴好往山下走去。要买的东西还不少,她略略计划了下,便拿起帷帽往山下走去。

清晨,山中还有未散去的朦朦水雾,沾落在衣襟之上带来一片凉意。挑着空空的竹篮,无卦脚下褪去台阶步步。这条路,她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再往前走三百七十八个台阶便是坡路,再走上半个多时辰就能到镇口了。

走到镇子的时候,已经是巳时初,镇里也开始繁忙起来了。

无卦老样子采买了需要的东西,就要离开,突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哼哼。

不是人声,倒像是……

她略略停了一下,便往那处走去。

“姑娘,可要买只狗崽回去,可好玩了。”一个男子见她走近,热情地推销开来。

原来是小狗吗……

无卦缓缓蹲下身,试探着伸出手,不期然触到了几团软软热热的毛球球,很小很小,就和当初师父刚把小黑带回来一般小。

“都是家里的,一窝生了五只,有些多,便拿了三只来卖。这狗可聪明了,又听话,买来看家再好不过。姑娘可有喜欢的?”男子话说得实在,一听就是个老实人。

无卦轻抚了那些毛球一阵,嘴角不觉挂上了笑——好可爱,就和当初小黑一样……

“有黑色的吗?”

“黑色?”男子愣了愣,“就这三只,没有黑的。”

无卦依依不舍地收回手,“那算了。”

“欸!!!姑娘别走啊,很便宜的,你再看看,这黄的毛色也很不错的。”

“不用了。”无卦轻声说道,复又从袖里取了一小贯钱递给这男子,“如果以后有全黑的,给我留下,这是定金。”

男子大喜,然后又有些不确定,“可是……要等到明年了……”

“不碍事。”无卦说完就提起竹篮走了。

男子掂着手中铜钱,有些莫名地看着她的背影,“真是个怪人。”

离开镇子,沿着来时的路,无卦安安静静地走着。

过两天会冷,等会回去要先劈些柴火备着。心中暗暗想着,无卦稍稍加快了步子。

回到家,她放下竹篮里的东西,便往屋里走去——劈柴的话得换身衣服才是。

走到隔间里,无卦兀自取了衣服换上,便准备去劈柴。

突然旁边屋里传来了悉悉嗦嗦的声音,那声音只有一阵就停了下来。

什么声音?

无卦心中惊了一下,扶墙缓缓往那走去,边走边指算开来。

可是得到的却是许久未曾见过的空卦。

嗯?算不出?

无卦刹时停住了脚步,心中升起一个不确定的声音。

难道是……

长青!

她慌忙往屋里临屋奔去,边跑边止不住地问道,“长青,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醒了?”

顾不上勘算,她这一路跑得跌跌撞撞,过那门槛时几乎摔倒。可这些都拦不住她,她只是一味地往那处奔去。

算不出来的,自己算不出来的……

长青,长青,你醒了,是不是?

终于触到了床沿,她几乎是瞬间就扑了上去,跪坐在床边,“长青,是不是你!”

声音经不住颤抖起来,她毫无章法地往前摸去,“长青,你醒了,是不是?”

突然,一只修长手掌缓缓而又坚定地覆住了她的手,手心还带着她熟悉的寒气。

长青……

那一刻,无卦如木头人般定在了原地,双眼往那处“看”去,很用力,很用力,仿佛这样就能透过早己失了光明的双眼看到朝思暮想的他。

许久未曾哭过的眼睛终是抑制不住地酸涩起来——他醒了。

四年了……他终是醒了……

“无——卦——”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干涩。

再次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无卦只觉天都开了。

简简单单的字在他说来,却是她此生听过最美的天籁。

无措的她依旧保持着姿势,跪坐在那处,任他牵着自己手,仿若置身梦中。

一直一直在期盼,一直一直在等待,真到了这一****才发现所有话语都是那么苍白。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无卦……”长青对上了她无神的双眼,隐隐皱了眉,“你的眼睛……”

她有些木然地循着他的声音微微偏转了头,定定“看”着他,

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你醒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无卦……”

“对了,你一定渴了吧。”声音渐渐哽咽起来,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想要收回手,“我去倒点茶。你爱喝的……碧螺春。”

看着这般小心翼翼却又勉力自制的她,长青有些虚弱地拉住她,不愿放开。

“怎么办……长青现在不饿也不渴。”他的嘴角缓缓绽出了笑,声音温润,“无卦。就陪着我,可好?”

修长的手指紧紧缠绕,只觉得好久好久都未曾这样牵过她了。

压抑的情绪轰然而出,湿润的眼角泛滥成灾,那许久不见的泪水潸然而下,无卦终是伏在他的身旁泣不成声。

长青,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削瘦的肩头紧紧蜷缩,她依偎在他的身旁,再也不愿走开。

你真的醒了……

长青……

我好想你……

缓缓转过身,长青将她圈在怀中,一下又一下地抚着,眼里噙着数不尽的温柔。

“无卦……久等了。”

几日后,无卦拿着小铲子来到了后院。

那里一颗树下,有三坛杏花酒,一埋,已过十年。

蹲下身,她一点点掘开那些土,认真而又小心。

“无卦,做什么呢?”早已恢复的长青在屋里晃了一圈,终于在后院找到了埋头苦挖的无卦。

她抬起头,向着声音的方向,“杏花酒。”忽尔一笑,她复又说道,“我酿的,埋了十年。”

长青踱步走来,拿过她手中的小铲,“我来吧。”

无卦乖觉地点点头,蹲在一旁。

听着他缓缓挖土的声音,感受着山中的初春凉风,无卦只觉得恬静而又幸福。

“老头子一定会喜欢的。”十三四岁的年纪,小小的身躯还有些吃力地将那一整坛的酒小心翼翼地挪到自己刚挖好的坑中。

她擦着额头上的汗,看了看一旁短腿短脚、活蹦乱跳的小黑,“小黑,你说这酒要埋多久才好?”

“汪汪!——”小黑欢乐地蹦来蹦去。

小丫头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终是开始填土,“先埋了。等师父想喝的时候拿出来就好了。”

“汪汪——”

那一日,已过十载。

酒依旧,香还有,只是人不在。

“无卦,这酒闻起来真不错。”长青的声音带着喜悦,和着酒香扑面而来。

“嗯。”被拉回的思绪还残留着怀念的味道,无卦用力嗅了嗅那熟悉的杏花香,“今日就喝点吧。”

“正和我意。”

杏花酒,杏花酒,都是怀念,都是不舍。

七岁的阿妩一个人在院子里挖泥巴玩,弄得满头满脸也乐此不疲。爹爹和娘都去好远的镇子里赶集了,奶奶在屋里做饭,自己帮不上忙就索性在这院子里待着。

“小姑娘,不知可否讨口水喝?”

阿妩好奇地看过去,只见篱笆外站了一个带着大帷帽的高个男子。

“你渴了?”充满童稚的声音清脆而又可爱。

“是啊。”

“那你等等。”站起来,拍拍屁股,阿妩乐颠乐颠地走回屋里舀了一大勺水跑了出来。

“喝吧喝吧,阿妩家井里的水可甜了!”

那人接过水瓢,取出随身皮囊灌满,又将那水瓢还给小姑娘,“多谢。”

“不谢不谢!”小姑娘笑眯眯的,脸颊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还未洗净的泥巴糊在脸上,倒是滑稽得可爱。

那人伸出手,隔着篱笆摸了摸她的头,“阿妩,以后去到洛阳可好?“

“洛阳?”阿妩很奇怪。

“是啊,洛阳。”那人的声音很温和,阿妩只觉得听着听着就听进了心底。

“去到洛阳,阿妩会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最尊贵的女人?”小小年纪的阿妩似懂非懂。

那人没有再说话,提步离开了。

阿妩看着他的背影,满是懵懂——洛阳?那是个什么地方?

“回来了?”无卦听到声音,转了过来。

“是啊。”长青递出手中水囊,“喝点吧。”

“嗯。”无卦就着喝了几口,递了回去,“你听起来很高兴?”

长青拿过水囊也喝了几口,嘴角隐隐藏着笑意,“心情不错。”

“遇到什么事了吗?”

长青收好水囊,侧过身亲了一口身旁人,“好事……还有三日,我们就到云赫境内了。”

无卦略带羞涩地轻推他一下,而后退回了马车里,故作镇定,“抓紧时间,快些赶路。还要看祭天盛典呢。”

“是,全听娘子的。”长青心情大好地扬鞭赶马。

马蹄声声,车辙滚滚,同行天下,无不快哉。

九年后,千古一帝韩苏驾崩,容若扶太子即位,太后垂帘听政。

过去十几年,韩苏平定四方,将领土足足扩展了一倍有余,名震天下,成一代圣君。史记“千古一帝,前无古人,后人难续”。

然而,幼皇无威,后宫干政,臣心难统,祸乱隐在。

翌年,天象转移,大乱将起,凤女出世,新朝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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